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局基地移交单位党政一把手联席通气会,准时在局机关第一会议室召开。此次会议内容,主要是移交工作领导小组,听取各家汇报工作进展情况,以及遇到的难点问题等。
通气会开了没多久,局办公大楼前就出事了。
来自基地各单位,不下两百名生存环境受到冲击的男女职工,聚集在机关大楼前示威。
一条正冲着大楼的红色横幅上写着:
能源局是我家 我家在能源局
这些示威者身上,穿着清一色印有能源局标志的麦黄色工作服,拢成一个方阵。方阵看上去,虽说不那么整齐,可也不松散,有边有角。这些人不喊叫,不挥舞手臂,默哀似的目光,齐整整射向局办公大楼。他们的服饰、脸色,以及情绪,交融得极具感染力。
会议不得不暂时中止。
冯仲和邹云站在会议室窗前,望着楼下的方阵,脸上的表情没有不复杂的,能看出他们此时被震撼裹着的心里矛盾。
冯仲看了一眼邹云,悄声问,邹书记,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邹云给这一声问难为住了。眼皮子底下的事,说深说浅这都是一个揪他心的问题。可是移交这件事让楼底下的这群人这么挡着,也不是个事,到头来冲着上面担责任的还会是楼底下的这群人吗?想到这,邹云脑子一热,一副不再多虑的表情道,同情归同情,可也不能没有原则,不然移交工作,就没有办法开展下去了,你的意思呢,冯局长?
冯仲转着圈说,那就按着邹书记的意思办吧。
听冯仲这么一表态,邹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心想你冯仲这是怎么说话?什么叫按我的意思办?那你的意思呢?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你站到我的背后去我还怎么跟你商量?
但邹云没拿较真的话找齐,而是把话说得更加原则了,冯局长,移交,不是你我个人的动作,而是国家利益,我们只能办好,不能砸锅。
冯仲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转身离开窗前,回到座位上,扫了一遍会场,铁青着脸说,会议内容,临时变动一下,现在我请你们都到楼底下去,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下面要是有本单位的职工,你们就想办法把人给我领回去,没有的,就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哪家做不通聚集者的工作,晚上就把人统统领到我家去吃饭,我请客。
会场一片肃静。冯仲这番话,是压着火说出来的,他们能感觉到。
邹云见有人站起来了,提醒说,不要发生冲突,不要把事态扩大,尽量用真情,把大家心里的疙瘩解开。
接着就响起了桌椅挪动的咿呀声,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保卫处田处长,朝冯仲这儿张望,冯仲就使了一个眼色,把他叫过来,悄悄耳语了几句,田处长点着头,然后神色庄重地离开会场。
邹云不知道冯仲把什么事,吩咐进了田处长的耳朵,脸上掠过一层疑云。
冯仲没放过邹云脸上的微妙变化,走过来低声说,怎么?邹书记,紧张了?
邹云没在田处长身上多话,而是问,冯局长,你说咱们,还用下去吗?
冯仲想了一会儿说,他们有能力把事办好,我们要相信下去的人。
邹云瞟了一眼窗外,想说什么却是没有开口。
这时,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移交工作领导小组的人,显得很冷清。
走出机关大楼的这些处级领导,做游戏一样扎进兵马俑似的方阵里,瞪着眼睛,四下寻找自己的人,脸色不是紧张,就是焦急,他们一方面盼着找出自己的人,一方面又怕见到脸熟的职工。
那些平时对基层情况了解得不多的领导,此时面对这个场面,就只有吃苦头了,因为这部分领导的眼睛不识数,方阵里有人知道他们是自己的领导,可他们却不知对方是自己的职工,越看越慌神,越找心越虚。稍机灵一点的,还不至于被尿憋死,学着北京火车站前的票贩子,各大学院门口兜售假证件的无业游民,或是中关村一带卖盗版光盘的不法人员,一边走一边小声询问,谁是××××的?谁是××××的?谁是××××的?某些脑子来得慢的人,这时架不住学得快,于是嘴里也都念念有词了,谁是××××的?谁是××××的……
方阵的阵形,开始出现散乱迹象,东一头的人,一个不留神,就把西一头的人撞上了,从四面八方腾起来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稠,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抖动翅膀。
能源局的头号人物冯仲,二号人物邹云,这时仍然并肩站在会议室窗前。接下来,不妨从热热闹闹的方阵里,拉出几个特写镜头,给他们看看。
镜头一:
张书记,对暗号呐?
放屁!
操,不识好歹。嗯,那个,瞧见没,尖下巴那个,是你们公司的。
镜头二:
我说王师傅,有啥话,咱回公司去说行不?这事,不能怪罪局领导,要怪,你们就怪我吧,是我没本事,是我对不住大家!说话的人,红着眼圈。
听话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知觉。
镜头三:
大脑袋,你跑来起什么哄?你不是开上桑塔纳了吗?
我是没下岗,谷经理,可我老婆,待岗了,我这是替我老婆来办点事。
你要是再在这里无理取闹,回头我收了你的桑塔纳!
别价谷经理,那样就更麻烦了,赶明儿再有这场面,来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我们两口子。
谷经理凑到大脑袋耳边,小声说,扯鸡巴蛋,还没玩够呀?晚上我请你吃海鲜,完事,再去桑拿,够本了吧?你小子呀,两天不给你松松皮,你就皮紧。
大脑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一个哥们张罗的这个事。谷经理,你说我好意思不来捧场嘛。好了,你先走吧谷经理,我等会儿开溜。
镜头四:
瞧见没,还都一条心呢,全给你装哑巴。
这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孔经理没来,这个老爷子今天要是来开会,可就有大热闹瞧的了。
唉——
镜头五:
孙师傅,你是党员,不是普通老百姓,怎么能带这个头呢?非法聚会,这个事的严重后果,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你们再闹下去,大不了也就是把我闹下台,过后局领导,还是局领导。
葛书记,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影响你什么。
哎呀孙师傅,他不是这个事……
镜头六:
郭姐,你别一声不出。我知道你委屈难过,心里不好难,咱们都是女人,咱们的承受能力,都有限啊。
被劝的女人,咬着嘴唇,使劲挺着。
哭几声吧,郭姐,你没错!
郭姐一把把劝她的领导,揽进怀里,泪流满脸,抽抽噎噎。
镜头七:
劳动服务公司刘经理,拉着一个中年男职工的胳膊,劝着劝着,声音就变调了,挥起右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哽咽道,你们这些人,现在待岗的待岗,拿生活补贴的拿生活补贴,怎么就看不出个粗细薄厚呢?如今这个能源局,已经不是再早那个能源局了,你说你们,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到了市里头,说不定还就歪打正着,有救了呢!
……
方阵渐渐解体,就好似搭起来的巨大积木,因地皮的震颤而轰然倒塌!
那条横幅,被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卷起来,夹到腋下,朝那边的一片自行车走去。直到这时,从倒塌方阵里走出来的人们,依旧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谁大吵大闹,大哭大叫,就连那几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也没有对她们的领导,说出过火的话来。
看样子,今天来示威的这些职工,仅仅是想借这么一个聚集的形式,来抚慰一下自己压抑的心,并无大闹天宫的意图。
这个在能源局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无声示威场面,让此时还在窗前观望的冯仲,心里感慨万千,他说,也不知这次民间活动的策划者是谁,有水平啊,他要是走进这座大楼,一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你说呢,邹书记?
邹云心里乱糟糟,他不想接冯仲的这个话茬,就干巴巴一笑。
这工夫,冯仲打了手机,他说,行了田处长,没事了,你给那边,打个电话吧,替我谢谢他们。嗯,可以,请吧,找个好一点的地方,我就不过去了,那帮家伙的酒量,我还没数?等到了酒桌上,你代表我,跟他们意思意思就行了。好,好,好好,嗯!
邹云等冯仲收好手机,不紧不慢地问,冯局长,这件事,你惊动市……邹云把公安局几个字,留在了嘴边。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冯仲道,刚才我让他们做了些准备,以防不测。
邹云眨了眨眼,笑呵呵说,听冯局长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后怕了呢。
冯仲仰头说,枪口之下,任何疑难问题,都可以化为乌有,这是国际通用的真理!说罢,在邹云的后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
邹云就觉得,后背上被拍打过的地方,吹过一股冷嗖嗖的寒气,继尔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位已故外国政治家的一段名言:
政治的核心魅力,就在于它能随时支配枪口,赋予没有生命意义的子弹,解决语言所不能解决的一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