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牢出来,天色已阴了下来,一块厚厚的乌云盘踞在前方山头,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楚哲走在前头,走几步后又停下来等姜欣然,瞟了瞟她哭红的眼眸,“明明心愿达成,却还哭得这般伤心,好似我做了件亏欠你的事一般。”
姜欣然一愣,忙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怪奴没控制好自己,奴不哭了便是。”
楚哲哂笑一声,转身朝马车前走,行至车轼下时驻足,转头问她:“需不需要扶你上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姜欣然点了点头:“多谢世子了。”继而款款行至他身侧。
他将手放在她腰际,轻轻一托,便将她举上了车轼。
二人前后脚进了车内,一路无话,楚哲闭目养神,姜欣然也思绪纷乱地沉默着。
马车行完一段平坦的山路后,要下一道很陡的坡,道路崎岖,车内也颠簸得厉害,丁秋生突然挑开帘子:“世子,咱们好像被盯上了。”
楚哲蓦地打开眼皮,桃花眼里全是煞气:“是人,还是车?”
“几名骑马的男子。”
楚哲的面色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阴沉,“转个向,改去南边山脚的那片沼泽地,我倒想瞧瞧是谁盯上了咱们。”
车帘“嗖”的一声落下,丁秋生甩出响鞭,勒住缰绳将马车掉了个头,继而颠簸着朝山的南边飞速驶去。
姜欣然紧张得手心开始冒汗,自听到姑母说孟府后院埋的那个锦盒能让所有人丢命后,她心里便像煮了一锅沸水。
从前她只知这世道有诸多不公,人分三六九等,贫者衣不遮体,富者歌舞升平;可如今,她又知在这不公背后还有诸多的凶险与阴谋,失意者六月飞雪,得意者草菅人命,当真是人心不测,世道不古。
她攥着帕子看对面的楚哲,见他绷着面色,英挺的五官深邃而冷峻,便愈加心下惶惶:“今日,是不是奴……连累到世子了?”
楚哲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淡然回她:“连累本世子的,应该是你姑母与你耳语的那番话。”
姜欣然一怔,连气息都发颤了:“世子……都听到了?”明明姑母说得很小声。
楚哲沉着脸,没应她,此时马车正在山道上颠簸得“啪啪”作响,连铜制的水壶也从案几上跌下去,发出“呯”的一声响。
姜欣然吓得一大跳。
楚哲却镇定地拾起水壶,又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视线下压,叮嘱面色泛白的姜欣然:“你待在车内,我去引开外面的人。”
姜欣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世子,你……你会不会有危险?”若是他这会儿出个好歹,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楚哲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你乖乖待着就行,别出来。”说完握紧腰间的长剑,躬身钻出马车。
车帘被高高挑开,又重重落下,阴沉的光亮在车内打了个旋儿,又退了出去。
马车依然颠簸不止,姜欣然紧紧抓住车壁旁的角柱,以防自己跌落在地,继而稳住身子,往窗外瞟了几眼。
入目是连绵的山脉,山脉另一边便是一望无垠的沼泽,楚哲一袭白袍,正手握长剑与几名黑衣人在沼泽上空大杀四方。
天更阴沉了,冷风骤起,大雨眼看就要落下来。
其中一名黑衣人借着暗沉的光线,欲从背后偷袭楚哲,却被楚哲巧妙一躲,继而反手从黑衣人身后刺过去。
只听“啊”的一声哀嚎,黑衣人中剑后“噗通”一声跌进了沼泽,挣扎了几下便慢慢沉下去,最后连头发丝儿也不见了。
姜欣然看得心头一惊,忙放下窗口的帘子。
以前只知这楚世子是赫赫有名的文臣,却不想他的身手竟也这般厉害,杀人恍如杀只鸡似的。
她觉得惧怕,却又因此松了口气,楚世子那般厉害,总可以对付那些追踪他们的人吧。
正思量着,忽有炸雷“呯”一声从头顶传来,继而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山间、树梢、车顶,哗哗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刺耳的刀剑声。
丁秋生将马车停在一处山坳里,并快速地拴紧了缰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车内大喊:“姨娘,您在车内别出来,我先去帮帮世子。”说完纵身一跃,奔向沼泽的方向。
姜欣然应了声“好”,再挑帘看车外时,丁秋生已跃到沼泽上空与楚哲并肩作战。
雨帘中,刀剑锵锵水花四溅,跃动的人影旁是一道道嗜血的寒光,楚哲一袭白袍,在众多黑衣人的围攻下显得尤其打眼,也尤其敏捷,宛如一尾游龙,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在雨中奋力进攻。
数十名黑衣人本已倒下大半,如今又有丁秋生在一旁相助,剩下的人很快失了气势,一个个相继或落入沼泽,或倒在了山脚。
楚哲特意留了两名活口,正欲拖去审问,却一个不留神被那两人钻了空子,吞毒自戕。
丁秋生后悔不迭:“这明显就是死士,早知如此,奴该去检查他们的牙缝。”
楚哲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幕:“罢了,先把尸体处理干净吧。”
丁秋生应了声“是”,话刚落音,忽地传来一阵马的嘶鸣。
两人寻声看去,只见停在山坳里的马车晃了几晃,那车前的马却早已挣脱拴紧的缰绳,拖着车厢飞快朝前方冲出去。
楚哲大惊:“不好,马也被人动过手脚。”继而纵身一跃,跟在了马车后方。
只是那马好似有如神助,利箭一般朝山上飞快行驶,山路本就崎岖,如此疾行那车厢也被颠得“哐当哐当”响。
此时车内的姜欣然已方寸大乱,左右摇晃着一次次跌落在地,她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抓住角柱稳住了身子,继而从窗口探出头去,大声喊着“世子”。
楚哲正奋力追赶,却仍是与马车隔了一段距离,压根听不到她的喊声。
姜欣然的心“怦怦”乱跳,再次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并踉跄着往车厢门口的位置移动,她想要跳车。
与其翻车摔死,或许跳车还有一线生机。
但当她艰难地移向门口时,马车忽的“嘭嗵”一阵颠簸,车厢猛烈颤动,姜欣然被一股巨大的力冲击,也“嘭”的一声跌回进车厢,跌得她整个后背撞到车壁上,痛得泪花儿直冒。
她吃力地爬了起来,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颠簸声中,卯足了劲儿继续往门口移动。
她终于再次爬到了车厢门口,并掀开了车帘,看了一眼在雨中飞快倒退的山路后咬了咬牙,正欲提脚往下跳时,那疾驰的马却又是一阵长长的嘶鸣,继而好似神兽一般腾空而起,朝前方跃去。
车厢也被带得腾空而起,姜欣然再次仰面跌进车厢,从垂下来的车帘缝隙里,她一眼看到了底下的万丈悬崖以及飞快落入悬崖的马……
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这短短的一生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遗憾的是,她都没来得及见母亲与弟弟最后一面、未来得及挖出孟府后院那个事关重大的锦盒,也未来得及与玉儿道一声别。
姜欣然万念俱灰,闭着眼等待着自己被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只是令人意外是,车厢仅下跌了一瞬,又突然重重一颤,停止了下坠。
四周静下来,只剩哗哗不止的雨声,一切都好似梦境一般。
缩在车里的姜欣然蓦地睁开眼睛,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车厢有些倾斜,但好在没倒翻过来。
她想稳住身子站起来,可刚一着力,那车厢就晃得厉害。
姜欣然心头一沉,屏住呼吸从窗口探出头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才知车厢正挂在悬崖下。
悬崖壁上的一根树桩刚好顶住了车盖,岌岌可危,她稍有动静,怕是就会再次跌落悬崖。
“别慌。”头顶突然传来楚哲的声音。
他趴在悬崖顶上,浑身湿透,一张脸在雨水的浸染下更显白皙而俊美,可面容紧绷,桃花眼里光影颤动,难得见他有如此紧张的时候。
“世子,该怎么办?”姜欣然从窗口里看着他,一颗心都要跳得飞出来了。
楚哲试着朝下伸了伸手,但隔得太远,他压根儿够不着姜欣然,“你别动,稍等等,我去找根绳索将你拉上来。”说完便消失不见。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再次出现在崖顶,手里多了根藤蔓,对着崖下的车厢唤了声“姜欣然”。
姜欣然从窗口探了探头,颤声应了句:“世子,奴在。”
“这根藤蔓很长,也足够结实,我将它放下去,你待会儿将它缠在自己的腰际,记住,一定要多缠几圈,缠紧。”他难得这般有耐心,这般体贴入微。
“奴知道了,世子将藤蔓放下来吧。”
楚哲闻言便小心翼翼地将藤蔓往下递,此时车内的姜欣然也屏了气息四肢着地,慢慢往车厢门口的位置移动,待她抬手轻轻挑开车帘时,那藤蔓也已落到了眼前。
她一把握住藤蔓,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藤蔓那头的男人不管曾经多么不可理喻、多么盛气凌人,此时却已成为她最深的依靠。
“世子,我抓住了。”姜欣然扯了扯藤蔓,继而准备挪动身子,将其缠上自己的腰际。
只是那崖壁上的车盖早已脆弱不堪,姜欣然只轻轻转个身,车厢“噗通”一声,颤了颤。
继而更大的“噗通”一声,车厢猛的急速跌入崖下。姜欣然还未来得及将藤蔓系牢,便“啊”的一声尖叫随那车厢跌入崖下。
崖下,是一望无垠的沼泽。
“姜欣然……”楚哲一声大呼,也来不及犹豫,纵身一跃跟着跳下悬崖。
“世子……”晚一步赶来的丁秋生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眼睁睁看着主子落下悬崖。
雨持续地下着,哗哗声响彻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