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说说笑笑,就到了咸阳城下。城门口有刘邦部下的将士把守,这是刘邦还军霸上时留下的少量治安部队。为首的军官见这支队伍气象不凡,几十名侍从衣甲鲜明、威武雄壮,胯下的骏马矫健有力,簇拥的马车装饰豪华,知道来的不是一般人,马上迎了过去,恭敬地问道:“请问是哪位将军?”
项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向车中一指,“项王都不认得吗?”
这军官曾在刘邦的麾下与项羽联合作战,见过项羽,向车中一看,连忙单膝点地,“参见项王”。
项羽“哼”了一声,一挥手,队伍穿过城门,进入咸阳城。
咸阳城的繁华非其他城邑可比,大街上行人如潮,摩肩接踵,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样热闹的大街上,车马行进缓慢,项羽和虞姬索性下车,徒步逛街,项庄和卫士们也都下马,散在周围形成保护圈。
虞姬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拿起一支铜钗。项羽见她爱不释手,就接了过来,为她插在头上。摊主见两个人衣着华丽,知道是贵人,连忙恭维说:“二位真是般配,英雄美人,绝世无双。这位将军威武豪迈,一定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英雄;这位夫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就是在这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啊!”
摊主的话虽然有些肉麻,但项羽和虞姬心情愉快,也不以为意,又挑了几件首饰,帮衬了一下摊主的生意。
走了一会儿,虞姬身体柔弱,感觉有些累了,对项羽说:“大王,这里太吵了,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吧!”
一行人拐上了一条小街,这里行人稀少,安静了很多。没走多远,项羽注意到前方一所宅院的门口有几名武装的士兵把守,随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项庄让一名卫士过去打探,卫士很快回来禀报说:“大王,这里是关押秦王子婴的地方。”
项羽闻言,眉头马上皱了起来,声音冰冷地说:“进去看看这个亡国之君!”说罢便大步走了过去。
门口的士兵本来懒懒洋洋的,无精打采,见有人走过来,马上警惕起来。一名为首者举起手中的长矛,指向项羽,“干什么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项羽高大威猛的身材、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霸气,虽然没有着戎装,而是一身便服,但也能看出不是寻常之辈,让这名卫士有些胆怯,气势上先输了。
项羽根本没把这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面无表情地迎着长矛走了过去,大手一挥,将矛头拨在一边。身后的卫士一拥而上,将门口的这几个小卒轰到一边,打开了大门。这几个士兵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造次,只好眼睁睁地看项羽等人闯进宅院。
院子里有几个年老的仆役在打扫卫生,子婴听到外面的喧闹,已经走出房间,和王后以及两个儿子站在正房门口,神色紧张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项庄上前喝道:“项王驾到,还不下跪迎接?”
项羽恶狠狠地望着子婴,虽然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仇人、秦王子婴。亡国之仇、杀亲之恨——祖父项燕、叔叔项梁,还有那么多亲人,都死在暴秦的铁蹄下,而这个人就是暴秦的代表,尽管不是他亲手所为,但一切罪责、一切仇恨都应该由他来承担,谁让他是秦王?
项羽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坑杀二十万秦卒的名声,让子婴腿发软,额头浸出了冷汗,恐惧的感觉席卷全身,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要瘫倒在地上了。他艰难地迈出自己的腿,走下了台阶,跪倒在地。妻子和两个儿子跟在他的身后,眼里噙着冷水,承受着又一次羞辱。
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子婴,项羽内心充满了厌恶和鄙夷。这样一个软弱、不中用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对手吗?就是自己日夜想报复的仇人吗?项羽甚至有些失望了。周围的几个老仆役紧张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痛心和无奈。
虞姬跟在项羽后面,有些同情地望着子婴一家人。她了解项羽对秦国的仇恨,不知道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秦始皇有罪,秦二世有罪,子婴一家人却有些无辜,甚至是替罪羊,为那些罪魁祸首承担了本该由他们承担的罪行和惩罚。
忽然,项羽“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在子婴面前,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内心的蔑视,宣泄出积蓄多年的仇恨和愤怒。他没想到,自己和叔叔苦心谋划这么多年,在战场上一次次出生入死、性命相搏,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终于推翻了暴秦,但面对仇人,最后却是以这样一种简单的、市井的方式来报复。
子婴趴在地上没有动,但十指已经抠进了土里,他在竭尽全力地克制那种一跃而起,与敌人拼命的冲动。为了复国,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子婴选择了忍耐,现在所承受的屈辱要等到有力量反击的时候再让敌人加倍偿还。
但项羽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他踱到子婴的身后,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抬起腿,朝着子婴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子婴扑倒在地,蹭了一脸的土,啃了一嘴的泥。项羽这个意外的动作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子婴的王后和两个儿子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扶起子婴,“大王!”“父亲!”王后哭泣着,两个王子用愤怒的眼神望着项羽,眸子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几个老仆役扑了过来,想冲到子婴身边保护他,被项羽的卫士拦住了。项庄本能地将手放在刀柄上,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反抗,其他卫士也都蓄势待发。
虞姬则瞪大了眼睛,望着项羽。项羽也觉得自己似乎做得太过分了,他尤其不愿意在虞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粗鲁和残暴来。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虞姬,项羽喝了一声:“走!”卫士们簇拥着他和虞姬出了院子。
王后和两个王子将子婴从地上扶了起来,他脸色铁青,直勾勾地望着项羽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森可怕,让人心里发毛。王后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几个老仆役围拢过来,纷纷对子婴说:“大王,要忍辱负重啊!”“一切以大局为重!”
子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关门!”他似乎是想把自己刚才承受的耻辱都关在门外。大门关上之后,几个老仆役跟着子婴进入一间僻静的房子,王后、两个儿子还有嬴福留在外面把风。这几个老仆役是秦国的丞相、太尉和御史以及其他重臣,子婴把他们召来商量复国计划,没想到被项羽撞上了。好在几位大臣都扮成了仆役,项羽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没有留意他们,所以也没看出什么破绽。
坐下来之后,子婴仍然阴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其他人也不敢开口。过了很久,子婴渐渐平静下来,环视了一下眼前的几位大臣,说:“韩将军召集的十万大军整装待发,现在只等我的命令了,你们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子婴究竟想问什么,最后丞相开了口,“一切全凭大王定夺!”
子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胸中的怒气、恶气都吐了出来,说:“项羽凶猛如虎,刘邦狡猾得像只狐狸,他们的军队加在一起有五十万,远远超过了秦军。所以,我们不能贸然行动,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必须隐忍、等待。”
太尉担心地说:“就怕夜长梦多,一旦计划泄露,敌人察觉我关外兵团的动向,会抢先下手,大王的处境就危险了!敌人有了防备,把守住关隘,我们的军队反攻关中的计划就可能受挫。在敌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我大军从天而降,可以攻其不备,以一当十;一旦敌人有了防备,失去了突袭的效果,胜败就难以预料了!”
子婴眉头紧锁,一时难以抉择,仿佛在心里考量着各种利弊得失。最后,他一咬牙,说:“我已经决定了,宁愿以身犯险,也不能让大军贸然行动。我自己冒险可以,但不能让十万大军冒险。这支部队是我们复国的最后资本,必须慎之又慎。现在刘邦和项羽二虎相争,矛盾重重,必须让他们自相残杀,等刘、项两败俱伤的时候,我大军以逸待劳,收拾残局,将叛军逐出关外。”
“刘、项此前因为入关、称王的事情发生了一些摩擦,不过,现在矛盾似乎已经缓和了,不然项羽也不会只带这么几个人来逛刘邦控制下的咸阳城。”御史思忖着说。
“不如我们马上召集人手,在咸阳城内截杀项羽,再栽赃给刘邦,让他们火并,不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吗!”丞相有些兴奋地说。
子婴摇摇头,“仓促之间恐怕来不及了。而且项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身边的卫士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想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即便能够成功,项羽死后诸侯联军群龙无首,刘邦可以趁机兼并他的部队,二虎相争变成了一虎独大,刘邦羽翼丰满,就更加难对付了”。听了子婴的话,丞相刚刚被鼓舞起来的热情迅速降温,沮丧地低下头。
御史问道:“大王,您打算怎么做?”
子婴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道:“我要会一会刘邦,刺激一下他的胃口。”
与此同时,张良与项羽的叔叔项伯相约在咸阳城见面。一见到张良,项伯便激动地说:“恩公,好久不见了!”当年项伯因为杀人被通缉,张良保护了他,所以,张良是项伯的救命恩人。这件事张良一直隐瞒着,没对任何人提起,所以刘邦和他手下的人都不知情。在项羽那边,除了已经战死的项梁知道外,就连项羽都不清楚。
两人一边叙旧,一边在街头漫步,不知不觉就转进了一个小巷里。张良拿手一指,“你看,那里有个酒肆,我们进去喝个痛快!”
项伯点头道:“好啊!这里比较清静,不像外面那么喧闹,正好方便我们说话。”
两个人走进酒肆,张良忽然一愣,项伯警觉地问道:“恩公,有什么事吗?”刚才进门的时候,张良察觉有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从店堂的后门消失了。听项伯这么一问,张良摆摆手,“没什么,老板,拿酒来!”
吕公走出酒肆的后院,回头看了看,没人跟踪,暗想:“子房为什么到这里来了?会不会察觉了什么,所以跟踪我?”但仔细想想,自己虽然在刘邦的军营中与他照过几次面,但都是匆匆而过,没有什么交往,他没理由怀疑自己。如果是刘邦对自己起了疑心,应该会派自己的亲信盯梢,而不是让张良这个客人出面。看他刚才进店时的神色,似乎不像有备而来的样子,“或许只是巧合吧!”吕公安慰了自己一句,匆匆而去。但他心中还是有一个疑问,和张良在一起的人是谁,为什么要躲到这里见面?
酒肆内,张良与项伯正在对饮,但张良因为刚才的惊鸿一瞥,有些走神,项伯的话根本没听进去。项伯连唤两声,张良才反应过来,“恩公,你到底怎么了?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果你有急事,我们改天再聚,别耽误了正事!”项伯已经有些不满了。
张良连忙赔不是,说:“没有,只是最近为了刘、项两家的误会,往返奔波,比较费神,所以有些疲倦。不妨事,我们这么长时间不见,一定要痛饮一场。”说罢,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听张良这么说,项伯也不好再追问了。
“项梁听从你的建议,立横阳君韩成为韩王,拨给一千多人马,韩成拜你为司徒,前去收复韩国故地。那是秦二世元年六月的事情,我们从那时分别,已经一年多了。你怎么又到了沛公的军中?”
“我与沛公在‘楚王’景驹麾下就相识了,后来,景驹被武信君(项梁)打败,我与沛公转投到武信君麾下。武信君阵亡后,楚怀王派沛公领兵西征,进军关中,途中与我相遇。我说服韩王配合沛公西征,韩王留守阳翟(河南禹县),我则随同沛公一起西进,到了这里。”
说到这,张良举起酒碗,道:“当初武信君听从我的建议,立韩王成,还多亏你从中斡旋,实现了我复国的心愿。我敬你!”
项伯摆手,道:“恩公于我有活命之恩,这都是我该做的!”
张良是个传奇人物,他的祖父和父亲先后担任过五代韩王的丞相,是韩国显赫的贵族之家。韩国被秦所灭,他隐匿民间,行走江湖,结交豪杰,以复国为己任,经过多年的历练,胆识、才智和谋略都高人一筹。他曾结交了一位能使一百二十斤铁椎的大力士,在博浪沙伏击秦始皇,虽然功败垂成,但此举震动天下,也显示出张良非凡的胆识和魄力。当年助信陵君椎杀大将晋鄙,夺取魏国兵权的朱亥,使的是四十斤的铁椎。张良能够找到善使一百二十斤铁椎的大力士,足见其在江湖上交友广阔、人脉丰富。
后来,他藏身在下邳,某日,从一座桥上经过,一位老者坐在桥头,鞋子落到了桥下,他对张良喊道:“孺子(年轻人),帮我把鞋拣上来!”张良本想发作,但见对方是个老人,就按捺住性子,帮他把鞋拣了上来。没想到,老者又伸出脚,说:“给我穿上!”张良又好气又好笑,但鞋都拣了,也不差再弯一次腰的工夫,就又给老者穿上。
老者道:“孺子可教,五天后的早晨在这座桥上等我。”说罢就扬长而去,留下张良在那里发愣。五天后,张良起早来到桥上,老者已经先他到达了,训斥张良说:“与长辈相约,自己却来迟了。过五天再来!”又过了五天,张良天一破晓就来到桥上,老者又比他早到,还是那句话,“过五天再来!”张良的修养再好,此时也濒临忍耐的极限,再被耍一次,恐怕就要爆发了。
五天后,张良半夜就到了桥上,片刻之后,老者也来了,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给了张良一本书,说:“读透这本书,就可以做王者师了!”说罢,老者便飘然离去,从此再未出现过。这本书名为《太公兵法》,但并非兵书,而是教人帝王之术。
从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张良的心智和涵养都异于常人。以他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阅历,早就看出这个吕公不是等闲之辈,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能够感受到一种身居高位者才有的从容不迫和恢弘气魄。说他是一个以看相为生的术士,张良根本不相信。所以,这次偶然邂逅,张良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待在刘邦的军营里,而是跑到咸阳城里,行踪诡秘,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张良嘴上与项伯应酬着,脑子里却全是这个神秘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