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不是这个,此子如此撰文,未免有偷懒耍滑之嫌,朕若是点此篇文章为状元,岂不是默许纵容了他这点小心思?”
两位大学士一时间摸不清乾元帝的想法,只得沉默不语。
只见乾元帝又指着另外两片策论笑道:“这两篇文章虽然没有这一篇辞藻华丽,但是言之凿凿,言之有物,可见是秉性认真,肯踏实做是的人。这篇条理清晰,更为务实的便点为状元,这篇笔锋稍次的可以点为榜眼。至于这篇《少年大业说》……”
乾元帝沉吟片刻,突然开口笑道:“便点为探花好了。这样也算是名符其实了。”
陆柯并王崇维两位大学士暗暗点头,以为乾元帝说的是赖瑾的风姿容色,岂料乾元帝心中想的却是宫里那两盆和祖宗一样供着的娇花嫩草。
思绪回转,乾元帝又接连指了二甲传庐之后,便将所有的考卷交换给两位大学士。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
金榜题名,鸿胪传唱。
对于一个以读书科考为宗旨的书生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这个更为重要。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传胪唱名的意义并不紧紧代表着你从此踏入进士的行列,从此可以身穿官袍,治理一方。他更多的是一阵精神上的鼓励和慰问,是对一个人辛苦半生默默无闻的偿还和回报。
正所谓成名之前百无一用是书生,成名之后则是满堂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鸿胪传唱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它的两边永远对立着成功与失败,治人与受制于人。
没有人能够在这一刻依旧淡然如故,哪怕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的赖瑾,在面对这一刻的时候,依旧紧张的无以复加。在淡然温和的表象之下,是一颗骚动的快蹦出嗓子眼的紧张的心。
天色大白,挣脱了一夜阴霾的骄阳再一次高挂天空,肆无忌惮的播撒着自己夺目的光芒,将庄严肃穆的紫禁城渲染的越发壮丽恢弘。
通过殿试的举子们头戴三枝九叶冠,身穿进士服在引礼官的指引下穿过一道道宫门,径自走到奉天殿。这座威严壮丽,华美肃穆的宫殿是紫禁城内最高最大的一座宫殿,也是帝王举办登基大典等重要礼宴,与大臣们平日里上朝议事的地方。众位考生们站在奉天殿前,举目望着高高在上的宫阙,极目看着宽广契阔的广场,由衷的升起一丝渺小的感觉。
王宫大臣们已经鱼贯进入殿内,唯有他们依旧在殿外静静等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见一阵礼乐声响,礼部尚书王崇维捧着一个制作精美华丽的黄册走出殿外,看了看静默肃穆的进士们,轻勾嘴角,朗声说道:“……一甲第一名,秦牧。”
站在人群当中的秦牧只觉得一愣,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阶矶之上的王崇维,竟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看得他身后的陆子明一阵着急,连忙伸手捅了捅秦牧的后背,回过神来的秦牧这才走上前去,跟着前来导引的引礼官晃晃悠悠的进了奉天殿。
王崇维见此情景,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自己金榜题名的情况,宽容的勾了勾嘴角,继续唱道:“一甲第二名,赵岑。”
“……一甲第三名,赖瑾。”
适才看着秦牧和赵岑两个晕晕乎乎的模样,赖瑾还暗自偷笑。可这会子听到了自己的唱礼官念自己的名字,赖瑾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儿去。呆呆的站在原地愣神半晌,直到前来接应的引礼官颇为和善的呼唤了两遍,勉强回过神来的赖瑾才举着步子,缓缓走入奉天殿……
饶是后世的赖瑾曾跟着旅游团进过故宫,可是面对着另一个时空的威严肃穆,空间高度都放大了无数倍的奉天殿,赖瑾依旧有种被震慑的感觉。
皇家的威严肃穆,和一个个封建王朝的底蕴并不是后世崇尚民主的国家能够复制出来的。那种高高在上,金口玉言,掌握着天下大势,生杀大区的睥睨气势也是无法用口沫尽诉的。觉得这一切都飘飘忽忽的赖瑾只能在引礼官的引导下乖乖的给圣上叩头,然后慢慢走到了左班文官正七品官员应该站立的地方站定。这个时候,恍恍惚惚才回过神来的赖瑾突然想到,不知这个位置是否就是当年父亲赖尚荣所战过的地方。
赖瑾默默想着,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热的视线,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对面武官的队伍中,一个身着蟒袍官服的二品大员冲着他含笑示意,赖瑾微微一愣,旋即认出这人正是卫若兰的父亲,都指挥使卫弘。不免回了一个充满敬意的笑容。心中也不自觉的想起了自己那般加入战场的兄弟们。不知那些热血沸腾,执着的想要建功立业的世家公子哥儿们,现在可好?
而此时被赖瑾念叨的冯紫英等人则有些狼狈的游走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一望无际的草原,碧空如洗的蓝天,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无论何时都让人心情舒畅。然而陷入了迷路这样尴尬的境遇内的少年公子哥儿们,心情却绝对谈不上舒畅。
冯紫英有些憋屈的拍了一下马背,看着四处风景都差不多的大草原,丧气的叹了一声。
他身后的陈也俊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越发自责的说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只顾着追敌反而脱离了大部队,你们也不会为了找我而迷路——”
“大家都是兄弟,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卫若兰伸手捶了陈也俊一下,倒是有些庆幸的说道:“还好韩琦急智,叫我们想办法换了北蛮人的衣裳,不然若是路上遇见了北蛮士兵,我们这千八百个人都不够给人包圆儿的。”
“出师不利啊!”韩琦叹息说道:“倘或还有机会回京,哥儿几个千万别把咱们迷路的事儿到处说,也忒丢人了。”
卫若兰灵机一动,开口说道:“昔汉武帝时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凭八百骑兵杀入匈奴大营,从而大败匈奴。如今我们手下也有近千人马,不如也效仿先人,来一个出其不虞?”
冯紫英没好气儿的白了卫若兰一眼,开口问道:“你知道北蛮大营在什么地方?”
卫若兰促狭一笑,开口说道:“我们虽然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让他们带我们去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只听卫若兰继续说道:“我们手上不是有薛大呆子的印鉴吗?想办法糊弄成前来北蛮做生意的商队,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北蛮王庭去……”
众人眼前一亮,觉得这计策果然可行,于是纷纷点头附议,唯有冯紫英沉吟问道:“可我们此次出兵西北,除了身上穿的盔甲手里持着的刀剑以及必备要拿的粮草之外……手上哪里来的交易货物啊?”
这么一说,众人心里都有点淌血。在边塞的时候大家到时有机会去薛家商铺陶登一把,只是那时候大伙儿满脑子想的都是正面驱敌,要知道这会子会和大部队失去联系,他们早就……
只可惜马后炮从来无意。几个少年摇头叹气,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们先往前走着。左右北蛮的大部队此刻必定同我朝的军队纠缠着,想必他们的部落当中男丁也不会太多。如今北蛮倾慕我大业之繁华,想必部落当中定然也有我大业之丝绸瓷器,盐砖糖茶……”
……
……
这厢风光得意的探花郎赖瑾自然不晓得自家兄弟们目前所处的尴尬境遇。因鸿胪传唱之后便是御街夸官,秦牧、赵岑、赖瑾三人随着引礼官前去偏殿换了衣袍之后,一个个满身大红,头簪红花的走出殿外。
三个人俱都是年少风流,意气风发。秦牧世家公子,风流倜傥,赵岑寒门俊秀举止得宜,赖瑾容色精致,风华绝代,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并排走在长安街上,长街两旁看热闹的老百姓们立刻喧哗起来。
一方方的丝帕,一朵朵的绢花漫天洒落,打在脸上和身上,赖瑾当初在街外看父亲的时候,只觉得他风光得意,可如今轮到自己被砸,确实觉得很有些疼痛。
尤其是有的绢花根本是从人的头上摘下来的,略微锋利的钗尖不经意的挂在脸上,甚至能留下点点红印。赖瑾终于知道御街夸官的人要频频举手示意,大抵也是要挥舞手臂,挡住这些砸向脸面的绢花之物罢……
可惜在马上的赖瑾并没有当初赖尚荣的好眼神,在比肩继踵人山人海的人群当中,赖瑾并没有发现自家人的身影。于是在漫长的御街夸官之后,略带点子黯然心情的赖瑾跟在秦牧和赵岑的身边前去琼林宴赴会。又是一个晚上的歌舞升平,极尽欢颜不必细说。
且说在遥远的西北草原,一只大约近千人的北蛮军队押解着一批约有三百人的俘虏走进大营。为首的偏千夫长呼呼儿吩咐部下先将人看管起来,自己则拿着一方印鉴走入大将军巴扎的营帐。彼时巴扎正在和一位卑躬屈膝,极尽阿谀谄媚能事的汉人打扮的男子聊天,瞧见呼呼儿进账,沉声问道:“有何要事?”
呼呼儿眼带轻蔑的看了那汉人一眼,方才抱拳说道:“回将军的话,末将奉命在外巡视,在仙子河上游碰见了一只将近一百人的队伍。他们身上穿着我北蛮百姓的服饰,却大多数人根本不会说咱们蛮话。末将怀疑他们的是大业朝廷的奸细,为首的一人却说他们是前来经商的商人,是大业朝廷内皇商薛家的人。”
说着,将手中的印鉴递给巴扎,呼呼儿继续说道:“这便是为首那人的印鉴。”
“哦?”巴扎有些好奇的接过那方小小的印鉴,白玉所致,莹润光泽,触手生温。巴扎放在掌心掂量了掂量,方才递给身边那汉人问道:“薛礼,你瞧瞧这是不是你们薛家的东西。”
薛礼心下微微一沉,接过印鉴端详了端详,大惊失色的说道:“这、这是我们东家少爷的印鉴!”
巴扎眼前一亮,开口追问道:“什么东家少爷?”
薛礼卑躬屈膝的说道:“回将军的话,我们东家少爷姓薛讳蟠,表字文起。乃是我们薛家长房嫡系的长子嫡孙。目下我们虽依旧称之为少爷,然则老东家已经病故,这少爷才是薛家的掌盘人。奈何少爷向来喜欢安逸享乐,倒也不曾多加照管经营上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外边将近一百人的队伍是怎么回事?还掩人耳目的换上了北蛮百姓的衣衫,其鬼蜮行径,真叫人不解啊!”
说这话的,也是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姓范名正思,表字墨诘。不过他和薛礼不同,乃是随着父亲投奔而来的。平日里也自诩为半个北蛮人,如今在巴扎的掌下做幕僚,很得巴扎的器重。
巴扎和呼呼儿听见范正思的分析,脸色微沉,怀疑的目光看向薛礼。薛礼满头大汗,心中却愈发平静。细细思量半晌过后,方才笑道:“我在边塞呆了约有十年的功夫。如今朝中的事儿也不大知道了。不过听前两年从金陵过来的管事们议论过,说我们少东家原是在金陵为争风吃醋,犯下了人命案子。后来不得不上京城避祸。如今想来……少爷此番入了北蛮境内,或许和这件事情亦有些关联。”
这话说的有些牵强,不过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巴扎向来知道大业朝廷不比他们这边松散,刑罚律法都是很森严的,何况他也听人说起过大业新登基的小皇帝和老旧功勋世家颇有些不对付,想来拿了薛家人开刀,也未必没这种可能。
不过薛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境况,巴扎漠不关心。他想的却是薛蟠的身份——既然他是正经的薛家主子,那说话的分量可比薛礼要重多了。倘或能拉拢到薛蟠为他们做事……
这么想着,巴扎豆大的眼睛眨巴眨巴,沉声问道:“你认得你们这位少东家吗?”
薛礼闻言一愣,立刻开口应道:“我已经尽十年没回过金陵了。最后一次见少东家的时候他才六七岁。”
巴扎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摆手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先跟着呼呼儿去认认吧。”
薛礼心中略微忖度出巴扎的心思,当即唯唯诺诺的应了,随呼呼儿出去认人不提。
到了看管冯紫英等人的地方,薛礼站在栅栏之外自然不认得里头所有人。但是他晓得既然能得到自家少爷的印鉴,想必这群人和少东家关系匪浅,联想到此番大业驻扎十万兵马攻打北蛮,听说为首的主帅便是神武将军冯唐。这冯唐和荣宁二府的关系向来不错,自家太太和荣国府的太太又是嫡生姊妹……
薛礼在边塞呆了十年,因薛家是皇商的关系,到了地头他率先拜访了振威将军冯汉,如今瞧里头关押的人中有一个竟和冯汉的儿子冯少楠有四五分相像,心中便约莫出来个大概。又见里头众人隐隐簇拥着冯紫英为首,当下走上前去,故作迟疑的看着冯紫英,口内犹犹豫豫的说道:“你可是少东家?”
冯紫英心中一动,看着对面汉人装束的薛礼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你是……”
薛礼脸上一片惊喜,立刻隔着栅栏拽着冯紫英的衣袖说道:“可真是少东家,我是西北商队的总管事薛礼啊!我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