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路,安妮便又打开了话匣子。“啊,我早就盼望着旅行了,以我的经验,如果下定了决心,心情好像就会变得愉快些,当然了,不下决心可不行。在旅行期间,我尽量不去想回孤儿院的事儿,心里只装着旅行的事儿。
“啊!快看,那里有一朵早开的野蔷薇花,多漂亮的花呀!如果我就是那朵蔷薇花,那该有多美呀。按说蔷薇花的红色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了,可我却惟独喜欢粉色,但又穿不了粉色的衣服,红头发和粉色不相配,幻想也白搭。
“您听没听说过,有人在小时候长了一头红发,长大后又变成了别的颜色?”
“没听说过。从你现在的头发看,将来也很难能变颜色。”玛里拉冷冷地回答道。
安妮失望地叹了口气,“唉,照这样说,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人生就是个‘被埋葬的希望的墓场’。这是我以前读一本书时读到的。如果我遇到了灰心丧气的事,就把它念给自己听,安慰自己。我简直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主人公了,这很罗曼蒂克吧?今天咱们从‘碧波湖’前经过吗?”
“如果你说的‘碧波湖’是指巴里家的池塘的话,我们今天不从那儿走,今天从海岸大街走。”
“真的,是海岸大街吗?太好了!”安妮情不自禁地说道,“那里就像它名字一样那么美吗?一听到‘海岸大街’这个名字,就仿佛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景色都一下子呈现到了我的眼前。怀特?桑德也是个很美的名字,不过,我更喜欢亚邦里这个名字。亚邦里,听起来很美吧,就像音乐一样。怀特?桑德也多少有点那个意思,对吧?”
“还有五英里的路,一路上总是这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能不能唠些实在的东西,说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我的事吗,就用不着特意去说它了,我幻想出来的人生比它更有意思。”
安妮把身体探出来说道。
“不,你幻想的我不想听,说点实际的,从头说起,在哪里出生的?多大了?”
安妮轻轻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到今年三月份我就满11周岁了。我出生在波林格布罗克。父亲叫沃尔特?杰里,是当地的高中老师。母亲叫巴莎?杰里。父母的名字都很好听,我也感到很自豪。”
“接着往下说吧,名字怎么样都行。”玛里拉催促道。
“母亲也是那所高中的老师,自从和父亲结婚后,就被学校解雇了。光靠父亲一个人工作维持生活,很艰难。听托马斯大婶说,两个人始终过着贫困的日子。我的家就在当地的一间又窄又小的房子里。我从没见过那间房子,但却幻想过不知多少次。肯定在客厅的窗边开着金银花。在前院种有紫丁香,栅栏门里长有君影草。
嗯,而且窗户上挂着用麦斯林纱制成的窗帘……“我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出生的。托马斯大婶说,她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相貌丑陋的婴儿,既小又瘦。只是眼睛水汪汪的,还算有点神。不过,在妈妈眼里,我还是最最可爱的。然而不幸的是,母亲没能活多久,在我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便患病故去了。如果她能活到我会叫‘妈妈’时该有多好呀!叫一声‘妈妈’,该有多幸福呀!父亲也染上了同样的病,在母亲死后的第四天也离开了我。
“我成了孤儿,怎么办呢?邻里左右都束手无策,托马斯大婶说,人们都不想要我,似乎这就是我的命运。父母双亡,一个亲戚也没有。结果,还是贫穷的、有一个酒鬼丈夫的托马斯大婶好心地收养了我。我是大婶一手拉扯大的。她希望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尽管我是她养大的,可若是我干了什么错事,她还是严厉地责备我。
“不久,托马斯一家从波林格布罗克搬到了梅亚利斯比尔。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她家里。我先后照看过大婶的四个孩子。他们都比我小,照看他们可真是件麻烦事。
“后来,托马斯大叔被火车压死了。没办法,大叔的母亲收留了大婶及孩子,而我却被排除在外。我该到哪里去呢?连托马斯大婶也毫无办法。
“后来,上游的哈蒙得大婶相中了我的看孩子本领,便收留了我。就这样,我又逆流而上,来到了用树墩围成的哈蒙得大婶家。那里非常寂寞,如果没有想像力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哈蒙得大叔开有一个小小的锯木加工厂。大婶生有八个孩子,其中孪生子就有三对。我是很喜欢婴儿的,可是哈蒙得大婶连生了三对双胞胎,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最后一对出生时,我明确地警告大婶,再这样下去,连我也会累垮的。
“在哈蒙得大婶家生活了两年,后来大叔去世了,大婶一家也就离散了。孩子们被分送到了亲戚家。大婶只身一人去了美国。我还是没有人要,最后只得进了孤儿院。
“孤儿院并不欢迎我。本来孤儿就多,再收养一个就更困难了。但我没有别的去处,只好硬着头皮呆在那儿,直到斯文萨大婶来接我,我在那里一共生活了四个月。”说完之后,安妮这才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你上过学吗?”玛里拉问道。同时,驾着马车直奔海岸大街。
“没怎么正经上过学。在托马斯大婶家的最后一年上了几天学。到了哈蒙得家后,因为离学校太远,夏天有暑假,只有春。秋两季才能上学。不过在孤儿院里当然要读书了。我能读许多书,还能背诵出许多诗。例如,《霍恩林丹之战》[注],《佛洛丹之后的爱丁堡》[注],《莱茵河的宾根》以及《湖上的美人》[注]等等,我都能熟练地背诵下来。詹姆斯?汤姆[注]的《四季》中的大部分内容我也知道。
五年级的课本里有一课名叫《波兰的陷落》,读起来令人颤抖不已。当然了,我是四年级学生,不用五年级课本,但大姐姐们时常借给我看。”
“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得太太她们对你好吗?”玛里拉一边斜眼看着安妮一边问道。
“怎么说呢,嗯……”安妮说话吞吞吐吐的,脸蛋突然一下子变成了红色,额头上的汗也流下来了。看样子她很困窘、为难。“唉,这么说吧。她们对我的心眼儿都很好,也尽可能地对我温柔热情一些。那种感觉您明白吗?即使她们不总是那样,我也不挂记在心。她们也有难处呀。前一个有个酒鬼丈夫,日子肯定不好过。
后一个生了三对双胞胎,日子更是糟糕透顶。但我一直理解她们,认为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人。”
说到这儿,玛里拉也就没再接着问下去,看着正在出神地欣赏着海岸大街美景的安妮,玛里拉心不在焉地驾着马车陷入了沉思。猛然间,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这孩子一直过着孤儿的生活,强烈地渴望着家庭的温暖与爱,然而谁也不能收留照顾她。人们只顾辛勤地劳作着,并且都过着艰难、贫困的生活。
玛里拉已经体会出了安妮一番话的言外之意,也洞察出了安妮此时的真实心情。
她一旦拥有了自己的家,便是那样地高兴。雀跃。这时候再把她送回到孤儿院,是不是有点太无情、太残酷了。把这孩子送走之后,马歇又会怎样呢?马歇对收养这个孩子曾是那么地热心起劲儿。安妮也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可爱的孩子。
当然,这孩子是嘴碎了点儿,但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教育使她逐步改正过来呀。
能说爱说本身并不能说明她品格怎样,她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安妮会成为一个懂礼貌、高尚文雅的人。因为她的父母肯定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
从海湾吹来的海风吹打着海岸大街右侧低矮、茂密的枞树。大街的左侧是红砂岩的断崖,有的地方,道路几乎都要挨上悬崖了。要不是驾车的马是匹经验丰富的成年马,也许会叫乘车人捏一把汗的。
悬崖下面是被波浪拍打、冲刷而形成的鹅卵石岩滩。再往里,则是宝石一般的银色沙滩。极目远望,是一片波涛起伏碧蓝的大海。海面上,翅膀尖儿被阳光映成银色的海鸥飞来飞去。
一直默默不语的安妮,这时瞪着大眼睛打破了沉寂:“大海美极了!我在梅亚利斯比尔的时候,有一次,托马斯大叔雇了一辆特快马车,领着大家到十英里以外的海边玩了整整一天。虽然我不得不照顾那些孩子,但还是快活极了。那以后,我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了那次旅行。
“不过,这里比梅亚利斯比尔还要美。看,那些海鸥多了不起!您不想变成一只海鸥自由地飞翔吗?我倒是非常想试一试。海鸥每天太阳一升起便飞出来,整天在海面上飞翔,一会儿俯冲到水面,一会儿又飞向高空。多浪漫啊!直到晚上才回到自己的窝。
“啊,最前方那所大房子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怀特?桑德大饭店,是卡克先生经营的。现在还不是旅游旺季,一到了夏天,美国人就会蜂拥而至,这里的海滨实在太棒了,可以说是世界一流的。”
“我正在考虑到了斯文萨大婶那儿之后的事哪。”安妮似乎悲伤地说道,“不到那里还好,一旦到了那儿,就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