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讲述历史之前要最后提及的,就是我国的地理了。在地理上,我们现在和古人那时最大的区别,便是本岛中央新出现的巨湖了。从塞汶河边的红岩峡开始横穿英伦湖,帆船能走的最近的航道有两百英里长。这条航道,即便由训练有素的船员驾驶,也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走完。航船的路线经常环岛,里面弯路之多,无论风向,划桨手都要背风挣扎一番。
湖的许多地方未经探索。没人知道湖到底有多宽,连个估计也没有。在菲利克斯·阿奎拉这个时代以前,湖区的大部分连个名字都没有。每个族群都对自己城前的港湾和通向邻城的航道较为熟悉。但对除此以外的水域,他们一无所知,也不想一探究竟。但我猜测,英伦湖应该没有看上去那样广阔,岸线也没那么漫长,因为凭我国的国土,应该装不下那么大的湖。湖岸线的长度,因为多岛屿和浅滩,几乎翻了三倍,以致船很难直线航行。大部分时候,船队都是靠湖的南岸航行,在小岛和河岸的庇护下,对抗开阔湖面上肆虐的风暴。
由于要绕着海湾和海角航行,船队的航程增加了三倍多,但相应地,航行几乎不受波浪的干扰。波浪在大风吹来时卷起,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相信。笨重的商船为了等待顺风,经常要在来往两个港口间花掉好几天时间。商船船体笨重,载货多,再加上船底为了过浅滩,通常造得光滑宽阔;船首肥厚,漂泊在水中时,看上去就像块原木。猎手驾驶的轻舟,则常能快速地在港口间来回,比大船更能涉足离岸远的水域。要不是各个城市和港口的管理方对舰船盘问甚严的话,猎手们的行动本可以更加自如的。这些海关的官员,对来往船只征收苛捐杂税,不仅上缴给国君,还中饱私囊。船舶不仅要交钱,还要受他们的盘问:从哪儿来?所属何地?往何处去?一一盘问,极为烦琐。官员们不敢骚扰全副武装的船只,至于普通船舶,就得被好好折腾一番了。
所以猎手们就在晚上赶路;白天天气温和时,就在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航行,这样不必受港口海关的骚扰。要是在白天,他们还可以利用菖蒲和垂柳的掩护,从长满芦苇的浅滩溜过。商船则在天黑时下锚,船员们登岸点火做饭。在他们惯常的航道上,也有几个狭窄的水道,不能随随便便地航行;水道两旁的海岸,要么开阔多石,要么就是滩太浅。于是,当他们被逼要从这里通过时,不得不从陆地的一角绕一大圈。
英伦湖被白马海峡分为面积不等的两个部分。在海峡内,船只要受天气摆布,不能逆风航行,因为风会带动海峡内的一股逆流。湖内没有潮汐,湖水并不每天涨涨退退。我说着说着,都忘了解释这个英伦湖是怎样突然出现在我国中心的。哲学家西尔维斯特和其他热衷神怪者的理论认为,是黑暗天体穿越太空,其引力造成了大量降水,形成积水;树木生长时的蒸馏作用,也把云中的水吸了出来,最终形成了大面积积水。这种理论,我建议还是留给空想家去讨论,我们只讲事实。
老百姓对自然变化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但从没听他们说起过什么特别大的雨。古代典籍中,也没有提及大洪水或者异常的降雨。其实,湖本身的特点就已经给了我们不少好线索,让我们对湖的成因略知一二。这些线索,最近也被人们派出的探险队部分证实了。
在湖的最东部,湖面突然变得狭窄,并最终消失在宽阔无边的沼泽中。沼泽之下,就是旧时的伦敦;旧时的泰晤士河无疑也从此流过。但随着沧海桑田,淤积的泥沙隆起的土堆,阻碍了河的水流。我先前已提过,河流中携带着大量木材,市镇和桥梁的废墟碎片也卷入河中。要论这两种东西的携带,泰晤士河是最多的。这些废物加剧了泥沙的淤积。古代桥梁的基座又将漂浮物卡住,好像是故意往河上垒土。这样一来,沉积的速度就更快了。雪上加霜的是,在此之前,泰晤士河早已被古代城市的暗沟和水渠送来的排泄物所阻滞了。
一段时间过后,这些沉积下来的沙岸和浅滩,全都覆盖上了野草、柳树和菖蒲,而连成了一片。逐渐退却的潮汐,也留下了越来越多的泥土和沙石。人们相信,正是在这个时期,无处可流的河水开始满溢到荒废的街道,并充塞了城市的地下通道和下水道。这些通道数量之巨、散布之广,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它们在强大的水压下爆裂,导致地基真空,房屋塌陷。
尽管伦敦是个有着各种传说的美妙城市,但终究也是由砖瓦垒成的。当藤蔓开始蔓延、灌木和树丛迅速生长、地下水从地上喷涌而出时,这座大都市很快就成了一片废墟。如今,城里地势低洼的地方全都成了水泊和沼泽。那些建在高处的建筑,就像别的城市一样,被幸存者们洗劫一空,就连建筑用的铁都给熔化掉了。树木在建筑内部生长,墙壁终于经不住压力而倒塌。树木和丛林随即掩埋了建筑的遗迹,无数残垣断壁,都葬身于荨麻和藤蔓之下。
规模不及伦敦,但为我们熟知的小城市和市镇,也遭遇了与伦敦类似的命运。许多现代的城市虽保留古名,但古今地址并不一致。新城一般离旧城两三英里,有时甚至隔了十英里。是新城的创建者们,把旧城的名字带来的。
就这样,古代宏伟一时的大都市伦敦,低洼部分成了水乡泽国,而高处则被灌木覆盖。连最高大的建筑都倒塌成了废墟。地面上能见到的,高处只有树木和山楂树,低洼处只有柳树、菖蒲,以及芦苇和灯芯草这些植物。建筑物倒塌后的废墟更加阻碍了河水的流动,几乎逼得泰晤士河倒转。就算有河水从废墟中渗过,我们也无法察觉,而且水是无论如何流不进海洋的。伦敦城变成了巨大、死寂的沼泽,无人敢入,进入就意味着死亡。
从这一大片软泥滩中,释放出一种致命的蒸汽,没有动物能够忍受。从湖底腐烂的软泥中,不断冒出一种棕色带绿的沉渣,漂浮在黑色的水面上。风将瘴气都吹聚在一起,形成肉眼可见的低云,悬垂在沼泽之上。这些瘴气吹不出沼泽之外,似乎始终被沼泽吸引,也幸好这些瘴气无法扩散。当蒸汽浓度最大时,连野鸟都不堪其毒,飞离了它们栖居的芦苇群。沼泽中没有任何鱼类,泥鳅,甚至连蝾螈都无法存活在泥沙之中。沼泽是一摊死水。
菖蒲和芦苇被黏黏的软泥包住,散发出臭气。在沼泽的另一部分,连菖蒲这种植物都无法生长,只有一种油油的绿色液体,臭不可闻。很明显,沼泽中并没有鱼,因为从未见过有鹭来此捕食,也不曾见翠鸟靠近。人们说,雾气浓厚时,连太阳都能遮住。但我不知道它们怎样证实这一点,因为人根本没法进入沼泽。只要有风将雾气吹来,人就能立刻一命呜呼。数千年来沉积的腐烂物质和以万亿计的人类尸体慢慢地沉入泥土中,在死水中溃烂。人畜的排泄物则渐渐漂浮到了水面上。
起码有几十个人曾因利欲熏心,试图进入这些可怖的地方,最终葬身其中。毋庸置疑,泥沼之下肯定埋藏着无价之宝,但守护宝藏的沼泽之恐怖,比火蛇更甚。寻宝者常在严酷的霜冻持续不退的天气里,或在发生极严重的旱灾时进入沼泽,因为霜冻可以减弱蒸汽的浓度。而且,沼泽中尽管没有可以行船的水道,部分也是可以行走的。但探险者要是碰到了任何东西,不管是灌木、柳树还是菖蒲,或者是踩破了冰,那么瘟疫之气就会猛烈地涌上来。沼泽的部分地区从不结冰,探索者可能误入其中。要是此时风向一转,极易将瘴气吹到探索者身上。
盛夏久热过后,蒸汽上浮,并部分挥发在天空中。此时要是迂回前进,避开毒气的话,深入沼泽是可能的,代价是探险者一般要因此患病。不论冬夏,要是探险者不能在天黑之前退出沼泽的话,那么他的性命就难保了。早期,的确有胆大不怕死的探索者找到了一些珠宝,后来,沼泽变得愈发危险,毒性一年更甚一年,腐败的死水也越渗越深,所以已有多年无人敢入了。
这片腐臭的沼泽,面积并不确定。但人们估计它最宽不过二十英里,长度不过四十英里。沼泽的外围地区毒性并不强;只有沼泽深处,是人必须躲开的。
在沼泽与湖接壤的地方,波浪带来的泥沙形成了高达几尺的屏障,将湖水和死水隔开。在较浅的地方,屏障上长满了菖蒲和芦苇。在这里,你可以在离沼泽几步的地方在湖上泛舟。而死水也不会与湖水对流,因为在沼泽的其他地区,可见湖水与红色发暗的死水并排流淌,有些池子的一边有鹿饮水,另一边则连老鼠也不喝。
老百姓信誓旦旦,说有魔鬼住在这些沼泽里。对于无知者来说,在半夜里看到的火形的人,就能充分证明这些传说的真实性了。而实际情况,是厚厚的蒸汽被明火点燃,看上去就像蓝色的火妖一样;这些燃烧的气团飘来飘去,其实连芦苇都烧不着。迷信者在其中看到各种形态的魔鬼和带翅的火蛇,还说黄昏以后,沼泽的边缘有飘动的白鬼。这种事情,在别的古城或多或少也有见到。这并不是说诸多古城都变成了沼泽,而是说,废墟上飘浮的邪气,吓得大家不敢住在旧城里。要是在森林里发现有古代房子的遗址,猎人都不敢在附近扎营。
猎手一旦得了疟疾或者发烧,就说一定是自己不小心,在从前是古代民居的地方上睡了一夜。连农田都不能开在古城边上,因为据说会引起农民发烧。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说现代城市与古代遗址都相隔数英里的原因了。农民的犁刀或者铲子,一旦挖出了古代城市的遗迹,那么种田的人马上就会得病。就这样,旧世界的城市和古人的房子和住宅,被遗弃在了丛林中。要是晚上宿营的猎手,偶然碰见破碎的瓦片和断壁残垣,就会马上挪窝,搬到起码一箭之远的地方。
东流的泰晤士河,一开始被堆积的泥土所阻挡,后来则被完全截流,回流时,就在先前干燥的土地上泛滥。还有许多河流和小溪也没了出口,都慢慢汇入了英伦湖之中。起码在我国东部,英伦湖是这样形成的。
而在我国的最西边,英伦湖也在一个叫红岩峡的悬崖处收缩,附近就是古时候的布里斯托。威尔士人说,塞汶河旧时曾流经这里,但并不从峡谷中穿过。当地人的传说也佐证了威尔士人的说法。从前,雄壮的塞汶河从北部发源,从英格兰和威尔士之间横贯而过,到了下游河道渐宽,并汇入大海。另一条较小的艾芬河,从此处的红岩峡汇入塞汶河。艾芬河的上流流淌至今。
但当旧世界随着古人的没落而落下帷幕时,海面开始后退,海平面下降,大片的沙滩露出水面。目前的塞汶河流域,就多是这样的裸地。也有人认为,海平面没有下降,是陆地升高了。他们认为,是波浪带来的大量泥沙和鹅卵石,堆积成了高高的沙岸。我们能确定的是,在塞汶河入海口的两岸,升起了大片高耸的沙滩,沙滩越变越宽,并有向西扩展之势。这就好像是大海把河床里的土掀起,然后盖在了河岸上一样。
于是,比起泰晤士河,塞汶河被更为彻底地截流了。一开始,塞汶河也会回流,回流的水与泰晤士河汇合,在本岛中心形成了淡水湖,但是西尔维斯特则认为(既然是他说的,那极有可能是对的)是中央陆地下沉才导致河水涌入的。一段时间后,湖面已经涨到很高,水满自溢,于是湖水就顺着红岩峡下游绿油油的乡间流过,从艾芬河谷奔腾而出。
从英伦湖冲出的水流,越过河岸最低的地方,冲破堤坝流入了大海。当海水退潮时,越过河岸的湖水势头猛烈,置身其中的船只进退不得。船顺流入海的话,会陷入两水的交界处不能自拔;想逆流而上的话,再大的风也抗衡不了奔腾的流水。当海水回潮时,海面与湖面平齐,外流的湖水止住,内外水流平衡,水的最高点能到达红岩峡的高度。在一天两次的涨潮时分,船舶可以来去自如。
我曾经提到过的爱尔兰人的船,就是这样在水的低处稍待,等待回潮将他们带回湖中。爱尔兰人的船是为了越洋而设计的,因此船体更大、更稳,水手多,能装下三十到五十个人。威尔士人的船则由湖的深处,沿古代的塞汶河道驶来,无须抵御海波,因此更加小巧轻便。他们的船只能装十五到二十人,但是船的数量也相应较多。爱尔兰人的船尺寸较大,吃水也深,在湖中航行时,不仅夜晚停泊不便,也不能像货船一样在岛的边缘和与湖岸之间行驶。
爱尔兰人的船在湖中停泊时,经常得停得又深又远;威尔士人的船则能从海岸的各处袭来,所以沿湖的港口人人自危。威尔士人独爱塞汶河,决不允许异国的哪怕是一艘独木舟从中穿过。所以塞汶河的下游现在是小溪,还是有宽阔的入海口,抑或其入海口的情况,我们一概不知。在去掉迷信和传说后,这就是我们对英伦湖起源所知的全部事实了。
英伦湖非常美丽,湖水如珍珠般清晰透明,适于饮用。湖中渔产丰富,还点缀着绿绿的岛屿。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在黄昏时,你目睹夕阳西下,湖上水光粼粼。天空无垠,低垂着的暗色的云,几乎是沉睡在地平面上,宽广到肉眼即可分辨。湖的边际,一眼望不到尽头。有时湖水变成蓝色,反射着正午的天空;有时候是白色,反射低垂的白云;有时呈深绿色,这正是风起波涌时。
湖上旋即就能生成风暴,商船尽量沿着人们常说的贸易水道航行。这些航道线开辟在岛屿的背后,借岛屿为护礁。风暴来去匆匆,往往早晨天朗气清,中午猛浪敲击沙滩,晚上又风平浪静。习惯在海上航行的爱尔兰人说,湖中忽然生起的风暴和多变的风向,使英伦湖比海洋还危险。但是湖里到处都是岛屿,可供船舶避风。
在湖的表面下,一定深藏着许多古代的城镇和城市,但是我们不大清楚它们的名字。直到现在,有时候船起锚时,锚上还会带着锈铁和旧金属,或者大块的黑木。人们猜测,古人发现自己因为湖水的进逼,被迫节节后退时,一定以为自己难逃被洪水淹死的厄运吧。但湖扩展到现在这个尺寸时,就不再扩张。连在最潮湿的季节,也一样保持现在的大小。从一些港口的位置上看,湖的边界处于这个位置,已有数百年了。
我之前已经说过,英伦湖这样的美丽宽广,是前所未有的。而对于英伦湖屡屡成为战争的通道,使无辜者遭受蹂躏的事实,我们又该有多么难过!由于大部分城市都建在湖边,人们还是照例在英伦湖里来往行驶,并不感到害怕。傍晚,我们从沙滩上走过,从高处居高临下望着湖水,就好像凝视美丽的波光,是我们一天辛劳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