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日一早,菲利克斯一觉醒来,当即决定把他的计划做到底。没有再多考虑一分钟,也没再去验证多方面的可行性,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他就整个人上满了弦,下定决心要开始他的远航。他推开百叶窗遮板,明媚的六月清晨的气息环绕着他,让他充满希望,他的心受到感染跳动出欢愉的节拍。之前扰乱他心绪的那份激动不安慢慢平复了下去。前一夜他睡得深沉,思想深处那股强大的暗流又重新浮出水面,待他再次醒来,他的意念坚定,眼前依旧只有一个方向。
他穿戴好衣服,拿了自己的弓,还有用皮绳绑好的箱子,下了楼。时间尚早,但男爵已经用过早餐到花园中去了,男爵夫人倒是还没下来。菲利克斯正急匆匆地准备早餐(如今终于做出决定,他迫不及待付诸行动),奥利佛走了进来,看到他的箱子和箭弓,便明白这一刻终于到了。他即刻提出自己可以陪他前往苍鹭湾帮他起航,便跑出去令下人备马。老宅中永远都不缺马匹(每一处防御周全的府邸皆如此),为菲利克斯再寻得一匹良驹取代他死去的旧爱绝非难事。
奥利佛坚持由他来带上木箱,箱子很重,就安放在他的马鞍前,这样一来菲利克斯只需背着他那把心爱的弓,毫无其他负担。奥利佛惊异于菲利克斯并没有跑去花园跟男爵道别,甚至没有去敲敲男爵夫人的房门说声再见。但是他深知菲利克斯骄傲的性子和时而冷酷固执的脾气,没再说什么。就这样,菲利克斯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离开了这老宅。
他从北部的围栏处向前奔去,甚至不曾多回望几眼。无论是他还是奥利佛都未曾想过在他们得以与这熟悉的老宅再次相聚之前可能会经历些什么!一个完整的圆一旦被打破,往往需要数载才能破镜重圆。而事实上,处在这破镜中的人往往再不会相见,又至少,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或许这种再见会令他们心生憎恶,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恨。没有一句道别,没有一次回眸,菲利克斯就这样隐没在森林之中。
在通往苍鹭湾的路上,两兄弟并没有太多交谈。农奴还留在那儿照看着独木舟,看到他们到来开心得很,因为他们终于可以从这孤独的看守中解脱出来。他们轻轻把小舟放下水,食品装备都已经安放好,木箱被绑在桅杆下免得遗失,菲利克斯那把最心爱的弓也被竖直固定在桅杆上以防万一。他握了握奥利佛的手,便推着独木舟驶入溪流。他划着小舟来到湖口,进入湖中,从森林方向吹来的西南微风拂过这片水域荡起涟漪,而岸边的水面却还平静,了无波澜。
他扬起船帆,放下更大的船桨充当船舵,落坐下来,挥手向奥利佛告别,踏上了他的远航。风很轻柔,太合他的心意,他决心要向东航行:并不为了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承载着光明与希望的方向。他的小舟配备着长形纵帆,极适宜在风浪中前行,却不那么适应在微风中漂流,而这却正是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勉强让小舟乘风向前,掌控着方向以避开白马海峡突出的海角那片险峻之地,它就位于遥远的前方,在水岸边矗立激起浪花。虽然风很轻,但由于独木舟前端被打磨得如此尖锐,相形之下船帆又很巨大,因而它滑离水岸之快超出了菲利克斯的预期。
随着他航出小海湾斜着驶入英伦湖,风吹起的阵阵涟漪渐渐扩大为水波,波纹越来越大,又行了半个小时,那风如今在超一英里的水面上律动,对干舷偏低的独木舟而言,眼前的波浪已算澎湃。到目前为止菲利克斯有意不让自己回头,以免让他们以为自己后悔离开,一心想着回去。但眼下,他感到自己的远航真的开始了,便终于回头望去。他看不到任何人。
他忘了他们放下小舟的地方是海湾入口的尽头,随着他渐行渐远,溪湾早已被湖岸遮住,再也看不见了。由于沿途满是矮木丛和沼泽湿地,奥利佛无法沿着岸边跟他到海湾口,他朝小舟驶出的方向注视了一两分钟,全神贯注(这几乎是他为一件事花费时间最多的一次了),之后便吹了声口哨,打算打道回府。几个农奴明白已经没了自己的事,当即踏上回家的路。奥利佛一手勒着菲利克斯坐骑的缰绳,本已经原路返回,却中途停了下来,等着那三个农奴追上。他之后把菲利克斯的马安排给他们,自己超右方骑去,沿着森林小径转向一个岔路,朝着庞兹绝尘而去。菲利克斯再回头的时候自然看不到任何人,而他们也的确已经离开了那里。
他如今感到自己孤身一人。他远离了水岸,远离了一切与他相连的古老羁绊。他不单是在疾行出这片水域,也是在驶向一片未知的未来。但他的心已不再犹豫。如今他真的踏上了他长久计划的雄途,他也找回了自己那天生的强大意志。软弱无能、优柔寡断,统统在他身上不见了踪影。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冒险,心中别无他念。
那股西南的微风就好似人的呼吸一般,时缓时急,时而托着他向前疾行直到船头破开的水浪都激起泡沫,时而又沉静下来,吹过他的右肩带给他的脸颊一丝清凉。时下已是正午,头顶上六月的骄阳不见云蔽普照水面。他已再辨不出岸上树木的形状,只能看到所有树枝交错缠绕于一整片林地,向他极目所眺的最远方延伸而去。在他的左侧连着一排岛屿,有的上面覆满冷杉,其他的只长着些草丛,还有一些太过低平,风暴的天气里卷起的大浪几乎将它们扫荡一光。
他越发靠近白马海峡,有五只海鸥抑或是海燕在上空掠过。他并不想看到它们,因为它们总是预示着风浪将至。山脊上树木林立的海角此时看去高耸入云端。在白蜡树、坚果树和山楂树的遮盖下,海角一侧那古老却不可磨灭的骏马图形已经隐去了痕迹,然而传统没有被遗忘,这里依旧保留着最初的名字。他之前已经控制了方向以避开海角,但当下记起之前踏上那山顶的时候,他曾观察到这里的堤岸和浅滩探出水岸蔓延至很远,高度几乎与湖面持平。风平浪静之下它们尚可见,但大的波浪会盖过它们,除非舵手能足够提早发现异样的旋涡掉转方向,否则它们将带来极大威胁。
菲利克斯驾舟钻入旁边的水域离陆地更远一些,向北足足行进了一英里,将浅滩抛在右侧。在他的另一侧是些布满沙石的荒芜岛屿,不过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他在上面看到些木板残骸。这岛屿正位于船舶沿岸航行的通道上,有船只在此遇难总是难免。越过白马海峡,陆地呈锯齿状向前延伸,凹入的地方朝向南方。一处海岸颇为荒凉,山丘朝海滨斜下却突然被斩断,留下低矮却陡峭的白垩峭壁。左侧立起众多大型岛屿,但由于菲利克斯并不了解白马海峡之后的湖区究竟有多宽广,心下觉得沿着陆地的走势前行才是上策。但如此一来过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偏离了航线,那形似海湾的海岸凹地如今变为向北弯折,朝此方向望去,他看到一艘商船撑着单只的大横帆正在跨越海湾。
那艘船距他约莫五英里远,明显在刻意控制方向以保持沿着近陆航行。菲利克斯费了些气力才掉转方向想要朝它驶去。那股西南风瞬间转至船尾,他的船帆迎合得并不顺当。他很快将帆降了下来,转用船桨前行,直到他掉转回原来的方向,舷外撑架又位于东方。之后他再次起帆,在之前用作船头的一侧坐下,顺着风向又稍稍偏转了些。这样一来小舟行进更为顺畅,然而商船足有五英里远,要赶上它需要个把小时的时间。而他心下也并不那么急着想要追上,船上那些水手无法无天的行径从来令人发指,在航海途中,他们可以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胡作非为。
一方面,只要逮到机会,他们眼都不眨一下,就会将一处民宅甚至一个村庄洗劫一空。另一方面,海岸沿途的所有住家都很热衷于在岸边点把篝火诱商船撞上来粉身碎骨,倘若商船不上钩,停泊在半路放出小船探风,岸上的住户就会群起攻之,可能会攻他个船毁人亡。因此那么多的船只失事和损失,所谓航行中的风险,很大程度并非天然的险阻作祟,相反那众多岛屿、溪流以及沿陆水湾时常充当着避风港的角色,无论风暴吹向何方它们都可以给予船只庇护。真正的危险是来自沿岸居民的恨意。碰上那种占尽地利的海港或是村镇,可以停靠来补给食物装备或是修整船只的,入港处就会被把守得草木皆兵,而任何船只,无论被多剧烈的风暴所逼,但凡抛锚停靠在港口处避风,不交足罚金就不得离港。因此船只都尽可能避开海港和村镇,连近陆区域也一并绕行,反而选择沿着岛屿边缘前行,这些岛上大多无人居住,在夜间船只还可以停泊在背风处稍事休息。
想着那些水手的行径,菲利克斯决心远远绕开他们,只把他们的航线当作参考。大陆眼下骤然向北方延伸开来,因菲利克斯将小舟朝风向更偏了些,它如今飞速冲向前方。舷外撑架的存在让它不会偏移或侧翻,舒展开来的大船帆则促它一路乘风破浪。那商船此刻行到几座岛屿后方脱离了他的视线,随着渐渐接近那些岛屿,菲利克斯开始思索是否最好降下船帆,因为他肯定已在越发靠近商船,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的靠近的时候他发现商船那巨大的横帆竟好似杵在了陆地中央。这一带的水岸低平,之前一直环绕在岸边的山丘到此也突然没了影子。水面覆满芦苇和菖蒲,大约两英里外商船的深色船帆飘扬,船身则被遮盖了踪迹。他瞬间明白自己是到了海峡地带的西河口,这些海峡将大陆劈开南北两侧。当初他徒步穿越森林去看这海峡的时候,肯定是一直走到了向东一两英里的地方,从那里望去海峡环绕于山丘之下。
半个小时之后,菲利克斯抵达海峡入口处。峡口约一英里宽,两侧水岸都很平缓,右岸不远处,不过两英里远的地方丘陵起伏;而向左侧,即北面望去,则是一望无际的低平地势。他再次降下帆,向右掉转船头让舷外撑架背风而立,朝东驶入海峡。由于水岸低缓,微风吹拂其上令航行十分顺畅,然而随着小舟逐渐靠近山丘,耸起的山石几乎封住海峡,挡去大部分风力,行进变得缓慢。当这股风受阻转向,向南钻入越发狭窄的山壁间,它几乎再没什么力量推动木舟了。
在海峡右岸,覆满植被的山丘钻出水面连绵不断,就像一面山墙;而向左看去却是一片平坦。他丝毫看不到商船的影子,即便他知道它不可能已经穿过这里,但此刻铁定在奋力前行。商船船身沉重,船首厚钝,势必航行起来缓慢艰辛,因此它如今肯定就在前方不远处,只是被海峡的迂回遮住了行迹。独木舟的船帆如今已毫无作用,菲利克斯将它降下,换上船桨继续划行。但不消多时他便发觉经过如此剧烈运动,被遮蔽于群山之下实在燥热难耐。如今他已在海面漂行了六七个小时,足有三十英里,或许仅直线前行就已超过二十英里,长时间坐在小舟中让他感到疲乏,浑身动弹不得。
即便他划得再卖力,却不见有什么进展,最后终于意识到是有一股不一样的洋流逆着他前行的方向,沿海峡在自东向西流淌。若他把桨停下,小舟就会缓缓向后退去。沿途所经之地,那些长长的水生野草的叶子同样向西波动而去。直到菲利克斯·亚奎拉察觉并记录下这种洋流,人们才第一次了解到它的存在。
此时他又饥又渴(自航行开始,他还从未进食),决心靠向岸边稍事休息,当他越过山丘,便在海峡中发现一个去处。他很快划到岸边,眼下海峡通道已经越发狭窄,尚不足一英里宽,他将小舟划到地面一处灌木旁,下来的时候将艇索拴在上面。四肢得以舒展,轻松的感觉妙不可言,似乎让他重获力量,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他便一口气爬上了山。从山顶望去,海峡剩余的航程清晰可辨。然而就在他脚下不远处,海峡再次弯折,朝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