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埃勒里说,他领着妮基绕过一个牵着苏格兰狗、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那条狗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腿。“那东西用纸包着——在那种光线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差不多三乘六英寸大小,厚度有半英寸左右吧。”
“是那本密码书吗?”妮基停下脚步,靠在身后的墙上。这是个月黑的夜晚,河水呜咽地流淌着。今夜的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的声响,还有她的思绪。
“尺寸不对。你怎么啦,妮基?”
“哦……我觉得晕乎乎的,好像在空气中漂浮。我一直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
“你是紧张过度,妮基,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你会垮掉的。为什么不放弃呢,试一试好吗?”
“不。”妮基机械地答道,她冲着烟盒晃了下头。
埃勒里皱着眉头给她点了支烟。他从未见过妮基这个样子。以前她就像身后那堵墙一样坚定不移。他想,要是玛撒知道,妮基对友谊的忠诚给自己造成如此沉重的压力,那她会怎么说——她会感到多么羞愧和懊悔啊!但是埃勒里明白,他绝不可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提起这种事,特别是对玛撒。这是一种不可思议、难以解释的品质,就像一种信仰,盲人能够因此忍受黑暗。埃勒里忽然想起来,妮基很小就失去了母亲,而且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姐妹。
他注视着妮基:“我想,你在那间寓所里没见到符合那本书的尺寸的东西吧?”
“她不会把那本书随处乱放的,埃勒里。”
“要不是他那么古怪地四处张望一下,才把东西塞进兜里,我就把它当成无足轻重的礼物了。他这么鬼鬼祟祟的,真不合情理,不过也许是故意搞成那样子。对哈里森那种类型的人来说,要想弄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就需要一层层揭开他精心画上的油彩……不过在我看来,玛撒似乎如释重负,好像认为那东西是个负担似的。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去哪儿了?”妮基闷闷地问,“她十一点半才回家。”
“他们哪儿也没去,就在那个地下的中国餐馆里待到十点左右,然后坐着出租车兜风,他在莱星克顿和第四十二街那里让玛撒下了车。玛撒搭乘另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了。她今晚打算去什么地方?”
“去音乐堂参加斯坦利,克雷默的新画展,说是去物色一个尚不知名的年轻女演员,据说那人有可能扮演格林斯潘的剧本中的主角。”
“那倒是个机会,”埃勒里嘀咕着,“是德克要她去的?她越来越不顾一切了。”
“不是,”妮基说,“德克根本不知道,她两星期之前就在一次私人展示中看过这个画展了。”
“哦!”埃勒里说。
妮基说:“很晚了,我最好赶紧回楼上去。”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关于那本书……”
“我已经翻天覆地地找过了。我找遍了她的床头柜、写字台、梳妆台、书桌抽屉、帽盒、衣柜顶层,甚至抹布橱、扫帚间和床垫下面。也不管会不会被德克当场碰见。我还……搜了她的提包两次。”
“真令人难以置信!”埃勒里叫道,“她每次收到密码信息都必须翻书找一下,除非她记得所有的密码地点,那似乎也不太可能。你有没有在收到信函的那天早上留神观察她一下?”
“当然,但只要她关上房门,我就几乎没办法尾随她进卧室,或者浴室。”
“是没办法,”埃勒里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接着说,“妮基,我只好亲自去一趟公寓了。”
妮基停住脚步。
“一定要仔细搜索公寓,直到找到那本书。预先知道他们约定时间在什么地点见面,那很可能会发现完全不同的……嗯,显然这是最最重要的。那本密码书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我觉得玛撒不会冒险把这本书带在身上走来走去。你能确定那夫妻俩下一次在哪天晚上同时出门吗?”
“就是这个星期六晚上,他们要去斯卡斯代尔的博伊兰家参加晚会。”
“能趁机溜进去吗?”
“他们会搭莎拉和吉姆·温尼加德的顺风车——他们都坐吉姆的车去。也就是说,他们回来的时间取决于吉姆。你知道吉姆那家伙,他会是最后离开的客人。”
“那就好,”埃勒里说,“我们可以做得漂亮点儿。告诉他们我要去一趟——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我有一些手写信函要和你一起誊清。这样谁也说不出什么,除了觉得我把你用得太狠了……就这样,晚安。”
“晚安,埃勒里。”
在入口的街灯下,妮基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一脸无助,埃勒里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完全不顾正在擦洗门厅的夜间守门人的目光。星期六晚上九点零五分,埃勒里走进劳伦斯家,九点零七分,他就找到了玛撒那本密码书。
妮基带他进了门,把他留在起居室,自己走进隔壁的书房取文件。她打开放在打字机旁边的提包,手刚刚碰到文件,埃勒里就眉开眼笑地出现在门边,高高地举着一本封面压膜、颜色鲜艳的平装本小书。
“找到啦!”他说。
妮基目瞪口呆,好像他手中举着的是一本古滕堡版《圣经》。埃勒里走近德克的绿色皮椅,舒舒服服地坐进去,迅速翻阅那本书。
“不,”妮基抽抽噎噎地说,“这太过分啦!”
“你说什么?”埃勒里问,“哦,这根本不值一提。”
“哦,得了吧,”妮基激动地说,“你在哪儿找到的?我已经把这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不知多少遍了!”
“你确实翻了很多遍,”埃勒里用安慰的口吻说,“这就是你始终没找到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则,妮基,看看埃德加,爱伦,坡就知道了,特别是他那本《失窃的信》。”
“是个显而易见的地方?”
“就在你鼻子底下,亲爱的。这个道理很明显,如果在任何你认为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不到,那它必定在一个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去找的地方。”
“但那儿是哪里呢?”
“你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普通的美国书橱更能完美地藏起一本书吗?”
“是起居室的书架!”妮基倒抽一口气。“它夹在一九三四年《世界年鉴》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之间,”埃勒里点点头,“有了这样的搭配,这本小书就很不起眼了,再找三辈子也很难注意到。你不就没正眼瞧过它一下吗?”
妮基大步走过去,头一扬,但又迟疑了一下。埃勒里笑起来,把她拉进怀里。过了一会儿,妮基叹了口气,挪了挪,让自己依偎得更舒服一些,两人一起翻阅那本书。
这是一本卡尔·马斯写的指南手册《如何了解和欣赏纽约》,一九四九年由新美国图书馆出版,售价三十五美分。封面插图是一套图片剪辑,包括无线电城、时代广场和纽约港的图片,都是为内容做宣传:“去哪里品尝美食”,“值得一看之处”,“如何避开宰客的店家”等等。这本书系统地介绍了城市地理和有趣景点,为了便于阅读,还特意将所有地名印成斜体字或黑体字,在页面上很醒目。
显然,范·哈里森也发现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特点,因为书中的某些地名已经用红笔画了圈,使其更加醒目。
“验证一下我们原来的想法,”埃勒里低声说,“我发现没有重复了同一字母的地名开头。很明显,这是按字母表从A到Z排列的。我们来查查B那条信息,萨米保利弗利斯剧院还是让我很困惑。”
“你翻过了!那在第十九页上。”
“他在‘保利弗利斯’上画了个红圈,将前面的萨米置之不理!玛撒因此知道那就是B地点……”
“等一下,埃勒里,对页就是中国城,而它没有被圈出来呀……”
“我觉得在后面的外国餐馆部分见过……找到了,在八十六页上,红笔圈出了‘地下室中国餐馆’和‘莫特街四十五号’。他真是个十足的演员,对吗?如果他没有同时圈出中国城的地址,玛撒很可能会扑空,去了西五十一街那家位于上城的分店。”
“红色,”妮基说,“一切都用红色标记。我忍不住想到那个该死的红字。”
“我很想说这是哈里森在表现他的幽默感,但谁知道呢?真正的原因可能简单得多。让我告诉你怎么做,妮基。到打字机那儿去,按我告诉你的顺序打出这张名单。我们不用记下A、B和C——那都过去了。我们从D开始,不管那儿是什么地方,以此类推,同时我还会告诉你页码。我也许要弄一本同样的书,以后可能会用到。”
“复写一份?”
“不,我要拿走这本原书,它出了这幢房子会更安全。”
埃勒里一页页翻着书,随口读出每一页上圈出的条目。他读完之后,妮基又做了第二张单子,将第一张单子上的条目按照字母表顺序重新排列了一下。埃勒里把那张原始草稿撕得粉碎,冲进了马桶。
“现在我们来看看有什么收获。妮基,把这些读一遍。”
妮基读的这张表包含二十三个条目,从D到Z:
D——(比利·罗斯)钻石蹄铁…………第102页
E——帝国大厦(第一零二层)…………第28页
F——福特·崔恩公园(修道院)………第49页
G——格兰墓地…………………………第46页
H——海登天文馆………………………第132页
I——爱德怀尔德…………………………第78页
J——约翰海滩……………………………第123页
K——肯斯(英国)小饭馆………………第82页
L——莱维索尼体育场……………………第109页
M——梅西百货……………………………第28页
N——新麦迪逊广场花园…………………第31页
0——欧斯特酒吧(格兰中央车站)……第81页
P——宾州车站……………………………第27页
Q——奎因斯波洛大桥(跨越康乐岛处)第76页
R——蓄水池(中央公园)………………第40页
S——斯塔腾岛渡口………………………第12页
T——圣三一教堂…………………………第15页
U——联合国总部…………………………第37页
V——杂耍表演场…………………………第115页
W——华盛顿市场…………………………第16页
X——泽奇特尔(餐馆)…………………第94页
Y——扬基体育场………………………第119页
Z——动物园(布朗克斯动物园)………第51页
“他可真好玩儿,”妮基厌烦地说,“他妈妈肯定受过观光车的惊吓。”
“这多半是他外出活动的一条线路,”埃勒里说,“这对伟大的情人很像那些在赌场游来荡去的人,他们总有办法安排好这些事情。不得不承认,这还挺令人着迷的,妮基。”
“我可不觉得。”
“对,这显然是为玛撒安排的,不用说,就是要为他们的关系增添几分神秘感。幸好他用的不是《第三个人》的剧本,那样的话他就会安排她在下水道里约会了。”埃勒里又把那张表研究了一遍,“不过有些事让我更加迷惑不解。”
“还有什么?”妮基把胳膊放在桌上,头枕在上面。
“比如说吧,他们的下一次约会,”埃勒里打量着她,其实全神思考着自己想说的事情,“在D地点。迄今为止,他们总是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约会——中国城,保利,甚至在A酒店——他们挑选的约会地点都没有危险。但是这个钻石蹄铁是个夜总会,就在剧院林立的中心地带,在那里他们俩可都是知名人土……这看起来是哈里森先生的一个疏忽。认识他们的五百多个人都有可能在那里看到他们,如果这事传到德克耳朵里……你没事吧,妮基?”
“什么?”妮基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埃勒里走到桌边,双手托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我们以后再讨论吧。”他坚定地说。
“我没事,埃勒里……”
“你疲劳过度,别再说了,我走之前会把书放回去的。”埃勒里抱着她走向她的房间,踢开房门,把她放下来,“脱衣服吧。”
“还不到十点呢……”
“你是自己脱,还是我来给你脱?”妮基虚弱无力地倒在那张临时搭起的床上。
“你可真会挑时间,趁着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发抖,紧紧地抱住自己,“按照日程表,下一步要得到钻石蹄铁约会的日期和时间。”
“别再管那件事了。我去给你弄点儿热牛奶,然后你就上床睡觉。”
钻石蹄铁的约会真的很有意思,有趣之处在于这个约会根本没有发生。
妮基星期日上午打电话报告说,玛撒和德克去斯卡斯代尔镇参加聚会,早上五点才回来。之后他们大吵大闹,搞得邻居拿鞋跟敲墙。妮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倾听,听见德克在厨房里醉醺醺地吼叫,说如果再有人对玛撒动手动脚,他就要赤手空拳地杀死对方。而玛撒反唇相讥,说她再也受不了了,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能若无其事地忍受他的行为,要是他不停止攻击和她跳舞的人,总把好端端的室内聚会变成水边混战,还闹得不得不把警察叫来——好在哈尔·博伊兰与那个州警有私交,德克你就感恩吧——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谢天谢地,她一定会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的。他们这么喋喋不休地一直吵到早上,后来竟激动地互掷陶瓷器皿,结果反倒结束了这场骂战,因为有个鸡蛋盅砸中了德克的太阳穴,划开一条一英寸多长的口子。玛撒看到后立刻晕倒,妮基则爬起来去照料伤员,打扫战场。
“我只是进去瞧瞧他们是死是活,”妮基叹息着,“德克躺在床这边的地板上,玛撒躺在床那边的地板上。我猜他们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为不许对方上床而打一架,即使那样也不会消停。如果不是搞得这么惨不忍睹,这件事还真可笑。”
在妮基这位和事老的极力调停下,星期日在沉默的休战中过去了。星期日晚上,德克表示道歉,而玛撒接受了他的道歉,星期一和星期二,德克又恢复了他荒废已久的跟屁虫老习惯,玛撒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俯首帖耳地跟着她。玛撒很冷淡,但还是留在家里,到了星期二晚上,她的态度缓和下来。
但星期三一早,第三封信到了。D地点用密码指示,日期和时间在星期五晚上八点一刻。
七点四十五分,埃勒里就到了罗斯先生餐馆,找了一张比较僻静的桌子,希望运气好到能和哈里森的桌子并列,而且恰好中间有点儿间隔。范·哈里森七点五十八分走进餐馆,埃勒里双手举起菜单研究。哈里森被引到一张预留的桌子旁,那个位置更僻静。运气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哈里森坐的地方距离埃勒里不到十二英尺,更幸运的是,他侧对着埃勒里,埃勒里能够同时看到他和从入口进来走近他的人。
哈里森点了一杯鸡尾酒。
女人们都转过头看他。他穿着一身灰白色仿麂皮套装,翻领上插着一支白色康乃馨,钻石在他袖口上闪闪发光,他充满仪式感地举起又放下鸡尾酒杯,这个动作充分展示了他的链扣。他熟练地运用自己多年来塑造的形象,就像使用一柄轻剑,有时很小心地引而不发,有时又随意轻挥一下。嘴唇上挂着半隐半现的微笑,忽而诚挚,忽而傲慢。
难道他不明白他们会被人看到吗?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埃勒里观察着那些女人,她们都注意到他了,而且还挺喜欢。埃勒里直摇头。
这时候,他意识到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玛撒还没有来。
他怀疑自己的表是不是有问题了。但他看到哈里森皱着眉头在看自己的手表。也许因为堵车耽搁了。
八点三十五分,埃勒里开始怀疑自己的堵车理论。八点五十分,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九点钟,他明白玛撒是不会来了,而且就在那时,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也许来的是德克。
哈里森生气了,不仅仅是生气——而是大怒。那张桌子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旁观者一看便知,那张空座位会一直空下去。一些女人在窃笑。九点零五分,这位演员招来侍者,傲慢地挥手让他撤走对面椅子前的餐具。他的手势和姿态都在告诉大家,这个愚蠢的错误是餐馆造成的。
一个侍者跑过来听他点菜。他大声点菜,做出一副很酷的样子。
埃勒里站起来去找电话。电话接通的铃声刚刚响了半声,那端的话筒就被人一把抓起来。
“喂?”是玛撒的声音,干巴巴、紧绷绷的。
埃勒里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到德克的声音在玛撒身后的什么地方咆哮起来。“讨厌的电话!挂上电话,不管那个该死的是谁!”
“但是德克——喂?”
“我是埃勒里,玛撒。”
“埃勒里,你好,亲爱的。”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释然。
“是埃勒里。你怎么样了?怎么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哪儿打电话呢?”德克的声音还在愤怒地回响。
“不管你们夫妻俩在干什么,我都不想打扰你们,”埃勒里说,“妮基在旁边吗?”
“妮基,是你的电话。”
“我去更衣室接,玛撒。”妮基反应很快。
“去吧,去接吧。”德克说。
“德克,”玛撒大笑起来,“别管他,埃勒里,他正在发艺术家的怪脾气呢。好啦,德克!埃勒里,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来一下呢?他真的特别想见你,我也是。”
“也许吧,如果我走得开的话,玛撒。”
“我来了,”妮基喘着气说,“挂上电话,玛撒!女孩子有私事要说。”
“再见。”玛撒笑着说,接着是挂电话的咔嗒声。
“妮基?”
“在。”
“没事吧?”
“没事,德克就是不让她走。”
“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
“是的。”
“那家伙?”
“还在这儿等着呢。是德克干的?”
“是的。他挑了今晚要把已经写好的书稿读给玛撒听。他对此真是狂热得要命,所以很自然……”
“别再说了。但她不是准备外出吗?”
“哦,是和一位布景师有约会……她是这么说的。她给某人回过一个电话,留下口信,说劳伦斯太太最后一刻不能践约,明天会打电话另订‘约会’。”
“他没收到这个口信。那就对了,妮基,我刚才还担心呢。”
“你打算怎么办?”
“在这儿闲逛一会儿,没准儿随后就去你们那里拜访一下。”
“哦,来吧!”埃勒里回到自己那张桌子。
他不在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一个身着无尾礼服的小个子男人把手撑在范·哈里森的桌上,正弯着腰讲话。这人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满脸诡秘的笑容,正在说的事让他极为开心,但是让范·哈里森很不开心。哈里森现在看上去又丑又老,他那长长的漂亮手指紧紧抓住汤盆,指关节都发白了。埃勒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相信,此时此刻,范·哈里森最想干的事就是拿起汤盆摔在那个瘦猴的脸上。
此时,穿无尾礼服的男人微微转了一下头,埃勒里认出了他,是列昂·菲尔茨。
菲尔茨向报纸专栏兜售文章,就是那种低俗内容和内幕消息,这是六百多家日报的主菜,满足大众对成百上千万未经核实的流言飞语、谣传、影射内容的如饥似渴的胃口。他那些最富刺激性的短文都是这样开头的:“列昂·菲尔茨今天告诉你们”,接着就端出他每夜在百老汇的超级市场和各种咖啡馆以及酒吧里四处寻觅来的“菲力小牛排”。正如某天晚上在一次圈子里的聚会上,某位著名的有才之士告诉埃勒里的,他们见识了菲尔茨的桌边魅力。“有人暗示说列昂就在隔壁,结果所有人都不想去睡觉了。”
菲尔茨的名声并不好,据说一旦让他闻到了什么味儿,他就会对猎物穷追不舍,死也不松口。交易所里流传着这样一个大家都很认可的说法,人人都逃不过死亡和缴税,但列昂·菲尔茨一出现就很难说了。
埃勒里一直以某种超然的兴趣关注着他的动向,他直到最近才渐渐领悟到,菲尔茨是个肆意诽谤他人的家伙。这方面的证据既隐匿,又零零星星的,但都是存在的。不带偏见地说,菲尔茨的行为在道德上很尴尬。他绝不去烦扰清白无辜的人,他的受害者总是那些有罪的人。他写的丑闻就像他写的趣闻一样,谁也无法强迫他收回去、阻止他发表。菲尔茨发表文章时,文章背后总存在某种事实。埃勒里听说许多被其他专栏作家攻击的人物都被菲尔茨放过了,因为他认为那些人都是为环境所迫。他的辩护就像他的谴责一样聪明灵活,为了那些无助的、受伤害的人的利益,他的一些最为狠毒的追杀行为也被接受了。他曾经在专栏里写过这样一段话:“上个星期,某个无名之辈称我为狗娘养的。谢谢你,朋友。我母亲是个穷苦人,你母亲是什么呢?”
列昂·菲尔茨嗅到范·哈里森的踪迹,这种可能性立刻让埃勒里心里凉了半截。
他焦虑地观察着。
哈里森忽然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他对菲尔茨说了什么,那个瘦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专栏作家的手伸向糖碟,哈里森把桌子猛推到一边。夜总会里正在上演歌舞表演,所有人都在看节目,似乎没人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
埃勒里环顾四周,他绝不能被哈里森看到,但除非他能化解一场冲突……
“赶紧,”他抓住路过的侍者的袖子,“如果你不想惹麻烦的话,赶紧把那两个人分开!”
大吃一惊的侍者赶快冲过去,在范·哈里森挥起拳头猛击过去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拳头,并立刻站到两人之间,飞快地说着什么。一个身穿无尾晚礼服的大块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眨眼之间,这群人就离开了,只有两个侍者在收拾哈里森的桌子。
埃勒里把十美元钞票塞到侍者手里,匆匆地随着他们出去了。
那几个人团团站在衣帽间里,哈里森正被身穿无尾晚礼服的大块头粗暴地抓着。埃勒里从哈里森背后走过去,把硬币和自己的存物牌递给衣帽间女孩。
“让我走,”他听到哈里森用一种压抑的男中音说,“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让他走吧,”那位专栏作家说,“他没有恶意。”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菲尔茨先生。”大块头说。
“让我先付清账,”演员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不是个卑鄙小人,就在外面等着我。”
菲尔茨脚跟一转,走了出去。
这时,一些人聚拢过来,大块头开始驱散他们。哈里森扔了张纸币给领班,把自己的翘檐儿帽往头上一扣,大步走了出去。他双颊发灰,一直在微微发抖。埃勒里跟在他后面。
天棚下的便道上空无一人。第四十六街上演的各种戏剧现在正告一段落,进入第二幕。那位专栏作家在一座关了门的剧院的天棚下面等着,距离大街有十米远。
哈里森拔脚就跑,冲向菲尔茨。
埃勒里加快脚步,回头望去,钻石蹄铁门口已经聚集起一群人引颈张望。正当他回头时,他们一起向这边拥来。一些过马路的人转过身喊着什么。一个挎着皮背带相机的男人出现了,他看向这边,远远地斜穿马路跑过来。一辆出租车疾驰而来,猛地踩了一下刹车,往那座黑暗的剧院倒过去。
等埃勒里再转过头来时,哈里森和菲尔茨已经不见了。他低头猛跑起来。
“他们在那条巷子里呢,”出租车司机探出身来说,“是怎么回事,打架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离开这儿!”埃勒里冲进那条巷子。
他们正在黑暗中打成一团,在地上翻来滚去。那演员又是叫骂又是抽噎,而菲尔茨一声不出。他比哈里森更瘦弱矮小,埃勒里想,还要轻上三十磅左右,打起来占不了便宜。
埃勒里在黑暗中走近这场混战,大叫道:“别打啦,你们这两个傻瓜!难道想把警察招来吗?”
两人扭打在一起的胳膊和腿碰到了他,撞得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肩胛骨重重地顶在剧院的砖墙上。
这时,什么东西在巷子那头闪出强光,埃勒里本能地举起手臂护住脸。是那个挎着相机的男人……便道上聚着一群人,挡住了出口。黑暗再次降临,而且比刚才更黑了。
突然,他听见列昂·菲尔茨大叫一声,声音很奇怪,接着是一片寂静。
“你在哪儿,该死的!”埃勒里咆哮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哈里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照相机又是一闪。演员像一只低着头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地穿过人群。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别让他跑了!”
一个男人揶揄道:“说得对,太太,你去拦住他吧。”
围观的人里面只有那个摄影师走进了巷子。埃勒里听见他在咒骂,说他的闪光灯罩掉了。
埃勒里发现菲尔茨脸朝下趴在水泥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血腥味,但不能确定来自什么地方。他把小个子专栏作家扛在肩上,吃力地走出巷子,始终垂着头。
“没事,没事,”他不停地说,“请让一让,不就是打架嘛……出租车!”
出租车从路边疾驶离去时,埃勒里最后听到的是那个摄影师的抱怨。
“另一个家伙是谁,是戈杰斯·乔治吗?”出租车司机问,“他还没醒过来吗?”
“快醒了。”
“那条巷子里这么黑真是太糟糕了。我敢说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去哪儿,老兄?”
“开出时报广场就行了。”列昂·菲尔茨呻吟着,埃勒里摩擦着他的手,拍打他的双颊。他想着:德克并不知道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如果玛撒当时在场……他闭着眼睛都能看清楚小报会怎么说。故事会随着一声怒吼戛然而止,“演员痛殴菲尔茨”,还配着现场图片……
菲尔茨说话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救你一命的神,”埃勒里说,“你的下巴怎么样了?”
“菲尔茨感觉很糟,”专栏作家努力张着越来越肿胀的眼皮,想看清楚,“嘿,我认识你,你是奎因探长的小儿子。是你把我从那个坏蛋手里救出来的?”
“我偶然路过,赶上收拾残局。”
“他打架的手段很卑鄙,先用膝盖顶我,然后趁我弯下腰又该死的一拳砸到我脸上。是我在做梦,还是当时确实有人在拍照?”
“你很清醒。”
“是什么人?”
“我想是某个正在街上找新闻的摄影师吧。”
“好家伙,”菲尔茨叫道,“他们会大做文章的!”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说,“你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我打赌你有。”
“那你输了。”
菲尔茨咕哝着:“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别客气。”
“知道那人是谁吗?”
“知道。”
“是谁?”菲尔茨再次凝住眼神。
“范先生。”
“给我一支烟,我的烟盒好像在扭打时掉了。”
他默默吸着烟,思考着。他的下巴和眼睛一样,肿得很厉害,吸烟时的样子很可怜,晚礼服也皱皱巴巴的。
“我说,朋友们,”驾驶座上传来司机的声音,“我不在乎打着计程表到处转悠,但你们至少给我个提示,最后我要停在哪里啊?”
菲尔茨突然压低了声音:“他知道我……”
“我想他不知道。”
“别告诉他,今晚我就要装得迷迷糊糊的。我必须处理一下我的脸。我能信任你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做什么呢?”
“好的。告诉他去公园大道,八十六街。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想是在第三大道,靠近第六十街的地方。”
“告诉他吧。”
埃勒里告诉了司机,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住在伊塞克斯大厦吗?”
“那是我公开活动的地方。我在市区还有几处隐匿住所,登记了不同的名字。我想今晚我是不能起来接电话了。我到哪儿,我线人的电话就会打到哪儿。”
“你刚才对我们那位朋友说了什么,”埃勒里以一种纯属好奇的语气问,“惹得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专栏作家咧嘴一笑。
他们在公园大道八十六街下了车,站在街角,一直等到那辆出租车驶出视野。
“现在去哪儿?”埃勒里问。
“我看你可够黏人的。”
“我可不能给你提供个藏身之处,你现在需要急救。”
菲尔茨那只还能用的眼睛盯住埃勒里,忽然说:“好吧。”
他们沿着公园大道走到八十八街,转向西去,在麦迪逊大街穿过马路。
“到了,就在这儿。”
这是一幢小型公寓大楼,看起来很安静,位于麦迪逊大街和第五大道之间。菲尔茨打开临街的门,两人一起走进去。电梯是自动的,没有看门人。
菲尔茨领着埃勒里走到底层一间靠后的房间,再次用钥匙打开门。门铃上方的姓名牌上写着:乔治·T·约翰逊。
“我喜欢底层的房间,”菲尔茨说,“在紧急情况下你可以从窗口一跃而出。”
令人惊讶的是,这套房间的装修极其高雅。
专栏作家看到埃勒里东张西望的样子,笑了起来:“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粗俗的人,但即使是粗人也有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如果我告诉任何合作伙伴,我是多么热衷于巴赫,他们都会大惊失色。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受不了摇滚乐,那玩意儿能把我的肚子翻过来。你喝点儿什么?”
他们很快干了两杯,接下来,埃勒里给菲尔茨治伤。一小时之后,菲尔茨洗过澡,伤口消了毒,受伤之处开始消肿,穿上睡衣睡袍之后,他看上去又像模像样了。
现在他们一起慢慢喝着酒。
“我工作时不喝酒,”专栏作家说,“但你是朋友。”
“我工作时也这样,”埃勒里说,“所以我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菲尔茨假装没听懂他的话。他高高兴兴地东拉西扯,不断给埃勒里倒酒。
“这样对你没好处,”一小时后,埃勒里说,“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三杯酒就能放倒我,但只要我专注于什么事,酒量就会大增,喝多少都没事。当然,可能没那么夸张——只是个好坏参半的比喻而已。关键是,列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知道什么怎么回事。”
“我们听听巴赫的音乐吧。”
埃勒里又花了一个小时倾听兰多芙斯卡富有魅力的清脆琴声。在其他情况下,他会沉醉于音乐之中,但现在他的脑子开始旋转,菲尔茨那张受伤的脸也随之旋转。他打起了哈欠。
“困了吗?”专栏作家说,“再来一杯吧。”他关上音响,又拿起酒瓶。
“够了。”埃勒里说。
“得了,来吧。”
“喝得太多了,”埃勒里说,“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专栏作家露齿一笑。
“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告诉我,埃勒里,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来我们打个平手,这样说你是不是感觉不错?”
“那是当然。”
“我要回家了。”
菲尔茨把他送到门口。“告诉我一件事,你在调查范·哈里森吗?”
埃勒里看着他。“为什么我应该调查他?”
“谁在提问?”
“谁在回答?”
他们张开手臂拥抱了一下,为彼此的机智而折服。接着,菲尔茨的手搭住埃勒里,说:“你干得不错,朋友。这么说你已经弄到那个浑蛋的一些情况了。我也许了解一些,也许不……”
“也许你正在透过你父亲的胡子说话,列昂。”
“好了,咱们就别兜圈子了,”专栏作家被打得扭曲的脸严肃起来,“我一直藏着一些有关哈里森丑事的材料,如果提供给你,会对你有帮助吗?”埃勒里回答之前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有可能。”
“那好,我会考虑的。”
他们又拥抱了一番,埃勒里踉踉跄跄地走进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