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咸阳,寒风刺骨,卷起漫天的黄土,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咸阳城外,轵道亭前,秦王子婴带着宗室贵族和文武大臣们跪在路边,迎接关中大地新的征服者刘邦和他的大军。此时的刘邦还叫刘季,刘邦是他当上汉王后才改的名字,取治国安邦之意。他现在的官职和爵位是楚怀王加封的武安侯以及西征军司令。不过,楚怀王与各路诸侯有约在先,先入关中者为王,也就是做新的秦王。这样一来,天下就又恢复到了秦始皇混一六合前的七雄并立的局面。所以,此时的刘邦按照约定已经是关中王了。
子婴没有抬头,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由著名的和氏璧雕琢成的传国玉玺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准备待会儿献给刘邦。马蹄声由远及近,子婴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是刘邦和他的队伍来了。此时的子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曾经吞并诸侯、混一六合的大秦帝国,即将在自己交出传国玉玺的那一刻宣告灭亡,自己岂不是秦国的罪人?可是把这个罪名扣在自己头上,实在有些冤枉。
两个月前,赵高和他的女婿阎乐谋杀了秦二世胡亥,也就是子婴的叔叔。然后,赵高向宗室贵族和文武大臣们宣布:“秦国从前只是诸侯国之一,始皇帝君临天下,才改称皇帝。现在六国都已经复国,秦国的领土日益萎缩,不宜再称皇帝,应恢复‘秦王’的称谓。”紧接着,子婴就被赵高选中,立为新的秦王。
可是,赵高越走越远,不仅与刘邦秘密接触,做政治交易,还打算在子婴登基的时候,在祖庙中埋伏武士,趁子婴去祖庙行庙见礼的时候,将包括他在内的秦国宗室成员一网打尽。他打算与刘邦瓜分关中大地,各自称王。幸好,子婴先下手为强,铲除了赵高,灭了他三族。可惜的是,这个铲除权臣赵高、拯救了秦国宗室的功臣一转眼就成了亡国之君。
想到这里,子婴只能哀叹命运不公,上天没有给自己一个挽大厦于将倾的机会,自己接过这副重担的时候,帝国已经摇摇欲坠,可它偏偏就坍塌在自己的手上。
但子婴并没有完全绝望,在他看来,秦帝国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密使早已启程前往帝国的北部边疆,寻找驻扎在长城内外的北方兵团。那才是秦军真正的主力,当年始皇帝横扫天下,靠的就是这支劲旅。可是,始皇帝死后,在赵高和李斯的安排下,胡亥篡位,始皇帝选定的继承人公子扶苏和大将蒙恬远在北疆,领导着秦军的主力兵团,防备匈奴,对帝国中央的风云变幻无能为力。最后,他们两个都被处死,北方兵团也被抛弃在荒凉的大漠上,陷入土崩瓦解当中。
即便是帝国境内遍地狼烟,叛乱蜂起,胡亥和赵高也不准昔日的大秦雄师返回内地平息叛乱。他们担心的是那些忠诚于扶苏和蒙恬的将士们会找自己复仇。所以,只好由章邯带领囚徒们临时改编成的军队来镇压反秦叛乱,而章邯的本职不过是负责征收赋税的“少府”。秦军主力瓦解后,军事人才的匮乏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大秦雄师在,帝国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想当年,大将王翦以六十万雄师横扫楚国名将项燕的百万大军,对付这些叛乱的乌合之众,绰绰有余。”子婴满腔的愤懑,捏紧了拳头,指甲抠进了掌心里。“都是胡亥、赵高、李斯这几个败类,帝国就是葬送在他们的手里!”
这时,刘邦一行来到了子婴面前。在众人的簇拥下,身材高大挺拔的刘邦端坐马上,俯瞰着子婴和献降的人群,得意的笑容掩饰不住地从嘴角扩散开来。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很快就落在了子婴身旁的王后脸上。虽然子婴的王后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长相和身材,但从脸部的侧影依旧可以窥视她的美貌,那是一个玉雕般的美人。
侍立在刘邦马侧的樊哙见他走了神,连忙扯了一下他的裤脚,低声道:“这种时候,还犯老毛病!”两个人是死党,也是连襟,樊哙的妻子是吕雉的妹妹,所以,彼此不是外人,说话也比较随便。对刘邦这种见了美女眼睛就发直的毛病,樊哙再清楚不过了。经他这么一提醒,刘邦才醒过神儿来,连忙挺直腰杆,直视子婴。
子婴这时也正在撩起眼皮观察刘邦。这个即将取代自己的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胸前长须飘飘,看上去倒颇有几分王者的风度。只是,刘邦盯着他老婆看的眼神彻底粉碎了子婴刚刚建立起来的对刘邦的好印象,让他在担心之余充满了对刘邦的鄙视,“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市井无赖、好色之徒”。
刘邦示意樊哙过去拿传国玉玺,子婴将玉玺从脖子上摘下来,双手奉上。樊哙接过玉玺,捧到刘邦面前。对于这个象征着皇帝权威的宝贝,刘邦很好奇,弯下腰从樊哙的手里接了过去。当他的手指接触到传国玉玺的时候,一些零乱的画面电光火石般从脑海中闪过。
他想起自己当年当亭长的时候,有一次出差到咸阳,有幸目睹了秦始皇出行的仪仗:戈矛林立,旌旗飞扬,始皇帝身穿衮袍、头戴旒冠,威风凛凛地坐在銮辇中。那种气派震撼了他的灵魂,刘邦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和身负国仇家恨的项羽不一样,对于始皇帝,刘邦有的只是感激和崇拜。正是在大秦帝国建立后,他才得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从昔日人见人烦的无业游民、地痞无赖,变成了帝国的基层官吏;昔日的贵族们则变成了阶下囚,要被自己押送着迁徙到关中。
由于有很多出差的机会,刘邦得以目睹帝国上下日新月异的变化,长城、国道、宫殿、皇陵这些宏伟的工程,统一法制、度量衡、文字、货币这些前无古人的创举,所有这些,让刘邦对始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大秦帝国的掘墓人,本来只想老老实实当个抓治安的“亭长”,有机会再往上拱一拱,争取爬到萧何、曹参的位置上。结果,自己不但卷入了反秦的浪潮中,还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短短三年时间,就打到了咸阳,推翻了秦帝国,当上了汉中王。
直到眼前的这一刻,刘邦还觉得像做梦一样,怎么就平步青云,爬得这么快?难道自己真的是赤帝之子,命中注定要推翻作为白帝之子的秦王?难道曾经惊动了秦始皇的东南王气真的是从自己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始皇帝的画面只是一闪而过,紧接着,刘邦看到自己身穿始皇帝的衣服,坐在宏伟的宫殿上,接受百官的朝拜,欢呼声从远处传来,震耳欲聋;文武百官很快又被一群风情万种的美女取代,每个人都是国色天香,向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容,频送秋波。
刘邦一激动,抓紧了手中的玉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子婴高声道:“你等放心,我们是怀王派来的仁义之师,不会滥杀无辜。我会派遣将士保护你们,听候怀王处置。”
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再理睬子婴,也不和自己的随从们打招呼,赶紧催动坐骑,直奔咸阳城。繁华富庶的咸阳城是刘邦心目中的天堂,那里有宫殿、财宝、美酒佳肴、无数的美女,现在它是自己的了!
刘邦受降的这一幕引来了很多咸阳百姓围观。昔日高高在上、无人敢仰视的秦王现在跪在地上,献出了传国玉玺,让很多幸灾乐祸的人感到快意和满足,他们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像刘邦一样,改朝换代可以给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唯独一个混在人群中、须发皓白的老者,满面悲伤,老泪横流。他远远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婴和骑在马上的刘邦,心头百味杂陈,既为前者的落魄而痛心,又为后者的成功而欣慰。这种矛盾的感情让他内心格外纠结,一会儿想掉头离开,一会儿又想看完这出百年不遇的大戏,做这个改朝换代的历史性时刻的见证者。
当樊哙从子婴手中取走传国玉玺的时候,老者用衣袖遮住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他对这枚玉玺和曾经佩戴这块玉玺的人都非常熟悉,有种无法割舍的情感,不管经历过怎样的变故,这种情感都无法泯灭。
旁边一个围观的中年人看到他无法自持的样子,关切地问道:“老伯,您没事吧?”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眸子中闪过一道精光,把中年人吓了一跳。老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了异样的表情,恢复常态,和蔼地说:“没事,没事,不过是感慨我们秦国盛衰无常,情不自禁而已。”
中年人似有同感,“是啊!在始皇帝麾下,我们秦人扬眉吐气,剪灭关东六国,君临天下。现在此消彼长,关东六国纷纷复国,还打到了咸阳。秦王倒是投降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关中王是不是像传闻中那么宽厚,能否让我们过上太平日子?”
老人环顾身边看热闹的人群,喃喃自语道:“是啊!对他们来说,谁当这个王并不重要,只要自己的日子能过下去就行。帝王也好,草民也好,各有各的心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老人的话听得中年人一头雾水。见他满脸困惑,老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握住中年人的手腕,道:“走,我们也进城去接着看热闹,一块喝个痛快!”
有人请自己喝酒,中年人马上来了兴致,连声应道:“好啊!好啊!”他殷勤地搀扶着老者,一同走向咸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