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被圆形的旋转门吞进去,转着,转得蔫头耷脑,像几株不适应环境的水草。门外的街道上,起起落落的嘈杂声,一溜滚灌进了旋转门,还伴着一股股从对面饭店排出来的油烟味。这时邹云和冯仲一行人,已经给旋转的玻璃门吐出来了,抬起或是落下的步子,频率虽说有紧有慢,但每个人脸上的倦色,却都是透出了烟熏火燎的味道。
立在这几个人背后的乳白色大楼,就是他们的部机关大楼。
混浊色的日光,照射在邹云身上,邹云下意识把左手搭在额头上,脑袋里响起了上窜下跳的共鸣声,让他感觉到这并不陌生的北京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模糊了,上身禁不住摇晃了一下。
冯仲正好侧过头来,把邹云上身的这个闪失,捡进了眼睛里,他停下来,思忖道,邹书记,要我说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家好好歇上一夜,你好像有日子没回家了?
话一点到家,邹云的身子就有点抗不住了,他现在倒是真想回家蒙头好好睡上一觉。
邹云的家,至今还没有搬到上江,这倒不是因为上江的房子紧张,能源局这会儿就有现成的局长房,那种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邹云家不离京这个事,至今还导致一些人嚼舌头,说东道西的内容五花八门,但在邹云这里又都得不到明确的证实,日常挂在邹云嘴边上的说法是爱人不愿意去上江。
邹云调整了一下情绪,笑道,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冯局长。
冯仲抿嘴笑笑,没再说什么。
不远处,两辆正在等候主人的A6奥迪,早已展开了车门,瞧着就像传说中张开翅膀的大鸟。
从北京到地级市上江的这一段高速公路,奥迪的四个轮子碾起来,就算悠着劲,也过不去一个钟头。
两辆奥迪蹭出市区,一溜烟就上了高速公路。
邹云两手交叉在胸前,两只眼睛眯缝着,心给什么事塞满了似的,脸也给胀得紧紧巴巴。今天到部里来,他在正式开会前,走亲访友一般窜了几间办公室,所到之处没少听恭维话,尤其是那些跟他在一起共事的老熟人,都说他一年前往上江迈的这一步,算是迈到了点子上,踩到了弹簧上,明儿后儿的前途都叫人来不及羡慕。
邹云原先是部政治思想工作部里的一个处长,角色虽说不起眼,但在顶头上司和几个主要部领导面前显得很会来事,属于那种在日常工作中也能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的下级,做事既不张扬,也不默默无闻,火候把握得叫准,分得出四季交替处的温差,以致于提了副局级离京后,机关里一大堆整日伸着脖子渴望再往前跳一跳或是往高处窜一窜的处长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提起他这个人来,还都恍恍惚惚的不知说什么好。倒是一个月前,邹云突然摘掉了副局的帽子,由副书记变成了书记,官场上的动静就给他闹大了,一时间成了部里的热脸人,大家到这时才意识到,刚刚三十四岁的邹云,这不眼见着就成了能源部里最年轻的局级干部嘛,这小子的官运怎么就那么好?那么冲?
说来由副局到正局这一步,不是邹云削尖了头,硬抬腿迈上去的,这次的机遇是李汉一白给的。
一个多月前,一肩挑局长,一肩担书记的李汉一,蔫不悄声地去北京找部领导谈话,主动交出了两个一把手的权力,回到上江的第二天就住进了职工医院,说是治高血压,捎带脚也调理一下不怎么叫人放心的心脏。
能源局属国有大型企业,固定资产一百多个亿,下属的二级单位遍布全国十六个省市,家里家外的事少了一把手吆喝还行?就在局机关的人仨仨俩俩,扎堆儿嘀嘀咕咕的时候,常务副局长冯仲变成了代理局长,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的邹云变成了代理书记。又过了一星期,还没体验出代理职务滋味的冯仲和邹云,又被部里的红头文件双双去掉了职务前的代理两字,彻底分享到了李汉一交出来的两个一把的权力。而关于李汉一今后的去向问题,部里暂时没给说法,只是叫李汉一先住院治病,等治好了病再说。
李汉一脚下的路,还有两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走头,他提前两年歇脚,倒不是体力不支,也不是因为自身的什么毛病让上面的红头文件收拾了,能源局和部里望得见他身影的人,心里大都有数,他是因为爱人受贿才放弃了能源局这个官场。据他爱人交待,自己受贿的事,是背着丈夫干的,但这种话叫外人听着不是那么回事,搁在耳朵边上挂不住,尤其是那些平时跟李汉一别着劲的人,此时难免要借题发挥,刨开冻土拎出根,而一些曾在公开场合跟李汉一唱过对台戏的人,这时脚下踩着李汉一家里一桩不光彩的事,自然要说点粗粗拉拉的难听话出气,这样一来,搞得本来在能源局老百姓中挺有人缘,官场政绩也不错的李汉一,人气指数一路下滑,陷入了信任危机。在这样一个背运的节骨眼上,李汉一显得不着急不上火,就跟爱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每天上班下班听了不顺心的话,见了别别扭扭的脸,不绕着走也不躲着行,更不借手中的权力,找有利于自己发威的场合站出来表白点什么,这叫那些跟他亲近的人摸不着头脑,一时间都不会跟他相处了。后来,李汉一的这种不疼不痒的态度,叫一部分盯着这件事发展新动向的人觉得,他李汉一这是在拿时间蹭事儿,用意无非是想把明明白白的问题蹭模糊了,把沾着污垢的身子蹭干净了,于是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举着这件事,嘴上的说法为一个目标拧成了一股劲,一浪接一浪造势。
然而最终跟李汉一亲近的人也好,不对头的人也罢,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不哼不哈的李汉一,在爱人受贿这件事上不伸头则罢,一亮相,就差点是一副裸体的身板,使得那些心里不满嘴上怪话连篇的人,在他爱人受贿这件事上,也就没什么好再议论的了,况且他爱人也退了脏……
车子进了能源局大院,在办公楼门口等候多时的局办主任,张罗两辆奥迪车上的领导去吃晚饭。
晚八点多钟,饭局散了,邹云没有回招待所,步行去了职工医院看李汉一。
李汉一住着带套间的病房。在邹云到来前,李汉一的病房里有说有笑,陪他说话的人是局动力公司的孔经理。
打过招呼,孔经理一副老大哥的派头,拍拍邹云的肩头,嘻嘻哈哈说,邹书记这是来送温暖的吧?有我老孔的份没有?没有,那我可就走了邹书记。
邹云接茬把孔经理的玩笑进行下去,话里有话地说,像给孔经理送温暖这种好事,还能轮到我这个外来人?
孔经理咧了一下嘴,摸着后脑勺说,是啊是啊,邹书记的根在北京,邹书记在上江就算有多余的温暖,也得送回北京去,咱算老几呀。
李汉一瞟了孔经理一眼,摆摆手,开了口,天知道你孔经理要是长两张嘴的话,会不会把北京给搬到上江来?
孔经理嘿嘿一笑,说,李局长,我老孔要是有那个本事,这天下早就太平了!最起码也得把能源局里的王八蛋、势利小人、伪君子什么的,统统他妈的捆到地狱里去待岗。说完,就甩了邹云一脸神气的目光。
孔经理牛气,不是蒙着眼睛,瞎牛气,这个劳模出身的汉子有革命本钱,早些年他身上缠绕的这荣誉那荣誉叫人眼花缭乱,资格不论撂在能源局哪个角落,谁去掂,都会掂出沉甸甸的感觉。孔经理是局内为数不多几个享受副局级待遇的在岗处级干部,近些年来劳模不吃香了,他身上的光环也就没有了,性子反倒复杂了起来,变得又硬又倔,说话越来越糙,耍起来时常不把比他大的领导们放在眼里,想给你点难堪,那是从来不分场合,在邹云还没有来到能源局的时候,孔经理在一帮局级领导里,也就信服李汉一,而冯仲那张脸,倒没少叫他当众涂黑。
孔经理走后,病房里的气氛多少有点不是那么回事,像是缺了什么点缀物。
问过李汉一近来的身体情况,邹云这才找到了汇报的感觉,他没绕弯子,照直把今天在北京开会的主要内容说了说。
李汉一听过,脸上的表情没什么起伏,拢了一下头说,邹书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是个待岗的病号。邹书记能来看看我,我就满足了,还怎么再可以往耳朵里装能源局的事呢?
望着李汉一不动声色的脸,邹云能感觉到此时他心里并不好受,就蠕动着嘴唇,半天才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李书记,移交这事,来得突然,以我的阅历和经验,怕是……你是老领导了,能源局装在你心里,却是压在我头顶上。这次进京,我跟有关部领导,谈到了你李书记……
李汉一脸上,依旧风平浪静,好像此时他真的是四大皆空了。
邹云刚才提到的移交,是来自国务院的改革动作,就是将能源局部分非主业性质的单位,一次性有偿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意在给国有企业卸包袱,提升国有企业的市场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
国务院有关部门,对这次移交工作不是一般的重视,要求A省和能源部两家的领导班子,务必两脚踩在地上,认真对待这次移交工作,在顾全大局彼此体谅的前提下,分别协调上江市政府拿出合情的移交补偿方案,监督能源局拿出合理的移交实施细则,这里的话外音,政治家也好企业家也罢,都能听出音来,不外乎是谁在移交这个事上调皮捣蛋,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不把国家的事当事打理,那还不乱了套!
从表面上看,移交这件事来得风风火火,可是有关这次有偿移交的影子,早在邹云来到上江前的半年头上,就有了风言风语的小道消息,起因是国务院某部门的几个人,来到上江市考察经济发展现状,以及国有大中型企业在当地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影响等,离开时从上江市和能源局,分别拿走了一大堆资料。当时不明国务院来人考察动机的市局两家主要领导,着实都把眼睛瞪大了,到处打听相关细节,后来是越打听越没影,于是两家的主要领导,就都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再在这件事上东张西望了,只当是经历了一次防空演习。
见邹云憋在那里,半天不开口了,李汉一就说,要不是因为这次移交,你和冯仲,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摘掉了代理的帽子。这样的人生机遇,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你就照直往前走吧邹书记。
邹云频频点头,嘴里热热乎乎地叫着李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