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浮云掠尽抬望眼

天下的人和事每天都在变,有时候一觉醒来,这有钱的变成了穷光蛋、有权的变成了贪污犯、有老婆的变成了光棍汉、眼看着工资原地打转、经济实难反弹、股市瞬间疲软……当然,上述变化反向也是行得通的,我们身处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都不为过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陈大拿的变化也是非常明显的,细细算算,他控制的资产因为煤矿成功地开发,足足要翻了一倍,而且与朱前锦这一长平大佬的对决中占到上风,这才是他引以为傲的事,这个时候,陈大拿这举手投足之间,满是自信和一幅成功企业家的派头,以前也有这种派头,只不过这次之后,这派头端得是更足了些。这点连李林都感觉得出来。

有时候,人的资产膨胀的速度还跟不上信心和胆子膨胀的速度,陈大拿的经历正是如此。

这个时候,这位自信心极度膨胀的陈大拿正和李林一道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李林开着陈大拿新卖的一辆新款奔驰,陈大拿正咪着眼睛坐在副驾上听着音乐,车里放着陈大拿最喜欢的萨克斯:回家。如果杨伟在的话,看着陈大拿这陶醉的样子,铁定会骂一会:骚包货!你听得懂吗?

陈大拿的心里,此时也想着这位身掐囹圄的杨伟兄弟,不管是出于同情、出于想念或者是出于愧疚什么心理,他还是想见见这位曾经起到举足轻重作用的杨兄弟!这个人也许对他的影响太深了,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很难和人进行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偏偏杨伟就是其中一个。这辈子,要说真服气谁,一个是小王爷,悍不畏死,这人作态不怎么样,这人格魅力却是不浅。死了还留了一帮子死忠的兄弟们。而另一个就是杨伟,要说杨伟这简直就是一无是处,陈大拿拿着放大镜估计也在他身上找不出个优点来,偏偏这混混加无赖的行事作风还能把一个个死局盘活了,这本事可不是一个混混能有的。陈大拿一直在思考这杨伟倒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能力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因为,陈大拿一直观察这杨伟,看来看去,怎么着看也是个文盲加流氓再加无赖!……杨伟也许没有读懂陈大拿,但陈大拿又何尝能读得懂杨伟!

那么,杨伟变了吗?

他当然也在变。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两个月,六十天,足足二十个刮目相看之后,杨伟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这话,却要从两个月前杨伟被关进小号说起……

……

话说那天杨伟被关进了小号,一直觉得心神不宁,便脱了鞋子,开始打坐……

寂静的监号,杨伟静静地坐着,如同当年每日必修的功课一般,五心朝天、气神内敛,浑厚带着磁性的梵音如同一个个音符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多少年来,每逢遇到无法静心的时刻,杨伟就是这样,诵读着那庄严的梵音,思索着天地间不可测、不可知的未来,让自己的心在信仰中慢慢地静下来……

每次一静下来,自已的事便如同影视一般掠过心头……

二十多年,一个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却是他的一生。

二十年前,当6岁的杨伟初到华俨寺,第一次念到这个梵音时,第一个感觉是好玩。那时候,空性大师慈爱地摩抚着他的小光头说道,此子颇有慧根,是与佛性有缘,法号就叫悟明吧,悟天下大道之明。

那时候,杨伟只觉得在寺里我家里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上山、都是干活,而相比家里,寺里更好一点,最起码不用担心羊走丢了、不用担心饿肚子。童年是快乐的!尽管杨伟心性玩劣,敲钟念经早课晚经都时常偷奸耍滑,那空性大师却并不介意,慈爱的如同父祖一般。

十年前,杨伟被逐出寺,那时候,寺里牵挂得只有空性大师一人,师傅一去,杨伟便只觉这和尚不当也罢,这三界之外的清净之地,世界没有了师傅,不留也罢。

当了兵,穿上了军装,杨伟只觉得一切都好奇,每日里对敌训练却与老和尚悲天悯人的教诲截然不同,杨伟的开始困惑了。八年前,第一次执行任务,在北疆地区围堵从金新月边界窜过来的武装贩毒份子,杨伟第一次狙杀了一名毒贩,远程狙杀与近距离杀人是两个概念,待到打扫战场,杨伟特意看了看被自己杀死的毒贩,弹洞正在太阳穴,差不了掀掉了半个脑袋,白花花的脑浆子流了出来,要搁一般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新人,第一反应是要呕,甚至能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可杨伟不同,他的第一反应是一脸肃穆屈身下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开始念大悲咒为亡都超度亡灵!谁拉也不肯走。直看得一干战友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军事技能佼佼地战友,这经念得还如此地道,到后来更是大跌眼镜,这位,还就是位货真价实的和尚。

第一次杀人,对杨伟十多年佛教思想是一个冲击,杨伟此后一段时间,却再也不肯杀人,连执行任务都不愿意!军区几个心理医生给他诊断结果是:杀人综合恐惧症!其实对于特种军人,淘汰率最高的不是那项技能,最终决定他是否合格,心理健康程度占第一位。当然,又让杀人又让心理健康,一般人做不到。

再后来,新疆几个地区动荡不安,那时候,特种战队是天天一级戒备,有命令五分钟就能集结。那时候,仿佛大战在即一般,在北疆某市,恐怖份子炸弹袭击了一车公共汽车,死伤20余人,出事地点离杨伟当年所在的营区不到10公里,部队接命令后赶赴现场救援,放下枪的杨伟已经加入到了战地救护之列。当日情景却是杨伟亲见,等到救护队赶到现场,公共汽车已经成了一块烧得乌黑的铁,爆炸的浓烟刚刚散去,现场都是残肢断臂、偶而见有完整的尸体也已烧得面目全非,连地上淌出来的血都烧成了深黑色!

现场,令人恐怖、令人愤怒,但第一感觉不是这些,而是让我作呕,几个未经大事的医生护士不是腿软就呕得起不了身。这时,杨伟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杀人综合恐惧症的影子,几个战地救护人员把现场的遗体一具一具装进了青灰色的尸袋,排了长长一排……那天,现场在几百市民都噤若寒蝉,哭声不断,杨伟在搜索被炸毁的公共汽车里,抱下来一个小女孩的尸体,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双手环在胸前,却是紧紧地搂着已经烧得变形的书包……杨伟眼一酸跪下下来,霎时间涕泪横流,仰天大哭,那哭声惨烈、凄婉,如同当年佛祖在悲天悯人时发自心底诵出的大悲咒一般,引动了现场几百市民都跟着哭声一片……

在暴力面前,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佛说,惩恶即是扬善!

那一刻,杨伟觉得自己身上复仇的血被点燃了!

那次以后,杨伟再次拿起了枪,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杀神,一把老式的八一扛能打出高精度狙击枪的水平,后来杨伟想想,这和当年放羊天天用羊铲子打石子不无关系,一切都是有因就有果!诚不我欺也!

后来在一次搜捕过程中,杨伟带领的小分队与一伙暴力恐怖份子遭遇,双方进行了武装对抗,随行的公安民警一人牺牲一人负伤,这杨伟眼看着战友倒了下,急红了眼,带着6人小队一路追着几个逃窜的恐怖份子打打停停,追了五天五夜,一人击毙四名,最后直接追到了恐怖份子的训练营,与后援部队端了这伙恐怖份子的老窝,生擒东突份子16人,光缴获的半成品手雷就1000多枚,看得人都后怕……

小分队的事件随后被军队内部一本刊物《军旅生活》报道,标题唤作《追猎八百里》,被当做特种分队的一级教材!一人独杀七名恐怖份子的杨伟当年是名噪一时,连兄弟部队都知道雪豹特种分队里有一个杀人和尚。

雪豹,这就是杨伟臂上纹身的由来!一个张牙舞爪的豹子。像杨伟的性格一般狂放不羁。

但天生玩劣、个性过强偏偏又是受过佛家教育的杨伟注定与这个纪律严明的军队无法溶和,其实在当兵的时候他就是经常被禁闭的材料,这年轻气盛的杨伟又是个火爆了脾气,后来这开了杀戒,估计还真是有什么杀人综合症的脾气影响,杨伟却是越加暴躁,看不惯什么三句话不对就上手,喝两口就弄事,那时候,一见杨伟喝酒弄事,队员们铁定会拿绳子先捆人然后才往禁闭室送,要不还真奈何不得这个疯和尚;后来终于还是出事了,入狱了,杨伟从功臣成了罪人!这一次犯罪他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那辆被他撞坏的通信车。

团部想保他,直接把情说到了军区,军区的一位首长一听杨伟这事,冷冷地说道,英雄,我们部队要的是纪律、要得是服从纪律的军人,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就是一个人能端了东突老窝,也不是合格的军人,也不能留在部队……

杨伟,出局了!

也许这个时候杨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偏偏没有这个机会,与监狱里与杀人、放火、投毒、抢劫、强奸、盗窃等等形形色色的罪犯在一起,在这个如此五彩缤纷的世界,暴力是第一法则,拳头是唯一武器!曾经以暴制暴的杨伟也开始信奉暴力的力量,因为,他要生存下去,要在罪恶中有尊严地生存下去,暴力是自己唯一的武器。

本能,那是人的本能!

刑期满后,杨伟反而留恋那个暴力的世界,习惯了哪里往往就会对哪里偏生出留恋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个时候杨伟还真是栖惶,回了家,却没了可以栖身的地方;来了凤城,却没有可以糊口的营生。只得流浪街头,那个时候,没有人给他一个机会,吃了上顿就愁下顿在什么地方,病了就躺在公园的长椅上,那日子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熬不到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却是虎子、大炮一干混混儿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杨伟糊里糊涂进了混混的行列,慢慢了摸透了混的真谛!代价是留了一身恶名,进了无数的看守所和派出所,成了管教眼里的“老所长”级别的人物。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铁血时代那些让人热血贲涌的事,一想起来如同烈酒,马上上头……杨伟诵出的经文略有停顿……

……

生活,将怎么样继续下去!

那么,自己成了一个恶人吗?杨伟觉得自己不是,不管是出手教训还是为生活所迫干着讹人的勾当,杨伟从来都是出手有度,尽量不伤人!事实上,杨伟不管是出手杀人还是伤人,他得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错!

那么,自己算得上一个善人吗!杨伟也觉得自己不是,师傅教给的五戒破得干干净净,连最后守着的淫戒也破了!这些年累积起来的偷鸡摸狗的事,要按佛家的标准,那不是坐看守所的问题,要下阿鼻地狱的,是要被割舌挖心来世还得做牛做马做猪!

对!还有这个淫戒!还有那两位蚀骨销魂的女人!

两位宛如天仙的女人,杨伟没有一个觉得后悔。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是得道的最高境界,多少年来,杨伟一直想着这个最高境界是个什么样子。后来只觉得和薛萍在一起曾有过如沐春风的感觉,和韩傲雪做爱的时候,有一种忘我的感觉,那种忘我的感觉不正是得证大道无我相、无众生相的境界吗?

呸!呸!呸!杨伟只觉得这想法是对师傅教诲的最大亵渎!不能想……可不想又忍不住要想!

……

何以故?须菩提!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须菩提!若菩萨作是言,‘我当庄严佛土’,是不名菩萨。何以故?如来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须菩提!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如来说名真是菩萨。

杨伟一直念了几遍才使自己想到女人时开始浮躁的心里冷静下来……

……

那么,我该怎么做!

杨伟感觉到,一直有一股看不见的绳在牵着他,牵着他的命运。

十年前,因为无所依靠,进了军队;

两年前,因为衣食无着,成了混混地痞;

几个月前,因为想出人头地,成了凤城的恶棍;

几天前,又因为一时的冲动,进了看守所;

几个小时前,又因为不想读书,进了小号;

仿佛这根命运之绳在牵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仿佛并不在自己生命的主宰。

……

十几年前,空性大师曾经经常念给他一句佛谒:我本求心心自持,求心不得待心知。佛性不从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时。

那次空性告诉你这些,却是即将远化飞升之时,抚摸着杨伟的头,慈爱地看着这个阮劣的弟子说道:悟明啊,放下心魔,便即是佛!

心魔,难道我有心魔……

我的心魔在哪里……

……

杨伟一夜坐着,纹丝未动。把他许多年的见闻和空性大师的教诲一点一点串到了一起,这想来想去,这个心魔,好像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的欲望……

如果自己不太能够一心向佛,守得住清贫与寂寞,也许就能传下师傅的衣钵。

如果当年自己守得住舜王村的贫穷,也许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贫穷却也安乐!

如果自己当年能守得住军中的纪律,也许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职业军人,一生可圈可点!

甚至于,如果自己就心甘情愿当一个混混,像虎子、大炮那样浑浑噩噩,活过一天算一天,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可自己偏偏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贫穷的时候想着富有、被约束的时候却想着自由、在寂寞的时候想着繁华、孤独的时候又想着喧闹、在不名一文的时候想着出人头地、在有了一个女人之后还为另一个女人怅然若失……

对,心魔,心魔就在这里,就是自己。因为我永远放不下自己,才与佛无缘;而佛却一直在我心里,让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放下我?还是放下佛?

心魔是我、心魔亦是佛。

……

想到这里的杨伟只觉得灵光一现,原来如此,师傅一直教我率性而为、不拘以法,这才是真正的大道所在,就像师傅经常说得:心中无我便有我、心中无佛便是佛。想当年,师傅年轻的时候还云游四海,当个走方郎中悬壶济世,直到中年以后才遁入空门。

如果佛与我本无缘,无论我再怎么耿求也求不来佛!

如果佛与我本有缘,我便不求佛也自在我心中。

如果我,如果我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来改变我!

……

杨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这个时候却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杨伟只觉得一身轻松,浑身已经没有这些日子来的颓废,心安如石、双眼清澈如水,浑身觉得舒泰自然。他站起身来,看看这老钱留下笔和书,摇摇头笑笑……改变无处不在啊!这老钱不就一直在逼着我改变吗?

……

看守所岗楼前,老钱悄悄地问小号的孙管教,那小号那杨二毛这两天没什么事吧。老钱这心里一直担心,两天了就没一点消息,听看守说是一直坐着。其实老钱根本没有对杨伟有多大期望,大不了关两天,那天所长高兴了,放出来拉倒,要真碰上普法检查什么地,大不了再把这货关里头关两天。

“没事,那傻逑这两天一直装神弄鬼念经呢……上午动了,老实了,正抄书呢!”那小号监仓的管教说道。

“不会吧,那小子会老实?”老钱这大惊小怪地一说,好像认识杨伟和锦绣这群黑保安有些时间了,要说这些人会老实,还不如相信母猪上树这话实在些。

“咂,不信呀,你自己去看吧!”那孙管教却不理会老钱,这老钱就不像个管教,倒像个管家婆,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个没完。

那老钱当然不信了,就自已进了小号仓,悄悄打开杨伟监仓的观察孔,一看,揉揉眼睛再看,这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头却是如同真看到了鸡仔下河、母猪上树一般!为啥,原来那杨伟正盘腿坐在地上,翻着书,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那神情是如此地专注且心无旁骛!连观察孔被打开了都没有发觉!

耶耶耶!老钱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真个是怪事天天出、这母猪不是上树,改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