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人吉市,如果不是九州岛人,恐怕没什么人知道。要再稍微详细说明一下的话,那是一个位在日本三急流之一——熊本县球磨川中游,人口不满五万的小型温泉都市。在当地发现温泉的涌泉也是进入昭和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除了香鱼和烧酒之外,这个城市几乎没什么特色。
球磨川在人吉市的南端,从东边往西边流;球磨川的支流胸川,发源于鹿儿岛的县境,从更南方之处往北流至此地与球磨川汇集。鹿儿岛该地称为囎唹郡,此处则被称为球磨郡,这二地合称为球磨囎唹,据称是由于昔日当地豪族熊袭住在此地的缘故。另有一说是由于人们都集中在山边与山背,而“山边山背”在当地方言里的读音近似“熊袭”,不过姑且先不论这些,只要看到人吉车站后面的横穴式古坟,也可以知道这片土地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开发了。
笔者在描述地理环境上多所着墨,详细叙述之余也尽可能地简化,因为不久之后这里发生不止一件命案,为了使人易于理解,希望多少派得上用场。那些命案里,凶手计划严谨,可说是完全犯罪,或是也可称作不可能的犯罪,如果没有能够洞察真凶的人存在的话,光凭县警当局的努力,恐怕案情将会陷入胶着,一筹莫展。凶手自始至终都在眼前,但若进行逻辑推理,就会陷入“这是一桩没有凶手的命案”的想法,就连县本部知名的搜查课长辛岛警视也束手无策。
似乎有些离题了。回到先前的话题,希望读者能再多看一下这些无聊的地理介绍。有一条县道与这条胸川平行。以前铺设了一条往大畑方向,以螺旋状盘山著名的登山铁路之后,往来的人潮急速上升,络绎不绝;现在则相当于废线状态。出问题的绿风庄位于沿着胸川往上游走约两公里处附近,座落在胸川与县道之间的杂木林里面,以前马不停蹄地走在县道上的人们,都会把那露出树梢的红色复折式洋瓦屋顶当成里程碑。
这座宅第也因此而广为当地人所知。它原本是领主家族所盖的,在家道中落之后,最近该宅第的所有权转移给熊本市的九州岛大学,提供学生休闲娱乐使用,并取名为绿风庄。
如同刚才所说的,房子周围都被山毛榉或合欢树这些杂木林包围,往西走是冷清的县道,往东走则是胸川,以景点来说绝对称不上是个景观优美的地方,不过里面有温泉浴池,又可以在胸川抓香鱼,而且这里夏天相当凉爽,因为这些优点,学生主要使用的时间都集中在暑假期间。其他季节如秋冬时,这里相当安静,只有门罗雀啼叫的声音。不管是爬满常春藤的二层楼外墙、墙上紧闭的白框窗户、或是连一丝烟都没有冒出的烟囱,每个都静悄悄地,就连看管这里的田上老夫妻,也都是一派沉默。
另外,现在要回顾以这座绿风庄为中心,发生的一连串凶杀命案,不过笔者不知该从何下笔才好,就先从十月二十七日,七名大学生到绿风庄投宿的原因说起好了。
一说到他们来的原因,推理小说的读者往往马上就会眼睛一亮,不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很深层的原因,只是趁着为期一周的大学校庆之际,这些平时都有往来的朋友们,稍微逃离嘈杂的大学,试着小小地喘口气而已。牧村光藏就读铸造科,郡内以人吉市为中心,有许多镰仓初期的佛像,他来这里是打算要每天带着便当盒到处走,所以并非全部的人都是为了相同目的而来。就像现在牧村的未婚妻柳直美,好像为了寻找作画的灵感,每天早上都带着素描本出门。
之前笔者说有七名大学生,不过比较合得来的只有其中六人,日本画科的行武荣助虽然也是同学年,但平常就和其他人比较疏远,这次完全像不熟的陌生人,简直就是独自一人来放松一样。可是不管再怎么合不来,要在这样的地方共同生活,就要抑制彼此的怒气,并设法做些什么才行。
且说就住他们一同抵达绿风庄的第二天,晚餐前发生的事。在通知晚餐的铃声中,他们都到楼下东南方角落的餐厅集合,西画科的柳直美用下巴点着人数,她等大家拉椅子的声音静下来时,忽然异常地一本正经,但是眼睛里闪烁着些许恶作剧的光芒,用宛如小学生在学艺会上演戏似的口吻,字正腔圆地说:
“大家好,今晚有一个会让各位非常高兴的新闻。这回,橘和夫先生与松浦沙吕女小姐已经订婚了。结婚日期还未决定,不过大概会在明年春天。”
在直美介绍他们的时候,二位当事人也站了起来。未来的新郎有点装模作样,一边注意他身上那件今年秋天刚做好的上衣有没有灰尘,同时那双满是得意神情的眼睛,在度数不深的波士顿框眼镜后面骨碌碌转动着。
与他并肩的松浦沙吕女身材高大,是个长相美艳的美女,她身穿山东绢织成的白色宽袖上衣,戴着耳环、颈圈和手镯,由此可看出她在个性上有很强的虚荣心。如果新闻说巴黎的女人都穿鼻环,恐怕她也会毅然决然地去穿鼻环,并扬扬自得地走在街上。不过她毕竟是个女性,知道现在与其老实地看着地板,还不如努力做出正经的模样比较有效果。
“唷,干得好啊。”大声说这话的是牧村光藏,他微笑着轮番看箸两人,并对临时雇用的女佣阿标说。
“来干杯啦,干杯。你去架子上把我们带来的洋酒拿过来,去拿葡萄酒来。”他自顾自地嚷嚷着说。
如同前面所写,他已经和直美订了婚,今年底就要穿上礼服,还要去度蜜月,所以他没有嫉妒的理由。但是其他男女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可以说绝对没有直美和牧村这么开朗。
坐在橘旁边的行武荣助,只说“我讨厌洋酒,给我当地的球磨烧酒”而已,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还有点冷漠地把头撇开,用手玩弄脸上的胡渣。他旁边的日高铁子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她有点斜视的空洞眼神,从散光眼镜后面投射在前面的墙壁上。
沙吕女旁边的横田义正,双手在餐桌下紧紧握拳,并微微颤抖,平常就很苍白的脸用力扭曲,他瞪着沙吕女和橘,彷佛要把她们的侧脸吃掉一样。粗糙的头发散乱披在额头上,他周围好像散发出一种宛如杀气似的气氛。
这也难怪,铁子和横田对橘和沙吕女分别抱持着好感,现庄这桩美事像是一记闷棍,他们二人的心情可以想见。有传言说铁子是艺大首屈一指的丑女,但她本人很自我陶醉,就算她没那么丑好了,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美男子橘也没有对她表现出超越一般朋友的好感;横田的话,他是个辛苦努力的好男人,校内的女生里面爱慕他的也不在少数。就算意识到他与国外留学回来的橘在经济上有差异,但在长相和学业上,他有自信绝对不会输给橘。他的自信,现在已经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裂开,在地上被沙吕女无情地踩踏。就在刚刚,因为他对于沙吕女的婚事并不知情,还帮她把椅子拉开让她可以坐下,做出这种彷佛他们是一对情侣似的举动让他像个白痴,使他现在火大得不得了。
直美形容当时的气氛,并对日后发生命案时前来的警官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不知道大家会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我发觉好像有一股黑黑的东西,一口气笼罩住整个房间,我不由得在心里祈祷,希望不要发生什么事情才好。”
不知是否这个缘故,直美一脸打圆场的表情在桌上摆放酒杯,并将阿标拿来的葡萄酒和球磨烧酒倒好,和大家一同举杯祝贺橘与沙吕女订婚。说出“prosit”的只有直美和牧村两人。行武荣助摇晃着他那头和由井正雪一样的总发。对于他们说的德语摆出厌恶的表情,一口气喝干杯里的烧酒。喜欢烧酒的行武喝下烧酒之后却一脸烦闷,恐怕是前所未见的,可是听到他是神风连那帮人的后代之后,就不难理解了。从祖父传承下来的攘夷思想在他心中深深扎根,虽然不会在经过电线下面时用扇子遮住额头,但他会选择日本画科,就是因为他的国粹主义思想。左撇子的他会用左手拿起画笔,假装是昭和的左甚五郎,他也有这般单纯的一面;但也因为他的性格如此单纯,橘他们那种美国化的思想和举止,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不快。
雕刻科的横田,就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很绅士地举杯,只不过嘴唇在微微颤抖,而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他因为身体的缘故放弃了第一志愿油画科,到雕刻科去拿着凿子埋头敲,可是如果他有铅笔,他画的素描可是获得校内一致好评。
日高铁子的志向是成为美术评论家。本性好胜的她,现在也正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装个样子以杯就口之后把杯子放回桌上,在她放下杯子时洒了些酒出来,牧村爽快地拿出手帕帮她擦擦,但她好像根本不在意。
感到开心的是剩下的四人,就是牧村与直美、橘与沙吕女这二对。尤其是橘与沙吕女,不知是因为他们正沉醉在幸福中,还是他们本来就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一直无节制地大声笑闹,被沉默盘踞的餐桌上,只有他们那边很热闹。
晚餐结束之后,日高铁子说她要写信,于是站起来离席;横田也学她这样说,然后打算回到楼上的房间去。牧村早一步在楼下拦住他,在他耳边讲悄悄话。
“喂,不要这么闷闷不乐嘛。追女生的时候要全力以赴,失败了就要尽早放弃。毕竟世界上的女人还多得是。”他用这种台词安慰横田。
“你说我闷闷不乐?少开玩笑了。”横田生气似地鼓起脸颊,但他的眼中有股感谢牧村温暖友情的光芒。牧村沉默地笑着,轻拍了横田的肩膀,横田很快转过身走上楼,牧村也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行武走到餐厅的角落,慢慢把烟丝从烟袋里拿出来,翘起穿着拖鞋的脚,发出嘶嘶的声音吸起烟来。那烟袋有个来头,是神风连的祖父陷入战争的漩涡,孤身进入敌阵时捡到的,也是行武荣吉自豪之物。
橘和牧村等人在楼下的大厅开始跳舞,沙吕女和直美喧闹的声音经常传到餐厅去。当时,行武正一脸生气表情敲着烟灰缸。横田和日高铁子的房间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天深夜,沙吕女忽然睁开眼睛。看样子,跳舞的兴奋感让她的神经还有一些亢奋。在这片静谧中,传来“答、答、答”的声音,听起来像雨滴声。透过窗户看到的是一片星空,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下雨了。这样说起来,似乎也不像是没关好的水龙头滴水声。这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呢?声音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二、三分钟,不久之后突然停了。接着她感觉到有人悄悄地在走廊上走路,当她在思考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时,一切又回到原本的寂静。
对于那些声音,沙吕女只觉得有一点奇怪。然后很快就忘了这回事。不,与其说她忘了,不如说她把自己交给再度袭来的睡魔。要是她知道,那些声音与她有非同小可的关系的话,她一定睡不着吧。
第二天,二十九日早上,日高铁子说有私事要出发前往熊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