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咸阳城,偌大一座都城比白天安静了许多,但还是不时有喧哗声传来,楚军的劫掠行动并没有因为夜色的降临而完全停止。恰恰相反,有些士卒出于月黑风高、趁火打劫的心理,夜间出动抢夺财物、淫辱妇女。远处有若隐若现的火光,有人在劫掠时有意无意地纵火。
在一座宫殿的围墙外,那位神秘的老者又出现了,这不是刘邦举办庆功宴的同一座宫殿,但也有楚军将士把守,不过防守相对松懈一些。老者显然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况,从一道不易察觉的便门进入了宫殿。里面没有灯火,一团漆黑,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给人一种阴森诡秘的感觉。尽管如此,老者依旧轻车熟路,好像闭着眼睛都能摸清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他走上花园里的一座凉亭,默默地伫立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中,记忆将他带往那些遥远的岁月。老者似乎是在对人诉说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会怪我吧!他剥夺了我的一切,还要逼死我,我怎么能不报仇呢?现在秦王已经向楚军投降,我的报复到此为止,以后秦国的命运、嬴氏的命运,就与我无关了。如果子婴能够召集北方兵团,成功复国,我也不会阻挠。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次日,已经快到中午了,前晚喝得烂醉的刘邦才从睡梦中醒来。他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嘴唇发干,连叫了几声“拿水来!”无人应声。无奈,只好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刘邦此时才察觉:宽大的御榻上除了自己,还有几个赤身裸体的宫女,看来昨天酒后又是一场鏖战。他拿开一名宫女搭在自己胸前的玉臂,穿上衣服,走到了宫殿外面。
宫殿内外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喝醉酒的将领,举办酒宴的大殿里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刘邦从樊哙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樊哙见他精神不错,趁机进谏:“沛公,有个问题我想问问您。”
看樊哙一本正经的样子,刘邦觉得非常好笑,当胸擂了他一拳,“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装什么正经啊!”
樊哙不为所动,还是满脸肃穆的神情,继续道:“沛公,我不是在跟您开玩笑。”
刘邦见状,知道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连忙收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你说吧!”反应灵敏、处事灵活是他的一大优点——在关键的时候及时妥协,使僵持的局面缓和下来,可以避免矛盾激化。当初,高阳狂生郦食其前去拜见他,刘邦向来看不起儒生,接见郦食其的时候,他大咧咧地靠在床上,还让两名侍女给自己洗脚,故意给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儒生难堪。
郦食其也不是省油的灯,开口便戏弄刘邦,问他:“足下是要帮着秦国攻打诸侯呢,还是要帮着诸侯诛灭暴秦?”
刘邦回骂道:“迂腐的儒生!天下人都遭受暴秦的迫害,所以诸侯才联合灭秦,我怎么会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
郦食其马上教训刘邦,“既然你是讨伐暴秦的义军,就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比自己年长的人!”刘邦闻言,马上起身,端正衣冠,向郦食其道歉,从而得到郦食其的鼎力相助。凭着这种灵活变通的处世态度,刘邦才吸引了那么多杰出的人才死心塌地为他效命。
这时,樊哙见终于引起了刘邦的重视,便开诚布公地说:“沛公究竟是想平定天下呢,还是做个富家翁就满足了?”
这个问题把刘邦搞糊涂了,他茫然地反问道:“什么平定天下?我现在是关中王啊!怀王有约在先,‘先入关者王之’,我与六国诸侯并立,何来平定天下一说?”
樊哙气得一跺脚,“您还真拿‘怀王之约’当回事啊?您知不知道,巨鹿之战,秦将章邯向项羽投降,双方在殷墟签订协议,项羽代表诸侯立章邯为雍王,就是让他到您这个关中王锅里分一杯羹的!对于项羽和各路诸侯来说,那个有名无实的怀王算是老几啊?‘怀王之约’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空口无凭、一文不值。您想在这里安心做秦王,就怕项羽不答应啊!您不想平定天下,早晚会被别人平定”。
樊哙的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振聋发聩,刘邦听得是目瞪口呆。这些天来,刘邦一直沉浸在做新秦王的美梦中,现在美梦被樊哙的一番言论击得粉碎,彻底傻眼了!过了许久,他才醒过神来,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见刘邦醒悟了,樊哙缓和了语气,说:“这种穷奢极欲的生活恰恰就是暴秦灭亡的原因,您举兵反秦,怎么能像暴虐的秦王一样呢?所以,请您马上离开皇宫,还军霸上,然后再做定夺。”
一提到离开这个温柔乡,刘邦就有些犹豫了,内心实在舍不得。既然自己是秦王,为什么不能住在皇宫里?为什么不能享受这里的美女和美酒?这两样东西是刘邦平生所爱,让他就此放手,实在有些困难。
刘邦小声嘟囔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转身就往寝殿中走,樊哙紧随其后,喋喋不休地劝谏。刘邦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关上门,把樊哙挡在了外面。那几名宫女还像赤裸的羔羊一样躺在床榻上,刘邦又蠢蠢欲动了,将樊哙刚才的警告抛之脑后,脱掉衣服,跳到了床上。
正在他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了,樊哙冲了进来,惊醒的宫女尖叫着抓衣服遮挡自己的身体。刘邦的怒气一下子窜上了脑门,自己的这个连襟也太放肆了!他刚要发火,发现张良跟在后面进入了寝殿。
眼前这幅赤裸裸的春宫图让张良和樊哙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过身去,给刘邦和这些宫女时间穿上衣服。有张良在场,刘邦就不好发作了,毕竟张良是客人。张良现在的身份是韩王成的司徒,派到刘邦这里做高参。刘邦连忙穿戴整齐,拉着二人到外面说话。
张良诚恳地说:“沛公,暴秦无道,所以您才有机会率领义军攻占咸阳,踏入秦宫。但您的使命是替天行道、铲除暴秦,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抚被暴秦蹂躏的民众。如果刚刚占领咸阳,就像秦二世那样贪图享乐,这就是助纣为虐了!‘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请沛公采纳樊哙的建议,离开皇宫,还军霸上,安抚百姓,收拢民心,好为将来立足关中,平定天下夯实基础。”
卢绾、刘交、郦食其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规劝刘邦。见大家都这么说,刘邦不好再固执己见,当即道:“是我刘季目光短浅、玩物丧志,各位教训的是,大业方举,壮志未酬,怎么能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呢?传我军令,马上封存秦朝的府库和宫殿,任何人不能擅自进入,否则以军法处置;各部撤出咸阳、屯兵霸上,城中仅留维持治安的部队。”
做了这番安排之后,刘邦才注意到,萧何没有来。他奇怪地问:“萧何去哪了?”
夏侯婴撇了撇嘴,“听说萧何派兵包围了丞相、御史和太尉的‘三公’官署,不许任何人进入,估计是在翻箱倒柜地找宝贝吧!”
刘邦“咦”了一声,在他的印象中,萧何并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决定马上去看个明白,向大家一挥手,“走,我们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一行人直奔“三公”官署,寻找萧何。果然,这里被萧何的属吏带领士兵把守着,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萧何现在太尉官署中忙活呢!刘邦等人赶到太尉的府衙,果然遇到了萧何。他怀里抱着一摞帛书,看到刘邦的时候,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没等刘邦等人开口质问,萧何就把帛书在几案上摊开,“沛公,这是秦国绘制的军事地图,山川形势、关隘险要、兵力部署,非常详尽。这是宝贝啊!以后我们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没有这个东西怎么行呢?”
听萧何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他封锁“三公”官署的用意所在,心下又是敬佩、又是惭愧。刘邦感激地说:“我在宫殿中沉湎酒色,大家却在为我奔波忙碌,刘季实在是惭愧啊!”
夏侯婴脸涨得通红,当着大家的面向萧何道歉:“适才我以为你把守‘三公’官署是为了掠夺财物,实在是误会了萧公的一片苦心,还请原谅!”
萧何豁达地摆摆手,“我任文吏多年,知道丞相、御史和太尉总揽秦国军政大权,在他们的官署中一定保存着天下地形、户籍、赋税、法令的图籍文档,这些东西对我们将来行军作战、治理地方、征收赋税,都是不可或缺的资料。在普通人眼中或许一文不值,在当政者手中却是无价之宝。所以,我才让手下把守‘三公’官署,以免有士卒在劫掠中焚毁了这些档案”。
刘邦感慨道:“萧何果然是奇才啊!将来平定天下,丞相一职非你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