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云舒是独自一人回去的,住处由钱氏手底下的人安排,坐落在陆府最偏僻的角落,位置虽然偏了些,也不宽敞,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司柳在房间门口来回踱步,等的着急了,决定出去找,刚走两步就撞见陆云舒回来。
“小姐!”
她兴冲冲迎了上去,看到陆云舒脸上的红印时,笑容立时僵住,“小姐,你的脸……怎么会这样?和老爷夫人吵架了?”
老爷什么脾气她不清楚,但夫人钱氏她是了解的,性情温和,菩萨心肠,当初也是钱氏在路边捡到她,把她送去庄子陪着陆云舒一起长大,给了她一口饭吃。
陆云舒摇了摇头,应付所谓的爹娘,她已精疲力竭,只简单说了下三日后出嫁汝宁的事。
“什么?……汝、汝宁侯府?”司柳听得瞠目结舌,“老爷夫人怎么如此狠心?竟要你嫁给这样的人家!”
陆云舒进屋喝了口冷茶,神色黯然,“陆明远得罪了汝宁侯府,汝宁侯府的老夫人要求陆家把女儿嫁过去,这件事才能了,可他们舍不得千娇百宠的陆云裳,就打算把我送过去赔罪。”
老夫人并不熟知陆家的情况,而陆家明面上的姑娘又只陆云裳一个,当初老夫人并未指名道姓要陆云裳嫁过去。
想到刚进府时下人们的议论,都说是大小姐发了善心求老爷夫人,她才得以回府,陆云舒对这个姐姐便心里有数了。
究竟是善心还是私心,陆云裳自己清楚。
至于陆向松,他对大女儿的提议完全赞同,反正都是陆家的女儿,把陆云舒嫁过去,也不算欺瞒,如此一来,既能把扫把星送走,又能保全他最得意的一双儿女,何乐而不为。
司柳却愤愤不平,“老爷夫人明显就是偏心!”
之前一直没听说陆云裳看上了谁家公子,偏偏在汝宁侯府提出要陆家嫁女儿之后,陆家立马就给陆云裳定了知州府的姚煜姚公子。
这桩婚事本就是陆家高攀,但也不知老爷夫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姚家居然答应了,不久前两家定了亲。
做到这个份上,完全将她家小姐的退路堵死了,就算来日汝宁侯府发现端倪,想换回陆云裳也来不及。
那姚公子是扬州城出了名的青年才俊,生得英俊潇洒不说,出身也好,又在安抚使司中任参谋官,前途一片光明,大小姐陆云裳能嫁给这样的好人家,何故要如此磋磨她家小姐,逼她远嫁汝宁侯府那等龙潭虎穴?
实在不行,相个寻常人家,也好过让小姐远嫁汝宁侯府啊。
司柳越想越难过,揉起了眼睛。
“就算知道爹娘偏心姐姐又如何?”陆云舒苦笑了声,垂眸看不清神色,“他们最在乎的是陆家唯一的嫡子,其次是贤良淑婉的姐姐,和他们比起来,我是什么东西。”
司柳气哭了,“那也不该这样对您,老爷这么有钱,就不能反抗一下么?好歹,小姐你也是他的亲女儿啊。”
真正该哭的陆云舒只好反过来安抚司柳,“你不懂,这世间许多时候除了钱,还需要有权,才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谁让她的好哥哥陆明远得罪的是汝宁侯府,陆家区区扬州富商,如何敢与一等侯门世家作对。
夜里,陆云舒于榻间辗转反侧,自有记忆以来,这是她在陆府的第一个夜晚,眼下已经二更天了,她还是没有半点睡意,尽管身上盖着滑腻莹润的云锦,比起庄子上以茅草为絮的薄被来得温暖舒适。
与此同时,陆家的书房彻夜灯火。
钱氏趴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口中喃喃着对不起云舒,陆向松起初还耐着性子安抚,久了也厌烦,呵斥钱氏是愚蠢妇人。
“她能嫁进侯府,那是我陆家满门的福气!明明是大好喜事,还哭哭啼啼个没完,是不是要把我哭死了你才高兴!”
见他怒了,钱氏也不敢再哭下去,哽咽着道:“老爷,云舒毕竟也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十六年来,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如今,咱们明知汝宁侯府不是好人家,却……”
钱氏没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那儿子女儿,你自己选一个!”陆向松懒得听她哭,拂袖去了金姨娘的院子里。
钱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了好半晌,拍着床褥继续哭,这一次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了。
翌日一早,陆云舒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起来,司柳端了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一整晚没睡啊?”
“水土不服吧。”陆云舒坐在铜镜前梳头,整个人恹恹的,甚是无精打采。
庄子离陆府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哪里会水土不服?司柳从包袱里翻出一盒脂粉,细心地替陆云舒遮上,“奴婢知道小姐心里苦,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和奴婢说说,骂两句也好,你这样憋在心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又何苦呢?快用点脂粉盖盖,免得被府里人看见了,又要嘲笑你。”
其实陆云舒昨晚睡不好,也不全是因为爹娘的态度,她只是在想,万一陆向松那个老东西又要克扣她的嫁妆该如何是好。
司柳有一双巧手,在她出神之际,很快为她遮去脸上的憔悴,笑吟吟道:“小姐当真是位绝色佳人,瞧着比大小姐还要美上三分呢。”
陆云舒端详着铜镜中的人儿,愣了愣,“你见过陆云裳了?”
司柳点点头,“今晨出去给小姐浆洗衣服时,看到大小姐领着下人去了正厅,过了会儿又出门去,好像在等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一位嬷嬷,估摸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
陆云舒忖了会儿,笑了起来,“嬷嬷来的真是时候。”她正愁着该如何拿回她应得的东西呢。
半个时辰后,陆云舒便出现在正厅里,这会儿侯府的嬷嬷还没来,只有她和陆向松及钱氏三人,她环视一圈,没看到陆云裳,但瞥见了桌上的一份红册子。
早前陆云裳应该是拿了嫁妆单子让钱氏过目,核验过没什么问题了,就按这个份例出嫁。
“给爹娘请安。”陆云舒朝座上两人行了一礼,而后很熟稔地走到钱氏身旁,拿起了那份嫁妆单子,“这是爹爹为女儿准备的嫁妆吧。”
她刚展开往下看,钱氏大惊,一把抢了过来,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才干巴巴的说,“那个……这、这不是嫁妆单子。”
陆云舒略一挑眉,“不是嫁妆单子?还是……不是我的嫁妆单子?”
陆向松也被她无礼的举动气歪了胡子,“陆云舒,你在做什么?有你这样做的女儿的吗?”
“好像也没有管生不管养的爹娘吧。”陆云舒毫不客气呛了回去,“方才我看过了,是姐姐的嫁妆,足足十四页纸呢,爹爹当真疼爱女儿,想必,不会厚此薄彼吧?”
见陆向松没说话,陆云舒又接着道:“若是没看见便罢,这都让我知道了,届时我的东西少了,人家会说,咱们陆家看不起汝宁侯呢。”
又来了。
陆向松气得头痛,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女,可与大女儿陆云裳相比,简直就一个天,一个地。
钱氏怕昨夜的事再度上演,拉住了陆云舒,“云舒,快别说了,一会儿侯府的嬷嬷要来,见到你们父女闹成这样,会对你有成见的。”
“不是对我有成见,而是对陆家的家教有成见吧。”陆云舒不着痕迹地避开钱氏,一脸的无所谓,“爹,娘,现在可不是女儿求着你们让我出嫁。”
“那大牢里关押的……也不是我儿子啊。”
她一番阴阳怪气,唇边的弧度越发上扬,看在陆向松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抬手就朝陆云舒打去,“我今日非打死你这个逆女!”
“老爷!”钱氏去挡,被陆向松一把推倒在地,陆云舒惊了一下,下意识要去扶,可巴掌已经过来了,不得已她侧身躲开,叫陆向松扑了个空。
“还敢躲?我今日就打死你!”
“不要!”钱氏趴在地上,用力抱住陆向松的大腿,“老爷,是我们亏欠了云舒,您就让让她,不要和她计较了。”
这次哭的有几分真心实意了,陆云舒瞧着有些不是滋味,对上钱氏的目光,又飞快移开。
忽略了心底那一丝不忍,面上一如既往的倔强,“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我想要的,你们很清楚。”
嫁妆够,她就嫁,就这么简单,总不能让她落个人财两空。
“你看!你看看!”
陆向松指着陆云舒的手指都在抖,“看看你生的好女儿!事到如今还没有半分悔意!”说罢又冲上前,作势要把人往死里打。
就在正厅一片混乱之际,外头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陆家大小姐陆云裳,以及汝宁侯府的吴嬷嬷。
陆云裳脸上的笑容最先垮下,“爹……娘?你们……”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自家府里看到如此荒唐的一幕,小心打量着吴嬷嬷的脸色,吴嬷嬷身为汝宁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助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是眉心微蹙,再没有别的反应。
陆云裳快步上前,将趴在地上的钱氏搀扶起来,压低了声,“娘,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不是说了汝宁侯府的人马上就到……”
为免失了礼数,她一早就跟爹娘打过招呼,没想到场面比她预想的还要混乱。
她又扭头看了眼吴嬷嬷,满含歉疚,“实在抱歉,我娘应该是知道嬷嬷您来了,太过激动,这才不小心跌了一跤,见笑了。”
吴嬷嬷对此没什么反应,反而把目光落在另一旁的陆云舒身上,看清她相貌的刹那,眸底划过一丝异色,“……这位是?”
陆云裳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看到陆云舒时,与吴嬷嬷一样怔在原地。
小时候听府里人说,她的妹妹天生丑陋,脸上有块好大的胎记,与她这个陆家真正的千金小姐压根没法比,正是懵懂的少女,每次听到下人恭维的话,心底是难掩的骄傲开心,可想到爹娘的教导,她又会克制住,训斥下人们以后不可胡言乱语。
嘴上说妹妹是一母同胞,应该与自己长得一般无二,私心里又描绘过很多次陆云舒的相貌,幻想她与自己云泥之别,是多么的丑陋卑贱,平日里稍有不顺,就会算在陆云舒头上,怪这个丑妹妹妨害了自己,可见到真人了,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
怎么会呢,陆云舒怎么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