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埃勒里给列昂·菲尔茨的办公室打电话。
“菲尔茨先生不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奎因先生?”
“你是哪位?”
“菲尔茨先生的秘书。”
“洛弗曼小姐?”
“是的。”
“我在哪里能找到列昂·洛弗曼小姐?事情很重要。”
“我真的不能说。是机密的事情吗?”
“特别机密。”
“那好,菲尔茨先生的许多机密都是由我处理的,奎因先生……”
“我相信是那样的,洛弗曼小姐,但这件事不属于那种机密。他在哪儿?在麦迪逊那边的第八十八街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女人说:“别挂,等一下。”
埃勒里拿着电话等着。三分钟后,专栏作家刺耳的声音传过来:“别这样,埃勒里。你那个有关地理位置的问题吓得哈丽特要去换裤子了。这可是头等机密。你打什么主意呢?”
“在这儿谈安全吗?”
“在我的电话里谈?听我说,老兄,我的电话安装了窃听装置自动监测系统,时时刻刻都在监测中,你就说吧。”
“好吧,你想过那件事了吗?”
“想过什么事?”
“你说过要考虑考虑的那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临别之吻前,你说的。”
“你是说哈里森?”菲尔茨的声音变得令人生厌地呆板乏味,“是的,我考虑过了。”
“那么?”
“我还不知道呢。”
“你还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考虑好了。你看,埃勒里,我很忙。我正在收拾行李要飞往好莱坞。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打电话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个星期之后吧。”
“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列昂。”
“我的朋友,”列昂温和地说,“你只能等那么长时间。”
他挂断了电话。
埃勒里没有浪费时间去琢磨列昂·菲尔茨为何如此不友好。菲尔茨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会受制于来自普通人的压力。如果菲尔茨说“等着吧”,那你就得等着。通常情况下,后面的结果会很好,证明值得等待。
除非手里掌握了强有力的武器装备,能对范·哈里森形成压力——就像军事术语所说的,能给敌人致命一击——否则埃勒里看不出目前有什么办法能直接对付哈里森。他寄希望于菲尔茨就是一件武器。武器的机密属性使得它的价值分外诱人。
同时,他只能在处理大量事务的间隙继续关注这对情人。书桌上堆满了等待他回复的信函,等待阅读的给《埃勒里·奎因侦探小说》杂志的投稿,还有记录着他新作品的那些神秘兮兮的纸片。新作品搁置得太久了,以至于他自己都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他追踪玛撒去了中央公园西门和第八十一街,见到她和哈里森在海登天文馆会面,对他们在那个场合的行为感到很难理解。他们进去观赏晚间节目,在黑暗中观看那些人造星星。埃勒里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分头离开的,去往不同的方向。显然,玛撒只有在上天文学课时才敢冒险。
之后那一个星期,仿佛是为了维持这种有关空间和飞行的气氛,他们在皇后区的爱德菲尔德机场会面。飞机起飞时扬起的风优雅地掀起玛撒的衣服,她的情人拥抱着她。她很紧张,挣脱开来,并像往常那样四处张望。而哈里森也像往常那样得意扬扬地大笑,吻着她。他们乘着他那辆敞篷车离去——去了南边不远的康涅狄格州,开上一条乡村小路,路的尽头有一幢漂亮房子,临着一片海湾湿地,四周环绕着沙沙作响的常青植物,就像一群窃窃私语的邻居。那个演员抱起玛撒跨过门槛,仿佛她是他的新娘。埃勒里在一块典型的康涅狄格巨石的掩护下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回到停在近旁的车上,满怀厌恶地驱车离去。
第三个星期,埃勒里再次给列昂·菲尔茨的办公室打电话。洛弗曼小姐报告,菲尔茨先生仍然在海边,不,她实在无法告知他到底哪天回来,不过,如果奎因先生愿意星期五再打来电话……
奎因先生很愿意,星期五那天,他又打来了电话。洛弗曼小姐通知他,菲尔茨已经飞去墨西哥城,着手处理一桩炙手可热的案子,案子涉及一位著名的政府改革斗士,而且事关一笔八万五千美元的诱人款项。不,她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回来,老板在电话里说过,可能还会去哈瓦那待几天。
埃勒里气得咬牙切齿,只好安慰自己说,好在德克·劳伦斯正全力以赴地工作,没听说又有什么搅乱家庭生活的嫉妒发作。
玛撒这些日子也很忙。她已经分派好格林斯潘剧本里的角色,排练已经开始,就在西区四十五街一座空置的剧场里。
范·哈里森没在这部剧里扮演角色。所有演员都是女性,只有一个男性,是个十岁的男孩。
玛撒比原来更苗条、更安静,声音中有一种柔韧。一位百老汇人士看过她指挥排练之后,在《萨迪报》上撰文说:“玛撒认为自己更适合做导演,她身上起了某种变化——感谢上帝。”她最初两部作品造成的坏印象,仍让舒伯特小巷的人记忆犹新。开始有传言说玛撒不久就会受到打击,每个人都热切地盼望她重蹈覆辙,就像布什桑园周围发生的故事和亚历克斯·康恩的烂剧本那样折戟沉沙。
尽管如此,在列昂·菲尔茨走后的第四个星期,玛撒仍然能够抽时间溜到约翰海滩。埃勒里郁闷地站在海滨大道上,用野外双筒望远镜看到了她。她和哈里森躺在一把红伞之下。游泳衣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她早期婚姻生活中的舒适感和丰腴都已丧失殆尽,她几乎瘦成一张薄片。埃勒里拿不准自己是否喜欢她那个样子。一个瘦弱的天使是唱不出赞美诗的,她的形象透露出的是一种悲伤。
哈里森穿着一件漂亮的古铜色沙滩装,脖子上裹着一条深蓝色围巾。这种完全没用的装饰,不过是出于一种审慎心理,他不大可能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躯体,好让她不去注意面前走来走去的健美的年轻男人的身体。不过当玛撒跑向海边,一头扎进水里时,他就脱下沙滩装,和围巾一起扔在伞下,脚步蹒跚地走进水里。埃勒里一刻也不放松地用望远镜追踪他。脱去衣服的哈里森也很有看头。他那太阳灯照出来的棕褐色皮肤松松垮垮,有个大啤酒肚,胸毛是灰白色的,腿上呈现出静脉曲张的痕迹。当玛撒像海豚一样在水中畅游时,哈里森只能用狗刨式扑腾。他的下巴僵硬地保持在水面之上,当然,他一定不能弄湿假发。
埃勒里把所有收集到的事都记在他的小本子里,把J加入了字母表,自己也全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继续做这些记录。
接下来的第五个星期,菲尔茨在迈阿密……
“他有一大堆朋友成了那里的永久居民。”洛夫曼小姐说明情况——玛撒和她的情人去了西区三十六街上拥挤的肯斯英国小饭馆,仿佛他们的爱情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我不能再等菲尔茨了,”埃勒里对妮基说,“他们越来越不谨慎了,我们不能指望德克将这种体贴的粗心永远持续下去。我要去敲打一下哈里森。”
星期日早上,埃勒里怀着一种阴暗心理拨通了哈里森在达里恩寓所的电话,作为男人,他完全了解演员的周末习惯。出乎意料的是,没人接电话。一小时后,他又试了一次,想知道哈里森是不是星期六晚上一夜没睡,才听不到电话铃响。但又过了一小时,仍然无人应答。
这时,埃勒里想明白了那位伟大的范·哈里森是如何神出鬼没、隐藏自己的,他打了个电话给无线电寻呼台,留下了自己的号码。
二十分钟后,他的电话响了。
“我是范·哈里森,”那个洪亮圆润的嗓音说,“我收到信息要求打这个号码。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埃勒里,奎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是的,”哈里森高兴地说,“我们在一座墓地外面见过面。我能为你做什么,奎因先生?”
“我要见你。”
“见我?为什么?”
“注意听我说,哈里森。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说我要见你呢。”
“那你宁可见德克·劳伦斯吗?”
“不是这个意思,”那演员呻吟了一声,“饶了我吧,他娘的。当然,我会见你,在地狱,或是你喜欢的任何地方。”
“你现在有空吗?”
“我现在没空,奎因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今天要去给我的一个朋友帮忙——可怜的人——他靠着给广播剧作导演勉强度日,维持悲惨的生活。有个白痴肚子疼,不能参加今晚的演出,所以我要顶替他排练,我现在就是趁排练暂停,从演播厅给你打了电话,只有十分钟时间。现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灯笼裤是多大尺寸?”
“你的广播剧什么时候结束?”
“七点半吧。”
“是哪个演播厅,哈里森,我会到那里找你。”
“你可别这么干。有个年轻小姐觉得自己是做女演员的料,她在《奥斯特摩尔》的表演让几个导演认可了,在现在这个臭烘烘的剧里的表演也一样。自从她搬来斯坦福,就给我找了莫大的麻烦,我被迫在所谓的演出之后送她回家。我想我们的谈话——我是说你和我的——绝不适合灌进一位年轻少女的耳朵里。我九点左右到家,奎因——我相信你已经闻出我住在哪儿了。”紧接着,他傲慢地咔嗒一声挂上电话。
当那辆红色凯迪拉克敞篷车滑上车道时,埃勒里正等在那幢闪闪发光的达里恩公寓外面。哈里森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他小心地钻出汽车,走上石阶,身上散发着一股威士忌酒气。他没打算与埃勒里握手,开始浑身乱摸找钥匙。
“今天是我的杰普假日,不然你就不能把车停在草坪上了。等了很久吗?”
“没关系。”
他的帽子顶上有块污迹,右耳上有块口红印。“我没法甩开那个小娼妇,她简直比广岛原子弹还要烫手。我真是太讨厌你了,奎因。进来吧。”
他碰了下门的开关。起居室是达里恩水畔豪宅式的奢侈装潢,宽大,附庸风雅,临着海湾的一面闪闪发光。再远一点儿是宽阔的台阶,一片整洁的草坪向下延伸到湿地。草坪上摆着铁艺家具,打扮得像维多利亚时期的上流社会时髦小姐一样。一个不锈钢烤架折叠起来塞在一片山茱萸树丛下。一个便携式酒吧里乱糟糟地堆着空酒瓶和玻璃器皿。
这间起居室实际是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地面较低的是起居室,地面较高的是餐厅,棕色立柱上可以看到斧凿痕迹,一座壮观的天然石料砌筑的壁炉,还有一架精工细作的楼梯依墙而起。家具是造型粗犷的加利福尼亚风格。暗榫拼镶的地板光可鉴人,覆盖着上等纳瓦霍地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昂贵。
墙上悬挂着一些图片,大部分都是哈里森的肖像或剧照,他在里面看上去更年轻,也更瘦削。在这些为哈里森演艺生涯立此存照的图片上,都有他的亲笔签名。
“抱歉,这里乱得很。”那演员说着,把帽子往餐厅桌子的方向一抛,“单身汉的屋子,和传说中的日本管家不一样,你能看出来,多摩可不便宜。不过他能调制美妙绝伦的马提尼,还做得一手好菜。还有个邋遢女人每星期来两次,心不在焉地晃着块布头四处擦擦弄弄,那副懒洋洋永远没精神的样子,都快赶上多摩了。现在咱们喝一杯吧,看看酒吧里留了什么。剑兰、风信子,或是什么合适的恶心名字。那女人今天早上来过。”
“没人接听你的电话。”
“她不会接电话,我估计她连字都不会写,”哈里森在屋子一角的红木吧台里翻寻,“这个该死的多摩!我叫他走之前把酒吧给我重新装满备齐。昨天晚上的聚会已经把这里倒空了。”他举起两个瓶子对着光看了看,“好像还有点儿苦艾酒,威士忌已经差不多见底儿了。不过我想还能弄点儿曼哈顿出来。我去拿些冰块。”
他穿过一道侧门,消失在这间长屋子另一头的餐厅里。埃勒里耐心地等着。
哈里森回来时拿着搅拌棒和一罐冰块,还有两只干净的鸡尾酒杯。他一边吹口哨,一边配制曼哈顿酒。
“好啦,”他高兴地递给埃勒里一只杯子,“现在说吧,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奎因?”
埃勒里把杯子放在桌边,不再碰它。
“你打算对玛撒怎么样?”
哈里森大笑起来。他一口喝下半杯鸡尾酒,说:“这关你屁事。我觉得这话也可以回答你所有可能提出的问题,老朋友。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你知道你将自己置于什么境地吗?”
电话响了,哈里森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端起酒杯,走向沙发后面的那张大搁板桌。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从机座上拎起话筒。
“喂?”他又喝了口酒。
酒杯在他嘴边停留了片刻,放了下来。“嗯,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但现在还不行,我这里有别人。”
是玛撒?
“对,就是我提到的那个约会。”
是玛撒!
“可是亲爱的……”她飞快地说着,声音颤抖。
“放松点儿,亲爱的,”哈里森抚慰着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玛撒接着说:“可是我现在不能……”玛撒还在说。
“好吧,”哈里森的声音刺耳起来,“给我十分钟,什么号码?”他一边听一边在电话便笺上做着记录,然后把这一页撕去,塞进自己兜里,“好了。”他放下话筒,站了起来,微笑着对奎因说,“我想你是非要说明自己的想法,奎因,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是的,我一定要说。”
“既然这样,就请你原谅我一下,有件事情,你也知道,我们这种舒适的乡居生活中常有这种事。一个朋友的妻子打来电话,他们正在这条路上不远的地方举办家庭聚会,基思在借酒撒疯。出于某种原因,我是唯一能制服他的人。我要去把他弄出来送回诺罗敦的家里,把他弄上床,再回来。大约需要三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等着我的话。”
“我愿意等。”
哈里森耸耸肩,急忙走了。埃勒里听见那辆凯迪拉克调了个头,油门一踩上路了。
家庭聚会……朋友的妻子……埃勒里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个谎言很拙劣,哈里森不可能询问与自己住在同一条路上那户人家的门牌号。况且,住在这种海滨路上的人家根本没有门牌号码。那一定是玛撒。哈里森今天已经在剧院里给她打过电话了——她一直加班加点地排练,准备参加预定八月份举行的布里奇波特试演——告诉她今晚的约会。玛撒很害怕,怕得只好冒险打电话,连埃勒里在这儿都顾不上了。
“范,我必须和你谈谈……”
“嗯,我会和你说的,亲爱的,但现在还不行,我这里有别人。”
“他在这儿呢,是不是……”
“对,就是我提到的那个约会。”
“他是要盘问你,范。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你应该怎么说。换另一个电话打……”
“可是亲爱的……”
“范,你一定要换,我吓坏了。我了解你——你准备激怒他,你会像对待一出剧里的重头戏一样处理此事……”
“放松点儿,亲爱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担心的事情很多!范,如果我们再说下去,他会起疑心的。出去找个电话给我打回来……”
“可是我现在不能……”
“你当然能,编个理由出来。住在这条路上的朋友有了麻烦或者其他什么事,给我打回来……”
“好吧,给我十分钟。什么号码?”
刚才那段通话肯定是这样,玛撒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而十分钟正好是哈里森驱车去达里恩商务区,找个公用电话亭的时间。关于基思借酒撒疯的事同样是借口。
埃勒里环顾四周。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个念头猛然出现,玛撒的电话为他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他独自待在哈里森的住所,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楼上有三个卧室,其中两个是客房——床铺整齐,窗户闩着,壁橱空无一物。第三间是主卧。
哈里森的房间让埃勒里恍然回到旧日的好莱坞——这儿气派十足地展示着伟大的范·哈里森昔日的鼎盛时光。那张巨无霸的圆形大床覆着缎子床单,上面缀着他的姓名起首字母,仅这件东西就值几百美元。黑色的长绒地毯由大量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连缀而成。整个天花板镶满镜子。四壁由白色皮革制成,挂着各种美女的图像,她们——从题词上看——都是这位演员的忠实奴隶,其中许多是裸体的。各处壁龛里摆着各种放荡不羁的雕塑,一个隐蔽式的书架上全是色情画册。一扇八英尺长的椭圆形观景窗俯瞰楼前的台阶和湿地,窗前是一张漂亮的黑檀木小书桌,闪闪发亮的桌面上赫然摆着一架便携式打字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与周围的堂皇环境很不相称。
埃勒里走近书桌,在那张白色皮椅子上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些打字纸,他拿起一张,放进打字机的进纸托架,打出德克·劳伦斯太太,还有玛撒的地址。
打出来的字是红色的。
打字机的色带是黑红双色。埃勒里寻找控制色带转换的控制杆,却只找到损坏了的残根,他无法转动这东西。
色带上半截的黑色部分已经破损不堪,墨色早已消磨殆尽。
埃勒里做了个苦相,哈里森用红色打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色带控制杆坏了,哈里森使用时把它弄坏了。他只不过是没费心修好罢了。色带的黑色部分已经磨损殆尽,所以他倒转了色带,使用红色部分……
不对,虽然哈里森的打字机打出的这些小红字母说明不了什么,但它们并非没有意义。一种“自相矛盾的讽刺”,托马斯·哈代正是这样描述这种情形的。生活充满了这种奇妙的把戏,一个诗人会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待它们。
埃勒里不是诗人,他猜想,德克也不是。
埃勒里从胸袋里掏出那个弗洛汉姆空调公司的信封,哈里森就是用这个信封给玛撒发来第一个消息。埃勒里一直随身带着它,模模糊糊地期待着在与哈里森的较量中可能用得上。
与埃勒里刚才用哈里森打字机打出来的那些字相比,信封上所有可以辨别的特征都一模一样。他将信封放回胸袋,把刚刚打过字的那张纸也一起收好。
接着,他开始检查小书桌的抽屉。在膝盖上方那个中间的扁平抽屉里,他发现了一支左轮手枪。
这是一支老式的哈林顿一理查森,使用六英寸枪管的点二二特制手枪,可以发射九发子弹。那种烤蓝的枪托早已停产。埃勒里知道,十几年前这种枪就已经停产了。但这一支却被精心保管,千干净净地上好了油。
埃勒里拉开枪栓,弹仓里面住满了能置人于死地的客人:长型来复式点二二高速子弹。
他很郁闷,发现范·哈里森也拥有一支手枪令人很不快,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但可以理解,勾引别人老婆的人,都需要一件比传情达意的大眼睛和甜言蜜语的舌头更有力的护身物。一支点四五的自动手枪——德克手里那种,一支点二二的左轮手枪——哈里森手里那种,二者之间确实存在巨大差异,但是考虑到实际用途,再考虑到普通酒店房间的面积,这些差异可以忽略不计。埃勒里把那支枪放回原处。
书桌右侧有三个抽屉,上面两个没放什么重要东西,但在底层抽屉的最里面,埃勒里发现了一束没有信封的信,用粗皮筋捆在一起。信纸上的手写体看起来很眼熟,埃勒里展开最上面那封信,找到信尾部分。
有签名,是玛撒。埃勒里开始读信:
星期二,凌晨一点。
我最亲爱的,我知道这个时间给你写信很傻——还是在浴室里——而且以我的情形,我根本不应该写信。但是亲爱的,除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方面,我从来没学会做一个淑女。
所有女人都希望一个男人重视她是因为她自身的魅力,而不是能给他什么或者为他做什么。你让我感受到了这一点,我对你很重要,是因为我这个人。我想那就是主要原因——尽管我知道女人是不应当说出来的——让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向你诉说,我是多么疯狂地爱着你。我以前从未想到我会这样,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这样,因为我已经受过很多次伤害了。
第一页信纸就写到这里,埃勒里翻过这页继续看下去,没看几句就停下来,将其他信快速扫了一遍。这些信大体相似——某一天,某个时间,爱慕的话语,倾诉着激情、伤害,还有孤独。读着这些亲密的字,埃勒里眼前一直晃动着哈里森卷起的帽檐儿和他耳朵上的口红印。他突然停下来,用皮筋把信件重新绑好,放到抽屉底部,猛地关上抽屉。
他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来的地方,走到哈里森卧室另一端。两扇大门并排关着,他打开门,是两间壁橱。一间里面放满了男人的衣服——真是个庞大的服装储藏室,挂满了传统的西装和外套,从乡居便服、运动装到燕尾服和——埃勒里看得目瞪口呆——一件银红色条纹的黑色披风,所有时尚款式一应俱全。另一间壁橱里全是女人的服装。
埃勒里认出了至少两件玛撒的夏季裙装,还有一件式样独特的蓝色绒面运动上装,埃勒里曾经在几个场合见过玛撒穿这件衣服。埃勒里想起了妮基的话,这个精打细算的工薪阶层女孩曾经惊叹,玛撒在杰伊,索普名牌店里买了件运动上装。他看了看这件蓝色上装的标签——正是杰伊·索普!
衣架上还放着几只手袋,其中一只上面有个纯金的花押字:MGL。
埃勒里注意到壁橱底板上有件白色衣服,显然是从衣架上掉下来的。他弯腰看了一下,是件式样新颖的尼龙衬裙,褶边上绣着玛撒的名字。
离开这间卧室之前,出于某种自己也不想深究的冲动,埃勒里察看了哈里森的书桌和梳妆台。梳妆台是一件用乌檀木和白色皮革制作的奇特之物,有三面镜子。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套假发,还有两件紧身衣。
哈里森搓着手走进来。“今晚外面有点儿凉,我应该生上火。”
“你朋友的丈夫怎么样了?”埃勒里问。
“烂醉如泥,我刚把他弄到床上去,这才离开。怎么,我去得太久了吗?看,你还没动你的酒呢,我再去拿点儿冰块。”
“谢谢,不用了,”埃勒里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说说我非说不可的事,然后离开这里。”
“火这就生好,”演员说。他蹲在壁炉前,揉搓着一些纸,在一个皮质小箱子里摸索着引火柴。
“我要说的话可能对你有些警示作用,哈里森。”
“什么?”哈里森扭过头,吃惊地说。
“德克·劳伦斯有一支军用点四五的自动手枪,最近他开始练习射击。我也许还要加一句,他书桌的抽屉里有好几枚褒扬他枪法的奖章。”
那演员把一段木头扔到引火柴上,用火柴点燃了纸,火苗腾腾地烧起来。他站起来,转过身。他咧嘴笑着。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埃勒里说。
哈里森从壶里给自己添了些热饮,伸展四肢,舒适地倒在一张宽大的皮椅上。
“奎因,你当然知道,我应当做的就是揪住你的领子,把你扔进长岛海湾。你以为你是谁?安东尼,康斯托克吗?我和谁的老婆出游关你什么事?玛撒已经过了二十一岁,我当然也是。我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奎因——我们喜欢这样。”
“这就是玛撒刚才在电话里面告诉你的,对付我的方法吗?”
哈里森惊愕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大笑起来,把杯子抛在一边。
“我不信,哈里森,我不信玛撒喜欢这样。况且劳伦斯夫妇还为了此事反目。你是典型的情场浪子,随意勾引女人,又将她们遗弃在痛苦中。但是你也会有报应的。你对德克·劳伦斯了解多少?”
“我根本不认识他。”
“玛撒肯定跟你说起过他。”
“他的嫉妒突发症吗?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一样。如果我结婚了,我也会那样。事实上,我结婚时就是那样,加起来结过四次婚吧。所以我再也不会结婚了。让其他男人戴绿帽子去吧。”
哈里森伸出手,拿起壶往杯子里倒,但只倒出几滴酒,他很不高兴。
“哈里森,你不是在和一位普通的丈夫打交道,德克是个很情绪化的家伙,前一分钟还慷慨激昂,下一分钟就垂头丧气,有躁狂抑郁症。而且他打过仗,冷酷地杀过人。对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来说,一时热血冲动杀个人,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埃勒里站起身来,“我对你根本没兴趣,哈里森,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份病历,我才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在乎的是玛撒,附带的,还有德克。你在玩炸药。如果德克听到了关于这桩破事的风声,你可没时间捏造什么拙劣的借口,他会把你大卸八块,人们必须把你拼起来才能送去殡仪馆。德克是个会发狂的人。”
“你别他妈的吓唬我了,”哈里森说着把杯子里的残酒倒出来,“你看,我的朋友,即使子弹穿过我的裤档,我也不会比旁边的人更紧张。我对哈里森先生的健康非常非常重视。劳伦斯太太和我不会永远是亲密伙伴。你也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回事……顺便说一句,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对玛撒重复这些废话,她是不会相信你的。而我会在哪里呢?哦,是的,只要危险的迹象一出现,奎因,我向你保证,我会跑得比兔子还快。那样会甩给玛撒一个大麻烦,但毕竟,那也是姑娘们必须冒的风险,是不是?同时,这也很有趣。你知道大门在哪儿吗?”
埃勒里一记右勾拳打在他嘴角上,打得那个演员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摔在壁炉旁边。
不过,埃勒里开车离去时,并没有正义获得胜利的喜悦,连小小的成就感也没有。他只不过做了一个人赤手空拳能做的。
这不够。没有足以致命的武器,他本就不应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