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舞动的雨线,像一帘变幻不定的帷幕,包裹着艳红的海岛,包裹着落寂的孤舟,包裹着对峙的两人。连天的浪,呼啸的风,把这最后的小小舞台托在世界的顶点,两个大国、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都维系在林飞羽的举手投足之间——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细小的动作,或者是一个无意识之下的表情,都有可能造成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破灭匆匆临近,又悄悄离远。人类就是如此诡异的生物,在灾厄面前,他们可以抛下一切,不顾肤色、国籍、种族和阶级的差异,像亲兄弟一样团结无间,为了生存与未来而拼死力战,并肩浴血。而一旦尘埃落定,整个世界突然就变了样儿,人与人之间升起厚重的铁幕,在利益的驱使之下,所有微小的不信任都化做敌意的火焰,把虚伪而脆弱的人性烧得一干二净。
林飞羽与阿斯朗相距不过五步,依之前他对CATS装甲的了解,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女孩发动一次致命的突袭,而现在自己手里却只有一把根本就没装子弹的沙漠之鹰——好在阿斯朗肯定并不知道这一点,否则她应该早就下手了。
不能让阿斯朗得到样本!不能让美国人得到样本!——这是林飞羽的底线,无关什么道德大义,也无关什么责任信仰,这就是底线,拼出性命,也必须保住的底线。
但是如果此时举起枪,哪怕只是摆出一个类似的姿势,阿斯朗必定会视死如归地扑过来,已经精疲力竭的林飞羽再怎么神乎其技,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这就像是一场梭哈的残局,自己抓了一手烂牌,既要想办法虚张声势,又不能把对手给逼急了直接开牌。
“听我说,阿斯朗,”林飞羽心平气和地道:“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和我一样害怕。”
这句话说得极为精巧,不仅点破了对手的矜持,还把自己置于“同病相连”的境地之中。
“呵,”阿斯朗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怕什么呢?”
“哦?那你又在怕什么呢?”从语气和神态上说,林飞羽显然更冷静些,或者确切地说,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在“怕”。
“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羽……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得到它……”阿斯朗稍稍侧过身子,视线却始终落在林飞羽的眉宇之间:“但很遗憾,我不能把它交给你。”
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林飞羽编写的剧本之中——离开矿井的时候,他确定是带了两支原石样本出来,准备以“分赃”的形式解决可能出现的“国际纠纷”。但现在局面有了意料之外的变化——嘉琳“消耗”了一颗原石,剩下的一颗还被阿斯朗握在手里。
林飞羽心里清楚,虽然就在几分钟前,两人还“生死相依”,但在“国家利益”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对方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分毫不让。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既能完成国家托付的任务,又能保住双方都来之不易的性命。
“放轻松,阿斯朗,”林飞羽尽量保持语速均匀:“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阿斯朗紧紧地捏着那根试管,一语不发。她的呼吸声很重,胸口也随之微微地上下起伏,显然并没有因为林飞羽的话而放松警惕。
“相反,害怕的应该是我——”林飞羽笑道:“我担心如果我现在放下枪,恐怕连继续谈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你给摁倒了。”
如果这就是林飞羽带手枪出来的原因,倒也算是符合逻辑,阿斯朗微微点了点头:
“对一个救了你两次命的大恩人,竟然还如此不信任,你们中国人都喜欢这样钩心斗角吗?”
“职业病而已……”林飞羽耸耸肩:“我有个提议,阿斯朗,你多半也不喜欢现在的说话方式,因此我们来作个妥协——让双方都能有点安全感。”
阿斯朗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嗯”,似乎是放松了些许:“两天下来,你总算是说了句有那么点绅士风度的话。”
“你向后退两步,我放下枪,”林飞羽用下巴朝地面比了比:“慢慢来,同时做。”
“那不公平,”阿斯朗冷冷地道:“我向后退的时候要撤开脚,你完全可以在那个时候射击。”
“喂喂喂,现在是你对我不够信任了吧?”
阿斯朗撇了撇嘴:“是你提出的建议,难道不应该由你来表现诚意吗?”
僵持了差不多十秒之后,林飞羽决定先作让步——毕竟现在他手里的只是把“玩具枪”,仅仅具有空洞的威慑力而已。
“好吧,作为礼仪之邦的代表,我确实应该为世界和平多作一点贡献。”
林飞羽慢慢地弯下腰,把沙漠之鹰轻轻放在甲板上,然后直起身子,高举右臂。
阿斯朗撩了一下湿漉漉的额发,并没有要向后退的意思。但从她那故意撑出来的强硬表情来判断,林飞羽确信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你是一个爱国者,阿斯朗,而且无所畏惧,所以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你去做一些损害美利坚合众国利益的事。”
“呵!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崇高,”阿斯朗摇摇头:“但我可以肯定,你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爱国者,因此无论你说什么,至少不会损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利益。”
“这正是我要说的,”林飞羽笑道:“一个双赢的可能。”
“双赢?”阿斯朗将手里的试管举到耳边,来回晃了晃,发出咯噔咯噔的脆响:“你指的是它?”
“一开始我觉得,只要带着两块水晶石的样本出来,你一块我一块,交给两个负责任的大国回去各自研究,故事就算是圆满结束了——公平合理,不是吗?一人一份,也算是对你我此次裴吉特之行的一点小小纪念。”
“那现在呢?”阿斯朗“哼”了一声,冷冷地道:“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你打算怎么做?再找把水果刀来切一半吗?”
“就算可以吧……”林飞羽突然一步上前:“就算我们各自带了一半这东西回国吧,你觉得那就是结局了吗?”
阿斯朗猛地弹出手上的爪刃,横在面前,直指林飞羽的脸:“别过来!站那儿别动!”
她见识过林飞羽的身手,也明白现在的处境——身上的CATS装甲还没有恢复,她只是单纯地凭着自己几近耗尽的体力在活动,硬要拼命的话,恐怕还胜负难料。
也就是说,在这场赌博中,虚张声势的并不只有林飞羽,双方都抓了一把烂牌,也都在玩心理战的小把戏。
但显然,在这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林飞羽更胜一筹,他从阿斯朗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中看出了她内心的动摇,继而决定施加压力将对手一举推倒。
“仔细想想,阿斯朗,”林飞羽在钢爪距离鼻尖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你把你手里那东西带回美国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保持冷静,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在心虚——越是这样想着,阿斯朗越是难以控制手臂的抖动,至于林飞羽提出的问题,她压根就没有心思去思考答案。
“我知道你不想说,那我来替你回答,”林飞羽顿了顿:“你的美国政府会派出最聪明的科学家,在最先进的实验室里把它制造成最可怕的武器——试着去想一下,阿斯朗,你手里的那个小东西如果被塞进战斧式巡航导弹,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看了看身侧的裴吉特岛:“如果这不是一个岛,而是一个阿富汗的小村落呢?如果是伊朗的某个大都市呢?如果是一整片大陆呢?”
几乎就是冷冰说辞的翻版——有些人会说这是种巧合,但林飞羽觉得这就叫命运,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想到早已叛变的冷冰,在裴吉特这个鬼地方还能教上自己最后一课。
“我对政府会怎样做完全不感兴趣,你瞧,我不喜欢现在的总统,不喜欢唱国歌,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阿斯朗话锋一转:“但是,现在的我是一个军人,职责所在,我必须把这个东西带回祖国,只要我还活着就……”
“你还活着!是因为你穿了CATS装甲!”林飞羽突然用声嘶力竭的呐喊打断了她的话,甩手朝燃着熊熊红焰的裴吉特岛一指:“否则你早就躺在那里了!早就变成一堆浑身插满水晶桩子的烂肉了!”
阿斯朗喉头微动,一时失语。
就是现在——林飞羽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他调动全身上下的表演细胞,面露愁容,用一种近乎于哀怨的语气道:
“想想吧,阿斯朗,如果你把这颗红色水晶——这颗毁灭的种子带回文明世界,会有多少人因此而罹难?又能有多少人像你一样装备了CATS装甲,能在那些魔鬼的侵犯下逃过一劫?”
“不,”阿斯朗连连摇头:“我们美国……”
“你们美国?”林飞羽咄咄逼人地道:“你可以代表美国吗?你能保证这个东西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利欲熏心的政客所利用吗?”
阿斯朗涨红了脸,也针锋相对地提高了嗓门:“我们……我们会把它用在合适的地方!”
“合适的地方?什么地方?”
从冷冰那儿学到的审讯技巧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林飞羽用一句难以回答的反问把气氛打进了冰点。
“……我,”阿斯朗慢慢放下了爪刃:“我相信科学的力量……一定能找到它的用途……”
说这句话的时候,阿斯朗已经是明显的底气不足了,她开始思索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林飞羽成功地把自己的逻辑——确切地说,是冷冰的逻辑,强加在了这个女孩的思维模式之中。
虽然不愿承认,但此时此刻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逻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真理:这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到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可以接纳的范围。
“人,还是应该有所敬畏,”林飞羽细声慢语,用手背轻轻抚了一下阿斯朗的侧脸,既温柔又决绝,就像是在对即将分离的恋人致临别辞:“有些不该被碰触的禁忌,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有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你……”终于,阿斯朗明白了林飞羽的用意:“你是想要……”她摊开了手掌,看着手心里的小小试管:“想要就这样把它毁掉?把这个可能改变世界历史的……”
就在这动摇的一刹那间,林飞羽突然用出“白手”,一把夺过了试管,还不等阿斯朗有所反应,他又甩手将试管抛向半空,丢进了黝黑汹涌的汪洋大海。
尘埃落定。
几次皱着眉头的欲言又止之后,阿斯朗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那扇紧闭的心门被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之后,转瞬便被砸得四分五裂。
她呆呆地凝望着跌宕起伏的海面,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如释重负似的,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不得不说……羽,从女孩子手里抢东西很失礼哦。”
“啊,我知道。”
“但至少,你救了这个世界。”
“至少不会毁了它。”
阿斯朗回过头,与林飞羽相视而笑——不知为什么,也不为了什么。
“现在想想,你或许是对的,”她看着夜幕下的裴吉特岛:“看看这个红色的地狱吧,我可不希望因为我的决定,让同样的天灾人祸在别处重现。”
“还会有的,”林飞羽若有所思地道:“天灾还会有的,人祸也还会有的,但我相信,到了那一天,还会有像你我一样的勇士挺身而出,不论结局如何,奋力一搏。”
就在阿斯朗似懂非懂地点头时,一个有趣而又迫切的念头闯进思绪:
“我在想,羽,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试管,如果我死在了岛上,如果我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裴吉特……结局会怎么样呢?你会带着它回国吗?把它交给你的祖国?让中国人去研究这些红色水晶?”
这真是一个进退维谷的好问题——林飞羽虽然心里没有答案,却知道要怎样回答:
“你不应该问,阿斯朗。”他微微一笑:“现在的这个结局,是你我豁出性命,在地狱里摸爬滚打、抱着必死的决心蹚过腥风血雨之后才换来的,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有没有如果’,难道不觉得是在对命运的亵渎吗?”
与其说是在回答阿斯朗,不如说是在回答自己,这个时刻的林飞羽,似乎稍微能够理解一些冷冰的心情了——“也许他的理念没错”,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让林飞羽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嗯……‘命运’,”倒是阿斯朗对林飞羽的答非所问感到十分满意:“我以前一直觉得,”她轻轻点了点额头,“是命运害我摔断了脖子,是命运把我扔进了美军,是命运强迫我穿上了CATS装甲,所以,我以前一直不喜欢命运。”
“那么现在呢?”
“现在?”阿斯朗耸耸肩,“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是命运让我与你相遇,是命运让我能够活着站在这里,同你一道,见证这个结局。”
没错,如果没有阿斯朗,最后的结局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或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阿斯朗,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结局”。这个来自他乡的年轻女子,无意中渗进了林飞羽的生命,踩下了一段清晰而至关重要的足迹。
“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林飞羽不无遗憾地道:“现在也只有你我能够站在这里见证了,到最后,我们也没能多救一个人出来……”
海风将发丝吹在阿斯朗的脸上,遮住了她暧昧的笑意:
“哦,那可不一定,羽,这里现在可不止我们两个了……”
话音刚落,船体突然几近立了起来——这明显不是被风浪推动所致,而是什么东西破开了洋面,将小船向一侧推挤。林飞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连忙扎下八字桩,稳住平衡,而阿斯朗却双腿相盘,双手倒撑着船舷,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
她知道这乘风破浪的轰鸣,是归乡的呼唤,是“我得救”了的象征。
从阴暗中现身的小型潜艇跃出水面,缓缓地停在游艇旁边,它有着钢筋铁骨的黑色身躯,也有着一个极漂亮的白色名字:
“UNCOIN。”
“独角兽号……”林飞羽还是第一次见到“托尔”级特种战术潜艇的实物,不禁有些吃惊:“你朋友来得挺及时啊。”
老实说,他对这艘潜艇的驾驶员相当钦佩——裴吉特岛的港口吃水很浅,风浪又这么大,即便是“托尔”级这种长度不到20米的小家伙,要在游艇旁边停稳也确实需要考验驾驶员的技术和勇气。
潜艇的顶盖被向外翻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水兵服的士官探出身来,他举起手里的探照灯,将一束刺眼的光圈打在小艇的甲板上。阿斯朗别过头,朝士官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把灯暂时关上。
“这是末班车,”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笑道:“……我得走了。”
林飞羽也笑着点点头:“好的。”
“跟我一起回去吗?我就说你是个幸存下来的中国游客。”
“不,不用了,我这边有人来接,不用担心我。”
“那么回国后你会怎么描述我呢?”阿斯朗眨了眨眼睛:“一个穿着高科技马甲的亚马逊女野蛮人?”
“唔,一个亚马逊女野蛮人……”林飞羽撇了撇嘴:“挺好的,也满符合你的实际表现。”
阿斯朗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脑袋,用下巴朝裴吉特岛比了比:“那这边呢?就算是结束了吗?”
林飞羽走到阿斯朗身边,望着不远处的裴吉特岛。几天前,这里还是一个被称为度假天堂的美丽小岛,现在,一点一点落入灭寂,沉没,没入这台风巨浪之中。
“由它去吧,”林飞羽摇了摇头:“就算躲过了暴风雨,水晶暴露在空气中也会慢慢被水蒸气消耗掉,只要没有有机物给它们补充,这些可悲的东西就会饿死,连渣都剩不下来。”
“你就不怕除了我们,还有人带着水晶出岛吗?”
林飞羽回忆了一下在矿井中与冷冰对峙的情景,一声苦笑:“那啊,我们就只能祈祷他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了。”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男子的脸出现在了潜艇的顶窗口处。阿斯朗认识这人——史密斯中校,正是他当年忽悠自己的父母签了那份“卖身契”,把阿斯朗从一个残疾的可怜少女变成了特种作战的致命武器。
虽然感觉上还有什么话要说,但阿斯朗明白,是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就此拜别吧,羽,”她朝林飞羽伸出右手:“能与你这样的勇士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也是我的荣幸。”林飞羽看了一眼阿斯朗的手,很有礼貌地轻轻握住:“说到勇士,阿斯朗,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棒的一个。”
“哼……”阿斯朗微微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紧紧握着林飞羽的右手,用力地上下摇了摇:“那么,这就是勇士与勇士之间的握手,我谨代表美利坚合众国,感谢你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
不等对方回话,阿斯朗突然一步上前,踮起脚尖,在林飞羽的唇上送去轻轻一吻。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似的吻,却让林飞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在这一个刹那里,他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心壁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这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吻,我代表我自己,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阿斯朗温婉地微微笑着,用双手轻轻捧住林飞羽的脸:“至于之后的事情……等我们下次见面再继续吧。”
这多少有些暧昧的道白,却让林飞羽莫名其妙地黯然神伤,他向后仰起上身,像是有些抗拒似的,避开女孩的手。
“若有缘再见,阿斯朗……”
“叫我凯莉。”
林飞羽顿了一下:“好的,凯莉,如果还有下次……我们再继续吧。”
阿斯朗微笑着点点头,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林飞羽。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过身,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纵身跳下甲板,跃入波涛汹涌的海面,几秒过后便出现在了潜艇的侧舷边。
还用得着说“再见”吗?两人心里都清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刚才那轻描淡写的一吻,便是永别。
这世上的人多为彼此的过客,即便是救命恩人,即便是两小无猜,即便是生死之交,也难免像今时今日的阿斯朗这样,决绝地转身走开,只留下一个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背影。
微型潜艇很快便失去了踪迹,就和它来时一样,悄悄离去。苍白的闪光在云层中翻腾滚动,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狂暴的雨水倾盆而下,像一颗颗沉重的玻璃珠,呼啦啦地砸在甲板上。
林飞羽不躲不闪,就像是一座雕塑般立在原地,任凭自己被暴雨淋透,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任随波浪起伏。
面前的裴吉特岛就像一堆燃着的干柴,正烧得透艳。无数生灵化做鬼火般猩红的烟云,蒸腾萦绕,在风雨中打着转儿,盘旋着飞升向天,一直渗进浓重的云层,把乌黑的天空染成血色。
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这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天外之物悄悄地降临,洒下一片死亡之后又匆匆离去,归于虚无。在这“玄武”肆虐的汪洋上,在这风雨朦胧的天空下,再普通不过的“水”瓦解了最凶残的恶魔,甚至完全消去了它们存在过的证据,把一场惨烈的人间悲剧变成眼前壮丽的绝景。
林飞羽一个人。
自从冷冰“叛变”之后,他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宿命式的独角戏——开始时一个人,结束时也是一个人。但不知为何,今天,他心中的孤独感格外强烈。
因为同胞的罹难?林飞羽是受过历练的职业特工,早已看透了生生死死;是因为与先师的重逢?作为第七特勤处最高通缉对象的冷冰,林飞羽对他也是恨之入骨;还是因为阿斯朗的示好?她是一个美国人,向有好感的人大方告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这次告白本身就是道别。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心中会有这种难以名状的孤苦?带着些不甘,带着些不安,带着些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遗憾。
林飞羽摸了摸口袋,掏出那枚巴掌大的金属圆盘,雨珠落在它银灰色的外壳上,发出一声声异样的闷响,直到现在,林飞羽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是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战利品了。
林飞羽刚准备把圆盘塞回口袋,低头时却发现了落在脚边的小饰品——一定是刚才掏圆盘时不慎带出来掉在地上的。
他蹲下身,将这个王清仪托付给自己的遗物捡了起来,像捧着什么心肝宝贝似的,紧紧攥在手心:
“好孩子……”
林飞羽露出酸涩而略带忧伤的微笑:
“我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