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直到东方天色泛白的时候才回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卧室,昨夜先是在霸上饮酒,而后一路奔波,回到咸阳城,接着是与大臣们彻夜谋划,子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垮了,到了精力枯竭的边缘。他推开房门,耷拉着脑袋走了进去,在几案边坐了下来,想找点水喝。在他伸手去拿水壶的时候,看到了对面翻倒在地上的几案。子婴抬头向上看去,王后一丝不挂的身体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不管一个人生前多么美丽,死于非命的样子都会显得狰狞恐怖。子婴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吓得瘫坐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从地上一跃而起,扑了过去。王后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被子婴放了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体温让这具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回暖,让心爱的妻子起死回生。
子婴的样子和王后自缢前一模一样,精神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悲痛,脑袋里只有让王后活过来一个念头。就这样足足坐了半个时辰,黎明的钟声在咸阳城的上空回荡,子婴的心动了一下,恢复了意识,但紧随而至的就是钻心的疼痛。一声凄厉的呐喊从卧室中传出。
嬴福和两个王子被喊声惊动,冲了进来。看到躺在子婴怀中的赤裸的王后,嬴福扭过脸去,老泪纵横。两个王子哭喊着扑向自己的母亲。孩子的出现让陷入疯狂、不顾一切的子婴恢复了理智,他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血衣,一把抓了起来,“保重、复国、报仇”,几个用血写成的殷红的字映入眼帘。
紧攥着血衣,子婴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许哭!”那声音虽然不高,但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力量,让两个王子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哭声。嬴福紧张地看着子婴,担心主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发生意外、精神失常。但子婴的表情阴森、坚定,像钢铁一样冰冷、坚不可摧,王后的遗书唤醒了他内心潜伏的一种力量,大得无法想象,复仇的欲望爆炸式地增长。
子婴转向嬴福,“王后去世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关乎王后的声誉,也关乎复国的大业”。几个人都意识到王后的死一定跟刘邦有关,消息一旦走漏,玷污的不仅仅是王后的声誉,还会引起刘邦的警惕,甚至是杀人灭口。
“你们到后院去挖个坑,我们先安葬你们的母亲,对外就说王后生病了,不能见客!”子婴向两个儿子下达命令,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异乎寻常地平静。
两个儿子和嬴福离开后,子婴把王后抱到了床上,找出一套她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为她穿上。他把王后的血书揣进怀里,坐在王后身边,为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轻轻地说道:“你安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好两个孩子,照顾好自己,你的愿望我一定要替你实现。那个畜生,我会抓住他,用尽所有的酷刑折磨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将他砍成肉酱、剉骨扬灰。”这些本应该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子婴在王后耳边说得很温柔。
由于没有棺椁,王后的遗体就用一条锦被裹着下葬了。安顿好两个王子,嬴福回到子婴的卧室,问端坐在几案前的子婴,“大王,我们怎么办?要为王后报仇啊!叫韩将军反攻关中吧!”
子婴摇摇头,“时机不成熟,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关外按兵不动;把刘邦要拜我为丞相的消息散布出去,看看项羽的反应;叫城中的死士们做好准备,随时待命”。嬴福觉得王后的死让子婴的性情骤变,变得更加决绝、冷酷无情,更有忍耐力。
不止子婴彻夜未眠。霸上军营,刘邦的寝帐内,吕雉在灯下坐了一夜。刘邦从宴会结束时就消失了,一直没回来。吕雉很清楚刘邦干什么去了,但她不是在等刘邦,而是在考虑自己的战略。现在,她和刘邦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切都要重新定位了。但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刘邦关中王的位置落实。现在看来,项羽是不会自愿把关中给刘邦了,最多是刘邦和章邯一人一半,那么只有逼项羽退出关中。吕雉预感到刘邦拜子婴为相的消息传出后,一定会在项羽那里引起连锁反应,导致刚刚平静下来的局势迅速恶化,刘邦会再次陷入险境。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吕雉心中酝酿多时,“先下手为强!”
吕公趁昨夜众人聚在刘邦的大帐内饮宴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军营,来到咸阳城中的小酒肆。一见面,吕公就追问酒肆老板:“那日与张良会面的人,身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是项羽的叔叔项伯!”
吕公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张良与项羽勾结,是项羽安插在刘邦身边的内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危险了。酒肆老板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么看来张良身份可疑啊!是不是项羽派来监视刘季的?”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不过要小心提防,派人盯住他,一旦发现他与项羽阵营勾结,马上除掉,要做得干净利索。他是韩王的司徒,身份特殊,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主公放心!”
“另外,你叫我们的武士做好准备,子婴拜访刘季,背后一定有鬼。他肯定是想激化刘季与项羽的矛盾,我预感到形势会发生突变,所以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遵命!”
吕公离开的时候,老板提醒道:“主公,您再出门的时候带几个侍卫吧!现在局势动荡,世道不太平,万一您出了意外,我们就群龙无首了。”
吕公笑道:“我一个老头子,身上又没几个钱,没人会打我的主意。带上侍卫太惹眼了,容易引起他人注意,反倒不方便行动。”
“您公开的身份是刘季的岳父。单凭这一点,那些想对付刘季的人就可能盯上您,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吕公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很认真地对老板说:“万一我真的发生意外,你去找吕雉。我这个二女儿在几个孩子里是最出色的,志向远大,颇有心机和手段。有她带领你们,将来一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你们的前途也有保障了。”
“主公……”
吕公摆摆手,没让老板说下去,掉头走进了夜色当中。
霸上军营,曹无伤的营帐中,虽然他没有参加宴会,但打探消息的亲信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地汇报给了他,包括刘邦公开宣称要任命子婴为丞相以及调戏子婴王后的事情。曹无伤听了之后,阴险地一笑,“这个刘季,做事就是出人意料,竟然要用子婴为相!”
亲信一直怂恿曹无伤投靠项羽,现在趁机进言:“项羽与秦国有深仇大恨,现在刘季公然宣称用子婴为丞相,明显是想借助亡秦的势力巩固自己在关中的地位,排斥项羽和他扶植的傀儡章邯。这个消息如果报告给项羽,项羽一定饶不了刘季这个反秦大业的叛徒。”
曹无伤闷哼了一声,“刘季现在不光是跟项羽为敌,还调戏子婴的王后,这是打秦国所有贵族百姓的脸,这样下去,关中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秦国上下都是他的敌人”。
“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与项羽联系,把这些情报传递过去,早点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还要等一等。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彻底激怒项羽,我们还需要更有分量的东西。刘季拜子婴为相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项羽耳中,等他对刘季产生怀疑和不满的时候,我再去火上浇油,就有足够的把握了!”曹无伤踱到营帐门口,仰头望着漫天星斗,幻想着自己前途无量的未来和刘邦垮台后,自己痛打落水狗的畅意。
吕公回到霸上军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他叫醒随从,让他给自己准备一碗热羊汤,驱驱寒气。刘邦军营中有很多吕公的部下,在他的安排下追随刘邦征战。吕公来后,与这些人建立了秘密的联系,他身边的随从和卫士都是由这些人组成,在他们的掩护下,吕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军营中出入,不被任何人察觉。
喝下热羊汤,吕公正准备宽衣休息一会儿,吕雉匆匆走进他的营帐。“有什么事吗?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吕公问道。
“父亲,不好了,刘季又闯祸了。”
“发生了什么事?”吕公对刘邦也越来越觉得头疼了,接见子婴已经错了一步,现在他又捅出什么漏子来了?
“子婴这次来是要拥戴刘季称王关中的……”
“这点我已经想到了,他就是在刘季和项羽之间挑起争斗,我已经让我的手下做好应变的准备了。项羽固然会因此不满,但单凭这件事,就兴师动众,恐怕也不足以让诸侯们信服啊!”
“不光是这样,那个刘季还当众宣布,要用子婴为相!”
“什么?这个混蛋,这么做不是公然与项羽和反秦的诸侯为敌吗?他活得不耐烦了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吕公发起怒来,情绪失控了。
吕雉现在已经明白刘邦这一举动的真实用意,但面对自己的父亲,她没脸说出丈夫的丑事。刘邦调戏和奸淫子婴王后的事情,吕雉也对父亲隐瞒了。
“刘季是想借此来笼络亡秦的各种势力,为己所用,帮助他抗衡项羽。”吕雉把刘邦在宴会上用来搪塞自己的理由讲了出来,应付吕公的质问。
“糊涂!子婴和忠于他的人想的是复国,怎么会帮助刘季对抗项羽?他们巴不得这两个人斗得两败俱伤……”
“子婴想复国?”吕公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被吕雉抓住了话柄。
吕公一愣,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搪塞道:“我是这样猜想的,从子婴铲除赵高的表现上看,此人性格刚毅,行事果断,不肯受制于人。所以,我猜想他绝不甘心就此当个亡国之君,一定会设法复国。”不等吕雉追问,吕公马上转移话题,“就算子婴和亡秦的势力被刘季笼络住了,这些人加起来也未必是项羽的对手。大秦帝国已经土崩瓦解,关中大地虽然是秦国故土,但受此致命一击,忠于秦王的力量也被极大地削弱了,子婴和他的人能帮得上刘季的忙吗?靠这些人去抗衡项羽的四十万大军,简直是痴心妄想!”
“父亲所言极是,当时局面混乱,事发突然,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反倒被这个刘季唬住了,还以为他用的是一个高招。那么,该如何补救呢?”
吕公沉思了一会儿,说:“拜子婴为丞相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项羽的耳朵里,必须抢在这之前向项羽作出解释,以免引起他的误会。此前为了函谷关冲突的事情,刘季已经出面向项羽解释过一次;这次再由刘季出面,恐怕项羽不会相信了。所以,由你出面比较妥当。”
“我去向项羽解释?”
“不,刘季和项羽是兄弟,你与项羽的爱妻虞姬过去不是也相处得非常融洽吗?你可以去找虞姬,请虞姬帮忙,消除这次的误会。虞姬是项羽心中的至爱,项羽平生最看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抚养他长大、已经阵亡的叔父项梁,另一个便是虞姬。如果虞姬肯出面斡旋的话,这件事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虞姬”,听到这个名字,吕雉的心头一动,那个已经酝酿成熟的大胆计划浮现在脑海中,她想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计划太过冒险,她担心遭到父亲的反对,导致计划搁浅。所以,吕雉决定瞒着吕公,独自操作。“好,那我马上去找虞姬。在盱眙(xūyí,项梁在此立熊心为楚怀王)和彭城(项梁牺牲后,楚怀王和项羽、刘邦等人退保彭城)的时候,我和虞姬见过几次面,情同姐妹,相信她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吕公道:“你性格刚烈,有丈夫气,虞姬品性温婉,小鸟依人,正因为这种禀性上的截然相反,互为补充,你们才能相处甚欢。如果都是你这样强悍的性格,恐怕就难免会发生摩擦了!”吕公虽然没有见过虞姬,但听吕雉讲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难道父亲认为我是一个悍妇?”吕雉有些不满地说。
“不”,吕公道:“你有大丈夫的心胸和气概,将来一定可以成就一番名垂史册的功业。我吕家要仰赖你的荫庇而显达。只是……”
“只是什么?”吕雉有些好奇。
“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你这种性格也是一柄双刃剑,既能带来功名利禄,也会招来滔天大祸。娥姁,以后你行事一定要谨慎,凡事留有余地,不要把事情做绝,要学会韬光养晦。这才是积福避祸之道。”
“我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
吕雉离开后,吕公独自在帐前默立很久,饱经沧桑、沟壑纵横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深邃的眸子凝视着远方。吕公自言自语道:“尽人事,安天命吧!是福是祸,冥冥中自有定数。”
侍立在一旁的随从情不自禁地问道:“主公是在为大王的事情担心吗?”
吕公苦笑着说:“我是在为我们吕家的安危担心!”
吕公正想回到帐篷里眯一觉,忽听背后有人叫他:“老人家,起得这么早啊!”
吕公回头一看,来的是张良。“是子房啊!实不相瞒,我昨夜根本没睡。”
“是不是大王接见子婴,拜他为相的事情让您担心了?”
吕公点点头,把张良让进帐篷里。侍从端上热茶,张良不客气地饮了几大口,搓着双手说:“这关中的天气,就是比关东要寒冷一些,冻得人手脚冰凉。”
“子房找我有什么事吗?”吕公对交往不多的张良突然来访有些意外,再加上有些疲倦了,所以急于搞清楚他的意图。
张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人家一晚上都没睡,本来不该打扰您休息。但子房心中有些困惑,所以也没睡好,一大早上起来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您的营帐附近了,所以想请老人家指点迷津。”
吕公奇怪地说:“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子,怎么能为行刺过秦始皇、熟读《太公兵法》、胆识谋略天下闻名的子房指点迷津呢?子房,你真是太抬举老朽了!”
张良晃了晃脑袋,说:“我与老人家虽然没有深交,但您的阅历和智慧张良是看得出来的,冒昧地说一句,老人家的身世绝对不同凡响。在这十万大军中,如果张良有什么疑问需要向人请教的话,老人家是不二人选。”
吕公笑而不答。张良也不再兜圈子了,“昨夜,大王在宴会上宣布要用子婴为相,我思来想去,也搞不清楚主公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给他出的高招”。说着话,张良扫了吕公一眼,言外之意是这招是不是你给他支的。
吕公被张良的一套说辞给逗乐了。“子房,你一会儿说我高明,一会儿又怀疑这种蠢招是我交给刘季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莫非你是在嘲笑老朽?”
“不敢,不敢!”
“刘季这么做的确非常不明智,以你的头脑即便当时看不出来,事后也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放心,我已经让吕雉去找虞姬通融,希望把一场风波消灭在萌芽状态。”
“老人家果然是先知先觉,那我就放心了,不再打扰,告辞!”张良起身离席,忽然又停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貌似不经意地问道:“老人家前两天是不是去过咸阳城中的小酒肆?我隐约看到过您老人家,但不敢确定。”
吕公平静地回答说:“我无聊的时候去咸阳城闲逛过,也曾在店中小酌,不过倒没注意子房也去过。你见到的可能是我吧!”
张良不再追问,起身离开了。吕公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嘬了一口,“这个子房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