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先前说的,我们这些灾变的幸存者,如今分布在无数省份、王国和共和国里,要么居住在市镇,要么以务农为生。在我国的中部,城市几乎都临湖而建,或是建在近水的地方。城市间可通水路,交流和沟通都比在陆上方便。陆上的贸易都是靠拖车和马队来运输的,落后的交通方式不仅低效,罗马尼人、亡命徒,还有品德有缺或被判为政治犯的人,都时常袭扰陆上交通。
中部的英伦湖周围的陆地,是我们今日所有生命和文明的发源地;那里也是战争和动乱的源头,见证了人类的无数伤痛。潘尼苏拉半岛何时不动干戈?各共和国之间何时不再酝酿变动和乱局?北方大陆的威胁又何时停歇过?
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开始对最北和最西方的情况有所了解,而东方和北方地区也是最近才向我们开放的。在此之前,我们同西北几乎没有任何商贸或其他往来。这是由地理因素决定的:在中部的英伦湖周围可耕地和定居点的外侧,生长着茂密的森林,人们始终对它束手无策。就算在更文明的中部,旅行也很不容易。一旦接近某个省份的地盘,当地人就会要求你出具文书,并讲明来意。即便你能证明自己对该省并无敌意,当地官员也会狠狠敲你一笔才肯放行。
于是,商人经过每个省份和王国的入口,乃至每个城镇的入口,都要上缴一定的费用。不同地区间货币流通不畅,也导致了极大的麻烦和损失。一个王国发行的钱,到邻近的王国花,人家就会借口说钱币掺杂合金而不肯足额收取。的确,在许多王国里根本换不到不掺杂质的金币。不少地方因为黄金少见,日常的通货采用银币。人们平常交易,也常用到铜币、青铜、黄铜,甚至锡等金属。
各国司法不彰。在王国里,司法通常由君王随意裁断;而在共和国里,则是谁叫得大声谁有理。因此,许多面临审判的人,宁愿逃入森林也不愿上法庭。“联盟会”表面上是为了人类的普遍利益,实则堕落不堪。联盟会的成员表面上凭着荣誉和美德宣誓效忠于组织,暗地里则因邪恶的动机、政治仇恨、私人恩怨和金钱利益所驱使而轻易动摇。
人类永远在蹂躏同胞,争相夺权;隐退乡野也不安全,因为有人会指控你是在等待时机,阴谋颠覆国家。尽管我们这些城市人口的总和,还比不上古时候的二流城市,但现代城市里的对立和斗争则要多出许多!
暴君们不满足于自己所造成的流血牺牲,还雇用军队加重人们的苦难。那些高举爱国主义旗帜的共和国,也可鄙地使用了雇佣军。于是,我们看到英格兰的城市,经常被爱尔兰、威尔士甚至西苏格兰的军队所震慑。这些雇佣兵充塞共和国的议政厅,随随便便地开门抢劫。雇佣兵的祖国发誓要报复我们,他们的舰队到处进行着可怕的海盗活动,还两次威胁用大军横扫我们的联邦。王公贵族明知道敌人的意图,还引狼入室,实在是一件丑闻。
邀请这些敌人进入我们国家的腹地,这是多么愚蠢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当雇佣兵的同胞们向我们发起进攻的时候,我们难道指望这些唯利是图的人遵守誓言,反抗敌军,而不是对我们反戈一击吗?在公平的思虑后,我认为我们不配指责这些企图压迫我们的国家。就像他们所说的,我们的古人也曾彻底剥夺过他们的自由,支配了他们几百年。
于是,自称金姆瑞人的威尔士人,宣称整个岛屿都曾是他们的财产,理所应当由他们继承。我们的古人来到本岛之前很久,岛屿就是由威尔士人所有的。尽管后来他们被驱赶到了遥远的西部,但威尔士人从来没有忘记他们的语言,抛弃他们的习俗,放弃他们收复失地的梦想。现在,这种梦想成了现实的目标,几乎近在咫尺了。他们已经跨越塞汶河,控制了古代人称为康沃尔郡的乡村,然后继续向南部海岸挺近。土地富饶的德文郡,乃多塞特地方的一部分(有人居住的那部分)。德文郡和大部分的萨默塞特郡,现在都接受威尔士人的统治。他们还坐拥伍斯特、赫里福德和格洛斯特这几个地方。确切地说,是这些地方不被森林覆盖的那部分。
威尔士人的前哨部队,已经前进到了莱斯特郡的中部,又向南朝牛津方向推进。在那里,他们和我接下来将要介绍的那支军队相遇了。威尔士人的舰队每年都要从塞汶河起航,驶入英伦湖,肆意登陆,烧杀抢掠,再带着战利品离开。有鉴于此,那些国王和共和国还为了巩固自己暴政而将这种凶残的敌人引入自己宫殿和堡垒里。他们不是发了疯吗?
当威尔士人接近曾经的牛津,如今的希波利斯时,他们的军队同另一群侵略我国的军队相遇了。威尔士人南下的势头因此受阻。那些从前唆使威尔士人进攻我们的爱尔兰人,如今转而保护起他们自己的利益来了。爱尔兰人也认为,征服和蹂躏我国,是在完成一项宏大的复仇。他们的故土爱尔兰,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被我们的祖先施以铁一般的暴政。爱尔兰的诗人时常吟诵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用枪口堵住爱尔兰人的言论,又用缰绳捆绑驱使爱尔兰人的。既然我们这些可恶的撒克逊人(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都这样叫我们)已经式微,那么他们掠夺我们就是合情合理的。
他们的说法,许多难以辩驳,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拼尽全力,抵抗他们的征伐。在外敌压境的情况下,王公们还让外国人做我们的城市的守军,岂不是最大的罪过?现在,爱尔兰人已经将他们的营地和首都,定在了古时候叫切斯特郡的地方。此地地处海边,坐镇于威尔士以北,是爱尔兰人的聚集点,火药库和精神圣地。爱尔兰对我们的进攻,就是从这里发动的。切斯特是个良港,港口开向爱尔兰本岛,增援得以源源不断地抵达此处。威尔士人对此地深感嫉妒,也有夺取之心。
就在威尔士人即将突破希波利斯,或者叫牛津的时候,爱尔兰人已经占领了南方和东南一线,拉特兰郡、诺福克郡、萨福克郡甚至东到卢顿以南的所有农耕和居民区。爱尔兰人本来还要向北进军,但前路上的强敌苏格兰人,控制着整个诺森比亚地区,止住了他们的势头。爱尔兰人的一系列攻势,是因威尔士人进逼希波利斯而被激起的。
希波利斯,是英伦湖以北最大、最重要的城市,地处湖脖子处,控制着湖中诸峡谷。在希波利斯,英伦湖的面积骤减,并缩成一条只有两百米宽的水道,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要是威尔士人控制了这个城市的话,那么爱尔兰人就永远别想染指富饶多产的南方了。于是,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就在此地碰撞,陷入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渔翁得利,希波利斯这才得到保全。激战过后,双方互有胜负,势均力敌。爱尔兰人向北后撤了两天的路途,威尔士人则向西退却了同样的距离。
后来,爱尔兰人由海上绕过威尔士,直接来到红岩峡,并从那里驶入英伦湖,四处登陆骚扰城市。爱尔兰和威尔士的战舰,常因恰好要抢掠一个地方而相遇。一旦遭遇,他们就不顾抢掠,直接向对方的舰队驶去。苏格兰人很少在南方骚扰我们,因为我们相隔遥远。苏格兰人要南下,也是来做雇佣军的。苏格兰人品质优异,英勇顽强。我还忘了提及一件事:北方约克王国的人民曾突然觉醒,用某种我将要提及的方法,把王公贵族都敢了出去,然后偷袭爱尔兰的后方。要是没有这么一件倒霉事的话,爱尔兰人可能已经打败威尔士人了。
虽然兵戈暂息,但这些国家还是在我国的边境伺机而动,随时准备进攻我们。我们的同胞在异族的威胁下哀声连连。我再重复一遍,我认为最应该感到耻辱的人,当属那些请外国雇佣兵来巩固我们城堡的统治者了。
我们的国家也因为奴隶的泛滥而显得羸弱。围绕英伦湖的王国和省份,没有不是奴隶数十倍于自由人的。法律的制定目的,就是把大部分民众都罚为奴隶;对任何罪行的惩罚都是罚贬为奴。每天,罪名的种类都在翻新,好让奴隶制的受益者们的财富也跟着增长。要是男人因为饥饿而偷了一片面包,他就要被判罚为奴,也就是说,他必须用劳动来赔偿国家的损失。这种刑罚的准绳,并不在于被偷的面包的价值,也不在于面包的失主是谁。
实际上,盗窃被认为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因为这种行为败坏了联邦的道德。这就好像小偷不是从某个人那里,而是从国家的每个人那里都偷了一片面包一样。相应地,小偷要用超过面包价值一千倍的劳动,来赔偿每一个受害者。于是,这个小偷就成了国家的奴隶,但他对国家又没有利用价值。国家将他出租给某个商人,由这个商人付给王公与其劳动等价的钱。就这样,最崇高的道德掩护了最大的不公正。自由人因为一块面包被贬为奴隶,很快,他的妻子和孩子就会因为无法维生而上街乞讨,因而成了国家的负担。
在大街上乞讨,才是真正腐化道德的行为。于是,乞讨的孤儿寡母也被抓起来,卖给任何愿意接受的人。不论是奴隶,还是他的妻儿,都不可能重获自由。因为奴隶必须付给主人赎金才能赎身,而奴隶没有工资,哪来的钱付赎金呢?有些人,就因为打架的事,就被国家没收(大家习惯的说法),然后价高者得。奴隶会被一个坚实的黄铜绳绑住左腕,然后将两端焊接在一起。再用黄铜绳串在铁条上,略微旋转,使得铜线紧紧地绑缚在手臂上,被绑的人痛苦不堪。铜环从远处看就像戒指一样。用这种铜环,看守可以将十几个奴隶绑在一起。
可判为奴的罪名可谓五花八门:对王公及其谋臣出言不敬;对贵族不敬;对宗教不敬;未经允许擅自离境;无证经营;不对上等人行礼……还有其他千百种罪名。犯了这些罪的人,都得用黄铜制的手链脚链给绑缚起来,沦为奴隶。要是有人想搞清楚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想要逃避奴役的话,那么他连一步都动不得!但就这样,那些王公们仍然坚持说,这种制度是为了维持公序良俗才实行的。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矢口否认有贩卖人口的行径,还说那些奴隶根本就不是奴隶(他们甚至禁止使用“奴隶”这个词)。
的确,没有人在市场上公开买卖人口。奴隶只是被“租借”而已。更温文尔雅的伪善是,奴隶的主人都不能将奴隶卖给别人。他只能把奴隶交给官方的公证处,并单方面宣布给奴隶自由。公证处收到钱后,将奴隶交给购买者。购买费用的大多数,都进了国王的钱包。光是因债为奴这一项,就能把国家装满奴隶。由于家庭收入微薄,孩子们经常一出生就被判为负债,只因生养他们的母亲的丈夫,是公爵手下的侍从。暴政就是这样残酷! 要是欠了一便士,那你就完蛋了,你就成了奴隶。这样,在贵族的领地里,就有许多奴隶终身为了别人的好处而卖命。也因为这个,丛林里到处遍布着逍遥法外之徒,因为犯法的人,一有机会就必定逃跑,不愿沦为奴隶。亡命徒们明知有人追逃;明知一旦被捕,必有残酷的刑罚。为了不做奴隶,他们还是愿意铤而走险。有许多预感到自己即将为奴的人,就在被国家强制服役之前,趁月黑风高时偷偷摸走,然后想尽各种办法在丛林里生存。
为什么有人能保持自由身?那都是托了贵族的特殊照顾,好从自由人那里敛财。持有陆地和水上贸易证的商人,都是由贵族罩着,为了这种照顾,商人要缴纳大笔的保护费。最大的独裁者,通常由诸多贵族支持,而贵族又统治商人,再由商人控制着店铺和市场里的工人。
对于自己地产上工作的奴仆(其实就是奴隶,但这个词是不能用的),贵族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并且随时可以把人吊死。说到这里,我不能不表示两点疑问,首先,怎么会有人苟且偷生,甘为奴隶呢?其次,怎么会有人冷血到追捕并屠杀奴隶这样的可怜人呢?我们知道,贵族们是不缺乏刽子手的。他们的城堡里,到处都是渴望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上泄愤的家仆。这些家仆并不戴着黄铜链条,他们是自由身。此外,城市里就没有乞丐吗?当然有。在每个城市的每个街角,每个城门,都有人在乞讨。
虽然乞讨使人自动成为国家的奴隶,但国家一般只倒卖筋骨强健,能够工作的乞讨者。生病、年老、无力、衰弱的人,可以尽情地违反法律,或在街旁成群倒毙,也没有人管,因为贵族觉得把他们当奴隶卖并不值钱。而这所有恶行,都是以道德的名义实施,用人类的福祉打掩护的,就像贵族们经常在议政厅和议会里阐释的那样。
国王之所以请外国雇佣兵,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国王们因为害怕贵族功高震主,请外人相助来压他们的气焰。其次,由于丛林中的亡命之徒数量甚巨,贵族们担心奴隶们会里应外合,揭竿而起,这才招募军队,随时准备镇压。
现代贵族的标志,是读书写字。当灾变发生时,幸存者分散各地,留下来的大多是愚昧而贫穷的人。当然,人群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接受过一点教育,脑袋还算清楚。虽然一开始秩序混乱,但三十年过去,一代人之后,社会又有了稳定,这些识字而又年长的人就被选为头儿。当时,部族的领袖还没有什么权威,也没有侍卫和军队。老百姓没有文化,一有争端就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和建议。他们也负责见证婚姻,记录地契,并组织民兵防备外敌。
这些人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以期古人流传下来的智慧得到保存。他们把毕生所学都写下来,并把手稿交给下一代好生保存。有些手稿流传至今。随着人人平等的过去被逐渐遗忘,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开始收拢权力,营造权威。他们的小围栏农场逐渐被后代扩展成领地,领地再变成市镇,并最终分化出等级制的头衔。贵族们在内部通婚,并保留一定的特质。直到今天,不管一个贵族是如何衣衫褴褛或者行为粗鄙,我们还是能从他精致的特点、权威的气息、皮肤的细嫩和头发的美丽,看出他的贵族身份。
读书、写字,一字一句,都由父亲传给自己的合法的子女。这些技巧也只能传给合法的后代。他们的后代除非迫不得已,很少动笔。贵族继承人的时间大多花在捕猎、征伐、钩心斗角上,但是贵族们还是保存了读写的知识。要是有贵族不会读写的话,国王马上就会废除他的爵位,他的家族也会因此受牵连。除了贵族以外的旁人,是不能学习读书写字的。要是有人胆敢尝试,就会被关起来并施以惩处。平民百姓也不曾尝试过。学会读写于他们有什么用呢?
于是,贵族牢牢掌握着所有的知识,他们并不使用这些知识,但这仍是一种特权。比如说许多知名的医生,就是靠某些王公的照顾,从古代的手稿里学到了药方,才一举成名的。在贵族这个等级中,值得一提的美德只有一种:勇敢,勇敢到几乎疯狂。我差点忘记提到,商人也是会写字的。他们购买了特殊的执照和许可,因为不能写字,便没法通信,也就没法做生意。市面上的书籍很少,读书的人就更少了,现存的书也全是手稿。古代的印刷术虽没有失传,但也弃之不用,因为没人想买书,也不用印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