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祐元年,四月。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皇城狭长的甬道上,十几位衣饰华美,容貌昳丽的小娘子们正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队前领路的是一位模样和善,微微丰腴的嬷嬷。
她是尚仪局的杨嬷嬷,专门教导后宫嫔妃宫规礼仪的。
跟在她身后的正是这回选秀进来的新小主们。
去岁先帝驾崩,太子于灵前即位,因新帝子嗣稀薄,是以由太后亲自操办这回大选。
为的是充盈后宫,繁衍子嗣。
全国二十四州郡皆有女子进入最后的殿选,殿选结束却仅十几位小娘子脱颖而出。
随即便择定了吉日入宫接受为期七日的宫规礼仪教导,之后再正式册封位份。
韦顷盈位列队伍中,虽着一身雅致的青衣宫装却也掩不住她的琼花玉貌,朱唇粉面反倒平添几分娇俏,这窈窕玲珑的身段在一众新晋小主中都毫不逊色。
绕过亭台楼阁方才在一座宫苑前停下脚步,韦顷盈抬眸,只见上方匾额赤金书写“锦绣宫”三个大字,透过半敞开的宫门可以望见里头收拾的干净雅致的院落。
待迈过了门槛,杨嬷嬷才转过身来,脸上端着和善的笑意望向众人道:“这便到了锦绣宫,在正式册封位份前各位小主们都需要暂居于此。”
“因厢房不多的缘故,所以定为二人一间。我已提前分好了屋子,诸位小主们今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便先歇了去,明日晨起再开始教导宫规礼仪。”
杨嬷嬷话音刚刚落下,便瞧见诸位小主们面面相觑,踌躇了片刻方才各自散去。
只见一容貌端丽的宫人凑到杨嬷嬷身边,她挑了挑眉,轻笑道:“听闻这批秀女大有来头,太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女,靖康伯府的楼小主也在其中,嬷嬷这阵子可要辛苦了。”
杨嬷嬷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语气和缓道:“都是职责所在罢了,谈不上辛苦。在这锦绣宫受教期间,不论出身高低,人人自当一视同仁。”
那宫人闻言只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这宫里头向来看人下菜碟,不说后宫已有正式位份的嫔妃,便是这批秀女里头,出身高容貌出众的都要被人高看些。
所以,哪里有绝对的一视同仁呢?
韦顷盈迈着莲步停留在一间厢房前,她微微垂眸,视线在触及楼韫的名字时,手稍稍顿了顿。
女子一身桃红宫装,细看五官明艳美丽,身段凹凸有致,只是眉眼中透着高高在上的张扬和跋扈,她轻嗤道:“韦氏到底是京兆百年世家,便是如今在走下坡路,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竟会送你一个旁支庶女入宫,莫非是真黔驴技穷了?”
韦顷盈静静地瞧着她,楼韫如今能这般骄横跋扈全倚仗太后。她母亲是太后的姐妹,靖康伯府原也只是京兆末流伯爵府,如今陛下登基才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只是外头瞧着繁花簇锦,烈火烹油,内里是个什么境况却不得而知。
韦顷盈轻轻一笑,换成旁人听了这话少不得心生不满,她却不气也不恼,声音悠然道:“妹妹出身自比不得姐姐高贵,又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这往后便是承宠,姐姐也必然会拔得头筹的。”
楼韫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韦顷盈实在无意与她产生摩擦交集,奉承一番过去便是了,总还有七日要相处的。
楼韫居高临下地瞧了她一会儿,看她这般恭顺,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还算识相!
她早瞧过这批秀女中,论容貌可没有人能盖过韦顷盈。偏她还是韦家之女,诚然,韦家已没有从前那般盛了,可到底是世家望族,还是有根基和人脉在的。
韦顷盈瞧着她不再言语,方才坐到桌边,轻叹了口气故作惆怅姿态,“妹妹人微言轻,在家时也不过是个少言寡语的罢了。如今入了宫,只想能好好保全自身,旁的都不重要。”
闻言,楼韫自是半信半疑,她微微一顿才嗤笑道:“原是个木头美人,白生了这么好一张脸却这般胆小怕事。只想着保全自身,那你就永远出不了头。”
“一辈子沉寂在后宫中,等着年华老去,人人都能作践你。”
韦顷盈垂眸,瞧着她颇有些无趣,楼韫也歇了嘲讽的心思。今儿的确是有些累了,养足精神劲儿明日还有一堆事呢。
韦顷盈弯了弯嘴角,楼韫虽瞧着刁蛮跋扈,可这句话倒没说错。宫里头嫔妃繁多,得宠的人却不多,僧多粥少的境况,什么都要人去争取。
她轻轻抚了抚腕上的玉镯,眼神中最后一抹光亮悄然熄灭。
坤仪宫正殿,内室弥漫出浓浓的药膳味儿,掌事宫女时莺端着一小碟蜜饯雕花进来,瞧着皇后倚靠在榻边,那张清丽绝伦的面上浮现几分倦怠。
时莺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和婉道:“娘娘,新人都已经入宫了。依照娘娘的吩咐全都住进了锦绣宫,由尚仪局杨嬷嬷教导宫规礼仪,七日后再册封位份侍寝。”
皇后微微颔首,浅淡道:“安顿了便好。后宫许久不进新人了,有些新面孔倒也新鲜。到了春日,这百花齐放总比一枝独秀好的多。”
时莺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笑着附和道:“等这新人入宫承宠了,贵妃的恩宠就不是独一份儿了。奴婢听说这批新晋小主里可都藏龙卧虎,太后娘娘的外甥女,靖康伯府的楼小主自不必说,那可是个张扬骄横的主儿。”
“相较之下,韦家的小主倒是温顺安静的很,韦家从前也是京兆一等一的世家,到底如今没落了些,便送了个旁支女入宫。可论容貌,竟能生生压过楼小主去的。”
瞧着时莺饶有兴致的模样,皇后微微垂眸,淡声道:“旁支女,嫡系女,若是为了稳固家族权势都是毫无分别的。总归是个棋子,只要家族需要,不拘什么。”
听着皇后语气里头那几分难隐的落寞,时莺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赶忙扯开了话茬,笑着道:“说起来奴婢倒觉着有些奇怪,太后娘家也有小娘子的,为何偏选了血脉远些的楼家小主,何况……”
何况楼韫打从一开始就表现的颇为张扬,瞧着就不像是有成算的人,反倒有些心思浅显,不足为惧。
皇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扯了丝嘴角道:“既是棋子,最紧要的是好控制。将心思都表现在脸上的人才会让人觉着好拿捏。”
太后乃是先帝的继后,膝下无子,仅有一女已封长公主。她如今虽瞧着是宫里头最尊贵的女人,陛下也待她十分敬重,可这都是面子上的,她少不得要为往后多打算些。
是以才从亲眷中挑中了楼韫,她虽愚笨却也生得貌美,往后承宠诞下子嗣也不是不能想的。
什么恩宠都不如一个实实在在的孩子好。
时莺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心里头思量了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道:“如今宫里头贵妃得宠,仗着膝下子嗣也很有些放肆。依奴婢看这批新人中自有可用之人,您若是笼络一个为自己所用,奴婢瞧着也是极好的。”
皇后摇了摇头,端正了神情肃声道:“本宫是皇后,作为正宫打理好后宫事务,不给陛下添烦恼才是正理。明知贵妃喜欢争强好胜,还上赶着与她打擂台,成何体统?”
“这件事往后莫要再提了。”
她的态度很是斩钉截铁,时莺心里头有些失落,可伺候在皇后身边已久,她深知皇后是个什么性子,如此也就罢了。
锦绣宫中的众人各怀心思,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听见外头已有了动静,韦顷盈素来浅眠登时便醒了,外头似乎有人在拌嘴,闹了一阵儿方才停下来,等约定的时辰到了,众位小主们方才出现在中庭。
楼韫一如既往打扮的耀眼夺目,她打从殿选开始便自恃身份,这个不放在眼里,那个不放在眼里,眼高于顶的模样令很多人新生不喜,但为着她身后倚仗的却只得小心忍下。
杨嬷嬷到的也很准时,她扫了一眼众人,在看到韦顷盈时,二人不禁对视上。
韦顷盈与楼韫站在一起,一个艳丽夺目,一个却清绝脱俗。顺滑的青丝已挽起,玉颜雅致,只微微一笑便能令人心动不已。
但楼韫的脸上满是倨傲,那颇为轻浮的神色令人瞧了便不喜。反倒是韦顷盈,神色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烟波盈盈。
杨嬷嬷心中轻感叹一声,又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
她虽瞧着好说话,但为人处事却是不偏不倚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样有时候自然得罪人,所以她才一直在尚仪局教习嬷嬷的位置上待着,换成会逢迎的人早就往上升了。
按照皇后所吩咐的,今日该是教导宫规,每一条都要告诫诸位小主们。在这宫里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大过天。
好在尚是初春,天气并不炎热。在空旷的庭院里头站着,不时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韦顷盈认真地听着杨嬷嬷所讲,余光不经意扫过身边的楼韫,听训许久她已是有些不耐烦,这会儿还在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