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我拿回家里头的银子,不是给阿娘抓药吃了吗?”
沈家大哥老实巴交的,缩在墙角蹲下,不敢看沈妙贞的眼睛:“把你卖了那一年,阿娘就病的下不来炕了,若是没有你拿回来的银子抓药,阿娘早就去了,也拖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夫说了,这些年,一直都是熬日子,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徐氏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沈妙贞顾不上悲痛,急忙去抚她后背。
然而她咳嗽的越发剧烈,直直咳出一口血来,沈大哥急忙上前,喂了一口药,总算咽下去,才压住了那咳嗽。
徐氏指了指沈大哥,沈大哥抱出来一个小木箱子。
徐氏又指着沈妙贞。
“这是阿娘留给你的,让你收着。”
沈妙贞强忍泪水,知道这是阿娘的体己,现在留给她,便是安排后事了。
“妙儿,你……你得好好的,这里面……重要,别给别人……”
徐氏身子实在虚弱,强撑着说了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沈家老爹背着一捆柴,手里还拎着一只野鸡,进了屋:“妮儿回来了,大牛,你去把这鸡收拾收拾,晚上给妮儿熬鸡汤喝。”
沈大哥诶了一声,就要出去杀鸡。
沈妙贞阻拦了大哥:“家里头也不富裕,这鸡就别杀了,我在侯府能吃着好东西。”
沈老爹抽着手里的旱烟卷:“你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吧,陪陪你娘,这一走,怕是以后见不着了。”
沈妙贞沉默了下来,她想哭,却只能强忍,阿娘昏睡着,她不能扰了阿娘休息。
她强忍泪水,去了堂屋,打开自己的行李,那里面是四身棉衣裳,都是新的布料,虽然外头只是粗布的,里面却是今年的新棉花,做的很厚实。
“爹,我给你们都做了新衣裳,你们来试试。”
沈老爹和沈大哥的都比较合身,就是小弟沈天的,她没想到这孩子窜的这么高,做的裤子稍微短了一些,好在还能改,她做的时候里面是卷了布的,给放下来就好。
她又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这已经是她全部的钱。
沈老爹愣住:“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我现在已经是侯府六公子身边的一等丫鬟,拿的月例也多了些,年节的府里的主子们都有赏赐,这才攒下这么多的银子,我想着,有了这些钱,也能给大哥说媳妇儿了。”
沈老爹吐出一口烟圈:“老大说媳妇儿的事倒是不急,我们爷三总不能一直靠你一个姑娘家养,不仅得给老大娶媳妇儿,也得给你攒点嫁妆,这些银子不若买几亩田,也不用去租地主家的田,一年到头收成那么一点粮食,主家的租子就要五成,剩下的只够自家吃。咱们做农户的,还是得有自己的地。老大,你说呢。”
沈大哥低下头:“都听爹的。”
“可大哥今年也二十了吧,这么等着……”沈妙贞有些犹豫。
“他等几年无妨,等你阿弟考中了秀才,也得了朝廷补贴,他是秀才的大哥,还怕娶不到媳妇儿?买几亩田地慢慢攒钱,也得把你赎出来,再过几年你也得嫁人,总不能一直叫你给人家做丫鬟。”
沈妙贞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事就这么定了。”沈老爹从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陶罐子,里头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钱,数了数,里面也有八贯。
既然说买地,沈天也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你在私塾读书,这钱是哪里来的?”
沈天笑嘻嘻道:“我除了完成功课外,替他们抄书,抄一本能赚十几文,便是这些年攒下来的。”
“叫你好好读书,你得专心学习,你去替人抄书,影响你的功课怎么办?”
沈天可是怕沈老爹揍他,急忙抱头:“姐姐,我功课都有好好完成,绝没有本末倒置,我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沈妙贞就怕这个,全家供他念书,他却只知玩乐,不好好学,岂不是白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待会我就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这一下子,便有了三十三两银子,沈老爹算了算,已经够买五亩上等水田,若是再讲一讲价格,还能再多一些。
只要家里有了田地,就算是有了奔头。
沈家只有两间房,还不是砖瓦房,好在还有火炕,因为她回来了,才开始烧炕,倒也不算太冷,但屋里想像流风阁那样,放火盆烧炭,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房间只有两间,沈家大哥晚上还要贴身照顾娘亲,本来这件事沈妙贞一直想要做,但被沈老爹拒绝了。
徐氏晚上若犯病,怕沈妙贞照顾不好,而且徐氏现在的病情实在太重,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再也起不来,她一个女孩儿家,若面对这种事,也实在太残酷了。
沈老爹叫她跟沈天住一间房,沈天在地上打地铺。
他们这样的人家是用不起蜡烛的,只有一盏煤油灯,要供着沈天使,因为他晚上是要读书的。
沈妙贞说考校,就是真考,沈天他们现在学的乃是四书五经中的论语,论语算是开蒙的书,可不论是考秀才还是靠举人,甚至靠进士,都要考,所以不论什么学堂,论语都要翻来覆去的钻研,吃透。
沈妙贞可不会按照论语考他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公子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熟练的背她会考。
这样考了一遍,整本论语,沈天的确背的滚瓜烂熟。
他晚上还要抄书,这十几文的银子是要赚的,现在除了束脩,他日常用的笔和纸的钱,都能自己负担。
沈妙贞摸了他用来练字的纸,又黄又糙,在侯府这样的纸即便用来做手纸都不够格,她们公子练字都是用的白如绸布的尺素宣纸,哪里会像她弟弟这样,用这些又黄又粗的纸都舍不得用。
“你用这些纸怎么能写的好字,你要读书,现在却不着急赚钱养家,还是要做好学问,中了秀才,咱们家才算多个指望。”
沈天笑笑,虽然稚嫩却如年画娃娃一般白皙俊俏的脸,露出不属于他这种年纪的成熟。
“没事的姐姐,能省一些是一些,我用毛笔蘸着谁,在墙上写字,又能练腕力又省钱。”
沈妙贞一阵心酸,这人跟人,真是天生便不一样,她们公子生在富贵窝,想要读书,二老爷便重金请名师作为西席。
可她弟弟,求爷爷告奶奶,交着那么贵的束脩,才只能到一个秀才开的私塾里读书。
“姐姐,给了家里那么多的银子,你……”
沈天有些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好意思直接说。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有这种心眼,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阿姐,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都有好几个通房什么的,你现在也成了贴身丫鬟,不会,不会……”
沈天再也说不下去。
沈妙贞倒吸一口气:“你这孩子,从哪里知道通房丫鬟这个词的,谁把你教唆坏了。”
“没有,阿姐,没人教唆我,是私塾里李地主家的那个李旺财说的,他就有个通房丫头,说洛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身边,都有,阿姐,你不会也。”
他不敢再问下去。
沈妙贞松了一口气:“别听那些胡说的,阿姐我不是那种人,阿姐因为当差当的好,得了赏赐,才能攒下这么多的钱。”
不过这一回回来,那二十两里面的确有十两是公子给的,说留着给她娘治病的钱。
瞧他这种别别扭扭的样子,沈妙贞笑道:“你阿姐我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姨娘,能得的银子可就多了,到时候咱们家也就不必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苦日子,你却不愿意?”
她不过是说笑,六公子那样的人物,岂是她能攀附的上的。
沈天急了:“阿姐,你别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做妾,那是以色侍人。我会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到时候寻个正经人家,把姐姐风风光光嫁出去,叫姐姐过上好日子。”
“你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叫以色侍人了?”
“我们私塾,那个李旺财的通房,其实是他们家给他寻的童养媳,可李旺财说了,他若考了功名,才不娶她,成日跟我们说,她只是个通房的妾,不值钱的玩意,我们时常看见他打她,把她打的在地上打滚,嗷嗷叫唤。阿姐,我不愿意你也做那种人的妾,忒不把人当人看。”
沈妙贞心里暖融融的:“傻孩子,阿姐不是那种人,睡吧,你明日还得早起去私塾。”
孙秀才回了家,瞧见自家卧病在床,满脸蜡黄眼角满是皱纹的媳妇儿,便心生厌恶,他这个媳妇儿比他大十五岁,以前穷的时候全是靠她种地操持家务,才把他供出来。
可现在,他怎么也算是秀才老爷,现在经营者私塾不愁吃穿,吃皇粮,虽没有官职,但他可是还要再继续考举人的,一见到家中老妻,就心烦意乱。
老妻有恩于他,现在病着也一直喝着汤药供养,可他也不能一直守着老妻过一辈子,这阿姐也没给他生下儿子,成亲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养住了。
问过大夫,得知老妻如今不过是在熬日子,只等着蹬腿咽气,孙秀才松了一口气,生出些许窃喜来,晚上如梦,不知怎的,就梦到了白日里瞧见的那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