那之后,每天都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晚上社交场里传来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比如没有人的厨房里传来流水的声音。尽管夏天已接近尾声,胡同里各种各样的怪谈却愈演愈烈。
随后,我家也发生了灵异事件,那天正好是暑假最后一天。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在一楼的房间里看电视,吃晚饭。我还有些暑假作业没写完,心里慌慌的很是不安。
作业的大半在之前就写完了,但最最麻烦的图画作业依旧留着。题目是画一张图,描绘暑假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管什么都行。
印象最深的,不用说,当然是天浩的死。但是把这当作作业来画实在不怎么合适,就算是九岁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最后我决定画七月份去海边游泳的事情。小孩子自然不会注意什么构图,我将画面从正中间分成左右两块,右边是沙滩,左边是大海,然后在里面画了几个人——我和爸爸妈妈,还有一起去的亲戚们。
我从傍晚开始画,到晚饭时间只完成了六成左右。妈妈叫我下楼吃饭,我没收拾就下楼去了。
吃着饭、看着电视时,二楼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咚咚咚……”像是什么东西有规律地敲打地板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楼应该没人。
“有人……在走路?”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直持续不断,好像是人的脚步声。而且从声音的间隔来看,似乎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好吓人!”
妈妈丢开筷子,捂住了耳朵。
“说什么呢,这才晚上七点啊!”
“和时间没有关系。北原先生和他夫人还在大清早看见过背书包的小孩子呢!”
这件事情我也听说过。
事情大概发生在早上七点左右,邻居家正在做早饭的阿姨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孩子,而那时还在放暑假。那个小孩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飘,径直从窗外闪了过去。那阿姨慌忙跑到外面去看,却没见一个人影。
终于,爸爸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然后像是做贼心虚般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摸上楼梯。就在他的体重压得楼梯“吱呀”一响的瞬间,二楼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没有人啊。”
从二楼传来爸爸的声音后,我和妈妈才战战兢兢地上了楼。
“有可能是隔壁家的声音吧。”
考虑到家里薄得跟纸一样的墙壁,这种可能性十分之大。但如果声音来自隔壁,为什么在爸爸上楼的瞬间就没了?
我环视房间,想找找有什么不一样。当我看到自己画的图时,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在海里的人物——我的身后,多了一个明显不是我画的白色物体。
那竖长的东西乍看之下很像是模样古怪的波浪,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是一个人的形状。
看到那东西,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裹在床单里的天浩。
第二天,我和直幸一起到附近商店街的文具店买新学期要用的文具。而我们路上谈论的话题,当然就是天浩的幽灵了。
“那个肯定是鬼干的!”直幸跟我讲了在他家里发生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大概两天前,他的妹妹和朋友在家里的二楼玩洋娃娃。等他的朋友走后,有个洋娃娃不见了。他们觉得奇怪,就在家里到处找,结果发现洋娃娃躺在一楼的大门口。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没什么说服力。如果解释为他妹妹的那个朋友想要偷洋娃娃,倒显得更合理些。有可能是她偷后心里害怕,就把娃娃丢在了大门口也说不定。
“不,那女孩我也认识,她肯定不会干这种事。”
听完我的推测,直幸摇摇头。
“说实话,下回不晓得又要出些什么状况了,光是想起我就害怕。”
“没关系。就是天浩他成了鬼,也肯定不会来为难大家。”我反射性地为天浩做了辩护。
“倒也是……但是以前我们欺负过他。”
不用说,就是遥控坦克那件事。我回想起天浩那时的表情,感觉到胸口又隐约痛了起来。
“他一定恨我。”
啊,是啊!听完直幸的话,我终于理解了。
胡同里的居民们,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害怕遭到报复。也就是说,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对天浩一家有多么冷漠无情,我当然也有罪。
“不晓得他有没有讨厌的东西,要不就是害怕的东西?”
我突然间想要恶作剧一番,就说了谎:“嗯……天浩说他最讨厌帕纳斯的那首歌。”
“真的?是不是一唱帕纳斯的歌,他就会跑走呢?”
当然,事实正相反。要是唱那首歌,估计天浩会高兴地跑过来吧。他生前一直不受人欢迎,死后多少也要让他开心一下才好吧……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直幸说他不大记得帕纳斯的歌,所以当我们走在商店街的拱形雨棚下时,我又认真地教了他一遍。哼着那寂寞忧伤的曲调,我的胸口也不可思议地痛了起来。帕纳斯的歌,的确就是这样一首有魔力的歌。
“哦,这不是雪雄嘛。”
不知道是不是和弟弟一样容易被那首歌吸引,我们在药店前碰上了放学回来的春智。
春智不在附近的小学上学,而是每天走路去离家三站路远的民族学校上学。天浩也在同一所学校,如果他也正常上学,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就得出家门。这和邻居阿姨看到背书包的少年的时间一致。
春智装作没看见直幸,只跟我说话:“雪雄,我现在非常非常不爽。”春智斜靠在药店门口的电动大象玩具旁说,“这附近的人,说什么天浩变成了鬼,简直胡说八道!真是气死我了!”
春智说着,朝着直幸的方向瞟了一眼,就像是他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一般。被瞟了一眼的直幸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睑。
“你想一下,要是天浩真的变成了鬼,肯定会直接回家。可他没回来啊!连脚步声都没有,要是阿波吉和喔莫尼听到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春智抱着两条粗壮的手臂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附和他才好。
“听附近人说,哈尔莫尼觉得天浩变成了托卡比,每天都哭。简直愁死人了,叫人怎么办才好!”
哈尔莫尼是朝鲜语祖母的意思。
“托卡比是什么呀?”听到陌生的单词,我反问春智道。
“我也搞不大清楚,大概是朝鲜的妖怪吧!是种专门整人的小鬼。”
后来我在书上读到,这个词一般念做托克比或者托可比、托库卡比。但春智那时说的确实是“托卡比”。也许对于出生成长在日本的他来说,朝鲜语的发音也有些难吧。
“在朝鲜,小孩子死掉后就会变成托卡比吗?”
“乱说,怎么可能?本来哈尔莫尼不想火化天浩,因为他们村里人死后都直接埋到地底下。被烧成灰就等于死了两回,这事儿很忌讳这样做。不过就算是这样,人都已经火化了,就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春智愤愤不平地说,“天浩怎么可能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呢!雪雄你觉得呢?是不是呀?”
我默然点头,心想着,要是把那张去海边的图给春智看会怎样……
作为兄长,春智肯定相信自己那一生不幸的弟弟去了天堂。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因此,我十分理解当他挨家挨户地送去红辣椒时,心里到底有多难受。
几天后的傍晚,春智和他母亲一起来到我家。两人都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手上提着一个大纸口袋。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他的母亲站在我家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自打守灵夜以来我就没再见过她。她瘦得厉害,脸色也很差,就算在孩子看来,也觉得十分可怜。
“我家小儿子去世后,发生了很多诡异的事。虽然我们好好地办了丧礼,可能还是不够吧。”春智的母亲用奇怪的发音说着,从大儿子手中的纸袋里抓出一把红辣椒,交到我妈妈手上。
“我家喔莫尼说天浩变成了托卡比。所以,非常抱歉,请你们把这红辣椒,挂几个在家里的窗户和门口上。这样的话,灵异事件就不会发生了。”
春智母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在她身后,一脸不甘心的春智咬着嘴唇,飞快地用手背抹去不小心滚出来的眼泪。
“托卡比讨厌火,挂上火红的辣椒,他会以为是火在烧,就不敢靠近了。”
说完后,那位母亲和春智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离开了我家。没一会儿,就听到我家隔壁传来敲门声。似乎他们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拜访了胡同里所有的居民。
我妈妈盯着手中的红辣椒看了一会儿,突然在大门口坐下来,无声地哭起来。她说,考虑到身为母亲的心情,春智的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还是挂起来吧。”爸爸从妈妈的手中拿过红辣椒,叹息着说。
第二天,胡同里所有的家门前都挂上了火红的辣椒。有些人家把两三个辣椒捆起来,像节分时挂沙丁鱼头一样钉在门口,也有人把一长串辣椒像门帘一样挂起来。我们家把两个辣椒的把儿像串樱桃一样用绳子系起来,然后用图钉固定在大门边。
尽管妈妈有些不情愿,还是照爸爸的吩咐在所有的窗户上都挂上了红辣椒。后门、二楼房间的窗户、厕所窗户,所有可以出入的地方,都有了一朵几可乱真的小红火焰。除了胡同最里面的那家以外,每一户的窗前门前都如此。
对天浩的家人来说,这该是多么残酷的一幕啊。所有人都害怕他、忌讳他,想要把他赶出门去。要是天浩真的看到这一幕,该有多伤心啊。因为大家都把他拒之门外。
大概过了三天后,我看到了托卡比。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只是个梦。长大以后,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否认自己不合理的记忆,拼命用常识来解释一切。但是每当回想起托卡比——天浩的笑容时,我都觉得这不可能是梦,也不希望那是梦。
那天晚上,睡着的我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不是想去厕所,也没有做什么怪梦。只是身体里的开关好像被碰开一般,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爸爸和妈妈睡在我的左右两边。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在二楼睡觉的,但自从发生画画的那件事后,我就在楼下和父母一起睡。
房间里只有父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发条式大立钟的咔嗒声。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想看看时间,可是睡眼蒙眬,看不大清楚表盘。
我想到二楼的房间去一趟。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必须上去看看才行。
没有丝毫的恐惧,我慢慢地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和平时一样,在我踏上之际嘎吱作响。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醒着。
二楼的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和我睡觉前来看时一模一样。非要说的话,只有月光透过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洒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
我静静地推开窗户往外看。
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窗外和平常一样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屋顶。大阪的下町全都是这样,每户人家间的距离极近,屋顶都紧紧地靠在一起,看起来好像一片海洋。
天浩……你在附近吗?
我在心中呼唤。当然,没有人回答我。我突然伸手抓起窗框上挂着的红辣椒,用力丢了出去。
这时,一阵猛烈的风刮来。
凉爽并带着甜味的风吹过我的头顶,灌进房间。
我回过头,只见穿着无袖运动衫的天浩站在房间中央。和他活着时一样,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
然而,他的皮肤上却如同覆盖着一层白霜,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好像珍珠般闪耀。
“天浩!”我大叫起来。
不是出于震惊或者恐惧,而是与天浩重逢的喜悦,让我禁不住叫出声。
天浩不好意思地笑着,望着我的眼,但我不觉得半点害怕。
“我好想你哦。”
我说着伸出手,他似乎吃了一惊,朝后退了一步,很难过地摇了摇头,露出寂寞哀伤的表情。也许活着的人无法碰触到他的身体吧。
“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拼命地说了好多好多话,但天浩只是一脸悲伤地摇着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是说不出来吗,还是不能说呢?总之我无法再次听到他那温柔的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打开电灯,但无论怎么拉开关线,灯就是不亮。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十分明亮,所以我很快就放弃了。黑暗中,我能把天浩看得清清楚楚。
“对啦!要不要玩遥控坦克?”
我这么一说,天浩的表情一下就明朗起来。我打开壁橱,取出那辆坦克。
“前几天才换过电池,肯定跑得飞快。对了对了!怪兽书你想看哪本都行。人偶也有一大堆呢。还有,还有,雷鸟神机队怎样?奥特曼也超级帅的!”
我把收在壁橱里的玩具们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在月光下铺了一地。
“你尽管玩!今天全部都借给你!一直玩到早上天亮也没关系。”
我拼命地向他推荐自己的玩具。这肯定是最后的相见——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清楚今后再也不能见到天浩了。
“不过,天浩……你要答应我,等你玩够了,最好回家一趟。你妈妈和哥哥都很想见你。”
天浩用力地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大堆玩具的包围下醒过来,看见爸爸和妈妈正带着担忧的表情低头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妈妈的脸上明显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故意大大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答道:“半夜突然想玩。没有人打扰,玩起来痛快。”
“你这个傻瓜!”
爸爸用拳头在我头上砸了一下,轻微的疼痛立刻将残留在我脑中的睡意悉数赶走了。
“赶快收拾好,准备去上学。”
爸爸和妈妈相视一笑,下楼去了。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他们,开始将散落一地的玩具收回壁橱。
我自己都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一场梦,但是我发现遥控坦克的电池耗光了。
要说的话,遥控坦克的噪音没有吵醒我父母或者隔壁家的邻居,实在很奇怪。或者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看着天已大亮的窗外,回想起昨天晚上天浩那快活的模样。
天浩在我房间里玩了很长时间。
中途,我有好几次都被强烈的睡意侵袭,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拼命睁开眼,才发现天浩不在房间里了。
我慌忙向窗外看去,只见天浩正在海浪一样的屋顶上快活地跳着舞着,一边发出如笛子般清脆的“咻——咻——”声,一边在屋顶间跳来跳去。他的动作就好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又清晰。
天浩发现我在看他,快活地翻了个跟头。他穿的无袖运动衫兜着风,让我再次意识到,他确实在那里。
啊,原来如此啊!
看着他的身影,我一边想。
天浩其实根本没恨过谁,只不过因为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行动,情不自禁地嬉戏而已,甚至忘了回自己家,一直在外面玩个不停——就像是因为下雨而被困在家中的小孩子,飞身跃进终于露脸的太阳下。
他在我的画上画画,也许是希望能和我一起去海边。背着书包去上学,以至于吓坏了邻居家的阿姨,也许是想体会一下上学的感觉。
终于,天浩冲着我挥了挥手,顺着房顶越跳越远。那个身影与其说是托卡比,倒更像穿着无袖运动衫的彼得·潘。
那个身影逐渐远去,如同融化般模糊起来,终于看不见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屋顶海洋,以及散发着洁白光辉的月亮。
那之后,天浩究竟有没有去自己家,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没去问春智。
但是,从那天之后,胡同里就再也没发生过灵异事件。有人相信这是红辣椒起了作用,不过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天浩已玩够了。
自那件事情之后,已过了三十余年。
听说那条胡同现在已修成了一幢巨大的公寓,曾风靡一时的帕纳斯也早已歇业。那首带着悲伤的广告歌,如今只存在于关西一部分人的记忆之中。
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依然觉得,在月光明媚的夜晚,也许天浩又在哪里的屋顶上快乐地蹦跳着。
虽然长大成人的我再也看不见那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