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过尸体之后,田所为了重新听取案件情况而走进客厅时,已经是十点左右的事了。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是的。这些就是所有乐团成员了,另外还有帮佣的。”网代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安地说。看到田所的脸,不管是谁都会出现像网代现在这种表情。警部的长相不只是丑而已,而是丑到像被鞋子踩着,并且用力使劲践踏一般。
“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
“可能是在厨房吧。”越生厚子突然像是想起某件事情般,看着网代说。
“厨房?”
“嗯。我想做苹果派,她说要帮我。所以……”
“为什么突然想做苹果派?”
“因为,我虽然喜欢做料理,可是因为一直很忙,都没空做。今天晚上刚好工作都早早结束,而且听说会有报社的人来,所以我想请他们吃。结果做起来太花时间,一定会来不及。因此,我教千寻如何调节烤箱的火候,并说之后会再回来,然后我就来这里了。结果,因为后来发生那件事情,我就忘得一乾二净了……”
千寻不可能知道要怎么烤派。就算派烧焦了,她可能也只会一边呆呆地坐着看电影杂志,一边等厚子过去。从现在千寻还闷不吭声这点来看,恐怕派早就已经碳化了。她本来就很容易沉迷在电影杂志里头……事情就是这样。
“你,去看一下。”田所一指,在一旁待命的水原就走出来。不知是否一直和田所在一起,所以长相也变得很相似,他的容貌也长得不太好看。不知是否眼神锐利的关系,他的举止,给人一种从驯鹰人手臂上飞起来的老鹰似的印象。可是,田所也好、水原也好,外表和内在都相差甚远。事实上,二人都很绅士,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很有人情味的人。
水原到同一排的女佣房间去看看,那里面没有人,接着他推开最里面的厨房的门。开门的时候,黑暗的室内充满了派烧焦的味道,那烟味从水原的鼻孔进去流进肺部,让他知道厚子所说都是事实。同时,他也注意到,在那焦味之中混杂了像是烧布一样让人不舒服的臭味。
忽然,正在抽动鼻子的水原,听到女子的啜泣声。与其说是啜泣,不如说是鼻音。是千寻的声音,他直觉地想。可是,应该正专心看着电影杂志的千寻,居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实在让人不解。水原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电灯开关。
伴随着开关的声音,灯光明亮的迸发,厨房全貌完全展示在水原眼前:瓦斯炉、大型烤箱、冰箱。几乎同一时间,被绑在窗边椅子上,穿着漂亮洋装、些许丰腴的女子也进入视线中。她嘴巴里被塞了东西,湿润的双眼,彷佛在催促水原赶快把她手脚的绳子解开。
水原拿起菜刀,用熟练的手法敏捷的割断绳子。和蔬果店伙计切断成捆的白萝葡比起来,他用刀的手法更加熟稔。千寻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己把塞在嘴里的东西拿掉,并将塞在里面的手帕吐掉。接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大哭起来。
在她哭的时候,水原一脸没辙的表情,什么也没做地站在原地。女人这种生物,在一定量的液体从眼部流失之前,不管对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他从妻子那里学到这个经验。然后,他一直看着千寻的衣服和地上的绳子上沾到的红色污点。
在她哭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出声叫了千寻,把她从厨房带到大厅,再回到客厅。就算让她坐在椅子上,她也还是抽抽答答哭着,期间还吸吸鼻涕。当她看到包含网代在内,所有人都在现场之后,心情好像才总算平复下来,哭声变得断断续续,偶尔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又呜咽起来,不过不久后连这个也停了。
“我想知道你被袭击的事。请尽可能详细告诉我。”为了不惊吓到她,田所用哄骗的声音说。千寻还没有回复平静。在越生厚子的劝说之下,她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在处理完晚餐的善后之后,就来做苹果派了,煮苹果擀面皮很花时间,我还没做好就看到客人来了。”千寻说话时一点口音也没有,但从话中带有些许鼻音这点看来,这个女的是福岛人,田所心里猜想。
“越生小姐说她必须要去向客人打招呼,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虽然刚才已经说过,我本来是打算要在烤好的时候过去的。平常都是烤四十五分钟。”厚子插嘴说。
千寻继续洗完脏碗盘,滴干水之后,用擦碗布擦干。这工作花了将近十分钟——然后一个奇怪的人走进来,她说:“那家伙是谁?”
“不知道。他遮住脸,穿着很大的衣服。”
“很大的衣服?具体的形容一下,像是怎么样的衣服?”
“是叫小丑吗?就是那个在马戏团里做奇怪动作搞笑的人,那个人穿的就是像那样的衣服。那个人穿的是白底上有红色点点的衣服,头上戴了三角型的帽子。”
千寻吓了一跳,手上拿的金属盆掉到瓷砖地上,同时发出尖叫声。可是,不管是盆子的声音,还是她的尖叫声,外面都听不到。隔音的门,这次反而帮了倒忙。
“才不一会儿,我就被绑住了。我不经意地看到那个人的手,整只手都是红色的,所以我好怕好怕,想说该不会要杀我吧,身体就自然而然开始发抖。那个人绑了我之后,用自来水洗洗手,之后还很小心地让水继续流……”
水原想起在那个房间中,有燃烧布料的臭味混杂其间。
洗了手,处理掉手套的小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察看衣服上有没有沾到血迹。红色圆点图案里混杂了血的污点,若只是粗略看过去的话不易发现。马上发现右边胸口沾到血渍,虽然拿抹布来擦,但没多久就放弃了,把抹布丢掉,接着大步走向窗边,把窗帘稍微掀开,观察后面小路的情况。然后,确认过后面没有任何人之后,关掉电灯,从容不迫地走到大厅去。
千寻大大呼出一口气。她没多久就明白,小丑侵入厨房,目的不是为了要杀她,而是为了要洗手。可是,她不知道小丑会不会突然转变心意把她杀了。所以,就连小丑走出去之后,她也还是担心得要命。
(希望不要再回来了……)
千寻在心中暗自喃喃说,并用力扭动自己被绑住的身体,要从窗帘缝里看后面的小路。后门像哑剧电影的画面一样安静打开,那个穿着肥大衣服的小丑出现在后门。千寻屏住气息,她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小丑拖着大大的鞋子走在小路上,消失在隧道里。
(万一他回来的话怎么办……)
千寻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很幸运地,她没有再看到小丑,只有电灯黄色的光照着外面。
“那条隧道,通到哪里?”田所问网代。警部还没有去调查过后门。
说明过隧道的情况之后,水原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没受伤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这次我想问关于时间的问题。”
“这个嘛……我很害怕,一直发抖,一分钟感觉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千寻说完这句话,田所认为这也无可厚非。一个女子受到生命威胁,不可能还可以那么冷静。
“从我离开到那个小丑进去,中间经过多久时间?”
“我想应该是十分还是二十分钟吧……”千寻像是要把衣服皱折拉平似地磨擦着衣服回答。
“越生小姐离开厨房时大约几点?”警部舔了一下铅笔问。
“这个嘛。因为厨房里面没有钟……不过,是在真由美和网代吵完架之后——”
“越生!”单簧管乐手修长的身体像是要站起来似地露出骇人的表情。平常为人亲切的乐团团长,很难想象会出现那样凶恶的目光。可是,这些都被田所看在眼里。
“和网代先生吵架?那是几时发生的事?”
“说吵架是误会了。只是单纯意见相左,讨论时声音大了点而已。”
“究竟是不是吵架,你只要安静就好。我们会客观地判断。”田所语气严厉地告诫他。被杀害的女子在死前不久曾经发生争执,实在无法置若罔闻。
“越生小姐,这位先生与瓜原小姐之间说过什么话,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希望尽可能不要有误。”
越生厚子左右为难,相当苦恼,交互看了看警部与网代的脸。乐团团长一语不发地把头转向旁边,他的侧脸彷佛在说——你要是说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说吧,沉默的话我怎么会知道。”
受到警部催促,或是说不得已屈服于警部严肃的视线下,厚子沉默一会儿之后,用小小的声音开始说。
“我没有听到他们全部的对话,只有一小部分而已。那时候,我和千寻在厨房做派。网代和真由美好像刚好在这间客厅的门外讲话,因为厨房门是开着的,所以听得很清楚。我吓了一跳出去看看,他们二人面对面,大声地彼此争论。我跟千寻说,不要看别人吵架比较好喔,就和千寻走进厨房,把门关上了。”
“他们二人当时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我的歌,你是不可能明白的。怎么可能会懂啊’……大概,就是在说这样的话吧。”
“我来说。你给我安静。”不知是否有意讽刺,网代把刚才警部说他的话拿来对厚子说,然后点了一根烟。“这次,日本具代表性的爵士乐手们的演奏要录成LP盘,在意大利发售。然后,我们团里也有三首歌入选了,但是她的演唱方式,和我们的意见有点不合。态度最强硬地希望她能改的人就是我,所以那家伙就很不高兴地来找我吵架了。”
——真是如此吗?田所把视线投向厚子,厚子和千寻都默默地肯定了。
“时间是在什么时候?”
“报社的人来了之后大约过了五分钟,所以应该是八点五十五分吧。”网代自暴自弃用随便怎样都好的语气说。
“八点五十五分……”田所一边笔记,一边接着问。“在那之后,没有人再见过瓜原小姐了吗?”
“我们,也就是我和越生有去找她。我打算刮了胡子再下来,结果割到这里……”低音贝斯手江差,指着下巴的伤口说:“因为血流不止,所以等我擦好药,就已经迟到了。”
“我离开厨房之后,就上来到自己的房间去补擦口红。然后我打算去找江差一起下楼,那时真由美还在她的房间里。”
“我们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客厅,结果问得不是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说‘我现在正要去洗澡啦’。虽然我听越生说她才和网代吵过架,不过因为我不觉得有必要气到那种程度,所以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匆匆下楼了。”
“时间呢?”
“大概刚好过九点一点点吧?”他看起来不是很有自信,用反问的形式回答。
“没有看到穿着小丑衣服的人吗?”
“没看到。看到的话不可能不说的。”
此时门忽然打开,一位一脸带有中年胃弱表情的刑警走进来,在田所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事。警部注意到在场众人疑问的眼神,认为并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就用随和的语气说:“他是向我报告说,有人目击到穿着小丑服装的人进入这间公寓。”
“咦?什么时候?”
“从哪里进来的?警部?”
“从正面门口进来的。在大门和电车道的对面,不是有一间背对着御茶之水川的烤地瓜店吗?那间店的人看到了。毕竟那样的穿著很奇怪,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对方说绝对不会错的。”
乐团成员们,当然对这样的情报很感兴趣。所有人的眼睛忽然都变得炯炯有神。
“可是啊,瓜原会自己一个人留在二楼,完全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虽然正中凶手下怀,可是如果她和我们一起下来到客厅的话,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不知道,不过这间房子这么大,总是有地方可以躲吧,也许凶手会等到夜深人静再下手。”
接着,千寻像是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情似的,她说了令人意外的发言。“警部先生,假扮成小丑的人,我总觉得很像是饭森……”
她话一出口,室内气氛紧张到彷佛连皮肤都感到刺痛。三位演奏者责难似地看着千寻。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江差张大他细小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