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弗雷迪·劳厄兹中午从《国民闲话报》报社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浑身疲倦却兴致很高。他在回芝加哥的飞机上就整理好了整个报道,在撰稿室里他用了三十分钟就把版排好了。
余下的时间他通通用在写平装书上,谁的电话也不接。他是个很有计划的人,现在他已经有质量上乘的五万字底稿。
“牙仙”被捉住以后,他会写一篇危言耸听、引人入胜的导语和一篇捕捉现场的记录。刚刚完成的这些背景资料与捉拿现场的报道简直是绝配。他已经安排让《国民闲话报》的三名素质很好的记者做好随时出动的准备。这样在抓到“牙仙”的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能攫取到关于“牙仙”生活的一切细节。
他的经纪人胸有成竹,能在这个项目里赚个盆满钵盈。在抓获罪犯之前和经纪人谈新闻项目,严格地讲是有违与克劳福德的协议的。所有的合同与备忘录都必须等到捕获“牙仙”以后才能发表,并且必须标明日期。
克劳福德手里攥着一个很重要的把柄——劳厄兹的威胁电话的录音。跨州传播威胁性的信息是一项可提起公诉的罪证,宪法的第一补充条款无论如何也豁免不了他。劳厄兹还知道克劳福德只消一个电话就可以让内部收入委员会给他找很大的麻烦。
劳厄兹骨子里有诚实的基因;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没有多少幻想。可是多年从业已经培养了他对于经手的项目的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疯狂。
他从钱的背后看到了一种更好的生活,而他被这种憧憬完全征服了。在他所制造的所有的灰尘的埋葬下,他昔日的渴望仍然没有泯灭。现在这些渴望受到了撩拨,又开始竭力翻腾。
他把照相和录音设备安排好以后,心满意足地开车回家,准备睡上三个小时,然后搭乘去华盛顿的航班,他要在警方设圈套的地点附近与克劳福德会面。
在地下车库他发现了一件令人讨厌的事。停在他的预留位边上的那辆黑色面包车很明显地越过了线,把车停在标有他的名字的区域里。
劳厄兹很用力地打开车门,车门撞到黑面包车的侧边,留下了一处凹痕和划痕。这样能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顾别人利益的狗东西。
正当劳厄兹锁车的时候,面包车的车门在他的身后打开了。他转身刚刚转过一半的时候,一根警棍敲中了他的头部。他抬起手,可是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往下弯,有很大的压力压在他的脖子上,空气被阻断了。当他的胸部又可以起伏的时候,他吸入的是氯仿。
多拉德把车停在自家房子的后面,下车活动活动腰腿。在回芝加哥的一路上全是逆风,他的胳膊很累了。他抬头仔细看了看夜空。英仙座流星群马上就要来临了,他绝对不能错过。
启示录:然后它的尾巴扫过天国上第三部分的星辰,并把它们赶落到凡世。
他有下一步的行动。他必须看到这个场面并且记住它。多拉德打开车厢后门的锁,照例对自己的房子做了一遍检查。他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在头上罩上了一只长筒袜做面具。
他打开车厢门,与地面接上了一个缓坡。然后他把弗雷迪·劳厄兹用轮椅转出来。劳厄兹身上的衣服只剩了一条短裤,眼睛被蒙上了,嘴里还塞着东西不能讲话。虽然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他并没有瘫软在椅子上,而是直挺挺地坐在橡木轮椅上,头顶着靠背。从他的脖子后面一直到脚后跟都被环氧基树脂的胶带牢牢地捆在轮椅上。
多拉德把轮椅转到房子里,停在门廊的一个拐角处,让他背朝着房间,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在接受惩罚似的。
“你是不是觉得太凉快了?要不要毯子?”
多拉德把劳厄兹嘴里和眼睛上的卫生纸拿掉。劳厄兹没有回答。他周身散发着氯仿的气味。
“我给你拿一条毛毯来。”多拉德从沙发上取过一条阿富汗毛毯,掖到他身上,一直到他的脸部,然后在他的鼻孔下按了按氨水瓶。
劳厄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墙的连接处。他咳嗽着却立刻开始说话了。
“是场事故吗?我是不是受重伤了?”
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不,劳厄兹先生,你现在很好。”
“我的后背疼,还有我的皮肤。我是不是被烧伤了?上帝千万别让我烧伤。”
“烧伤?烧伤。不。你只不过在这里歇一歇。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让我躺下来。听着,我要你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老天,我现在背都要折了——把实情告诉我!”
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的问句最后变成了尖叫。
回答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补偿,劳厄兹先生。”
劳厄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还听到淋浴的水在响。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记得自己离开了办公室,自己开车,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记不清了。他脑子的一侧在悸动,氯仿的气味让他恶心。一直被僵直地捆着,他担心自己会呕吐进而误吸导致窒息。他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深深地吸气。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劳厄兹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他试着把胳膊从扶手上抬起来,他用的劲越来越大,直到手心和胳膊感受的疼痛足以把他从任何梦境中唤醒。他不是在梦里。他的思维速度加快了。
他使劲伸脖子,每次眼睛能看到胳膊几秒钟。他看到了自己是怎样被绑着的。没有保护后背的设施。这不是医院。他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
劳厄兹似乎听到了楼上有脚步声,可是那也许是他心跳的声音。
他尽力去思索,绞尽脑汁地想。冷静下来,思考,他对自己低声说,冷静思考。
多拉德走下来时楼梯吱呀直响。
他走每一步劳厄兹都感觉到他的体重。现在走到他的身后了。
劳厄兹说了几个字以后才得以把音量调节好。
“我没有看到你的脸,我认不出你,我并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国民闲话报》,我在《国民闲话报》工作,会给你赎金……一大笔赎金。五十万,一百万也许。一百万美元。”
他身后是一片沉默。沙发的弹簧吱的响了一声。那么他坐下了。
“你怎么看,劳厄兹先生?”
把疼痛和恐惧放到一边。思考。现在就开动脑筋。用全部时间思考。争取时间,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他并没有决定要杀我,他并没让我看他的脸。
“你怎么看,劳厄兹先生?”
“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劳厄兹先生?”
“不。我不想知道,相信我。”
“在你看来,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堕落的性变态、一个禽兽。这是你说的。有可能是被一个过度善良而不切合实际的法官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了。”在平常,多拉德说话时会尽量避免发“咝”的音,比如在刚才“性”这个字中。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听众,一个不可能笑话他的人,他放松了。“你现在该知道了吧,是不是?”别说谎。快点想。“是。”
“为什么你写捏造的东西呢,劳厄兹先生。为什么你说我是疯子呢?现在就回答我。”
“当一个人……做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时,他们就把他叫……”
“疯子。”
“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的,就像……莱特兄弟一样。从古到今——”
“历史。你明白我在做什么吗,劳厄兹先生?”
明白。来了,机会来了。快点转动脑筋。“不,但是我觉得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让我明白,通过它我的读者们也会明白的。”
“你觉得你有优越感吗?”
“是,这的确是优越性。但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句实话,我真的很害怕。当一个人害怕的时候是很难集中精力的。如果你有一个好的想法,你不必通过让我害怕来让我信服。”
“说实话,说实话。你用这个表达方式暗示你的真诚,劳厄兹先生,我很赞赏。可惜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人。我原来是人形,可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和我的意愿,我已经转化而且进入超乎于人的境界了。你说你很害怕,那你觉得上帝现在在你身边吗,劳厄兹先生?”
“我不知道。”
“你对上帝祈祷吗?”
“有时候。我告诉你实话,我只在恐惧的时候才祈祷。”
“上帝帮助你了吗?”
“我不知道,事情过后我就不去想了,我应该想想的。”
“你应该想想的,嗯,有很多事情你本该知道的。过一会我会帮你了解。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当然。”
脚步声出了房间。橱柜的抽屉被拉出来而且被翻弄的声音,声音很大。劳厄兹从前报道过很多在厨房发生的谋杀案,因为厨房拿东西很顺手。警方的案情记录可以永久性地改变你对厨房的看法。他听到有水流的声音。
劳厄兹知道肯定已经是夜里了。克劳福德和格雷厄姆还在等他呢。他们现在肯定挂念他呢。一股深深的空落落的悲伤一时与恐惧交织在了一起。
他身后有呼吸的声音,然后一道白光从他的眼前一闪,一只手,有力而苍白,端着一杯和了蜜水的茶。劳厄兹从吸管里嘬着喝。
“我会写一篇很棒的报道,”他在喝茶的空当说,“任何你想要说的事情,你愿意怎样描述你自己都可以,也许没有关于你的描述更好,对,没有。”
“嘘——”一个手指在他的头顶敲了一下。光线变亮了。椅子被转了转。
“不,我不想看到你。”
“噢,可是你必须看到我,劳厄兹先生,你是记者啊,你来这里是为了报道。我把你转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要是不睁,我就把你的眼皮钉在你的脑门上。”
一个很大的嘴巴发出的声音,响亮的劈啪声,椅子转了。劳厄兹面对着房门,他紧闭着双眼。一只手持续地拍打他的胸口,把他的眼皮往上一扒,他睁眼了。
对于坐在轮椅上的劳厄兹来说,对方穿着和服看起来非常高。一个长筒袜的面具挽到鼻头。他转过身背对着劳厄兹,然后脱掉了袍子。那结实的后背上的肌肉使鲜艳的文身一块块地突起,文身画的是一条龙尾,从他的后腰一直画到他的腿。
龙慢慢地抬起头,从侧边看着劳厄兹微笑着,露出满是血迹的獠牙。
“噢,我的老天爷。”劳厄兹说。
劳厄兹现在在房间的中间位置,能看到屏幕。多拉德在他身后,穿上了袍子并戴上了假牙。
“你现在想知道我是谁吗?”
劳厄兹试着点点头,可他的头皮被椅子上的胶带拽得生疼。“非常想知道。我不敢问。”
“看。”
第一张幻灯片是布莱克的版画,巨大的人龙,舞着翅膀,摆动着尾巴,尾尖指着披着阳光的女人。
“你现在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多拉德用很快的速度展示其他的幻灯片。
点击。雅各比太太活着时的照片。“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利兹太太活着时的照片。“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多拉德,张牙舞爪的、肌肉突出、满身文饰的龙在雅各比夫妇的床前。“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雅各比太太等待。“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雅各比太太死后。“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龙在张牙舞爪。“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利兹太太在等待,她的丈夫在身边无力地躺着。“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利兹太太死后,满身是血。“看到了吗?”
“是的。”
点击。弗雷迪·劳厄兹,从《国民闲话报》上拷贝的一张照片。“看到了吗?”
“天哪。”
“看到了吗?”
“噢,我的天哪。”这些话说出来像一个孩子的哭声。
“看到了吗?”
“求你别——”
“别什么?”
“不要让我死。”
“不要什么?你是个男人,劳厄兹先生。你是男人吗?”
“是的。”
“你暗示我有哪些地方怪异吗?”
“我发誓没有。”
“你是个女同性恋吗,劳厄兹先生?”
“不是。”
“你还要再写关于我的更多的虚假报道吗,劳厄兹先生?”
“噢,不了,我不写了。”
“你为什么写?劳厄兹先生?”
“是警察告诉我的。我写的都是他们的原话。”
“你引用威尔·格雷厄姆的原话?”
“格雷厄姆告诉我这些谎言,格雷厄姆。”
“你现在愿意公布真相了吗?报道我、我的工作、我的转世、我的艺术,劳厄兹先生。这是不是艺术?”
“是艺术。”
劳厄兹眼中的恐惧让多拉德得以轻松地交谈,他可以在任何一个摩擦音中飞翔,爆破音成了他网状的翅膀。
“你说过,我,尽管比你看到的更多,是不正常的;我,尽管能把世界推动得比你远的多,是不正常的。我比你的胆量大得多,我用我独特的印章在地里留下更深的印记,那印记甚至比你的灰尘存在的时间更长久。你的生命之于我就像青石上蛞蝓的爬痕,像我的纪念碑的碑文上留下、然后又消失的一根银色的黏液丝。”这些话多拉德曾经写进他的大日记本里,现在它们又蜂拥而至。
“我是神龙而你说我精神错乱?我的运动被狂热地追踪和记录,就像一颗1054的客星的运动一样。你了解1054的客星的情况吗?你当然不会了解。你的读者跟随你就像一个孩子的手指跟随一只蛞蝓的印迹一样,他们的理智和你的一样没有活力而且陈旧。周而复始地回到你肤浅的脑壳和像土豆一样的脸那里,就像一只蛞蝓沿着它自己的黏液的痕迹爬回窝一样。
“在我面前你就是一只阳光下的蛞蝓。在超凡面前你只是个个体,而你却有眼无珠,丝毫不知。你是胞衣中的一只蚂蚁。
“你的本性要求你把一件事做好:在我面前你该颤抖。恐惧不是你欠我的债,劳厄兹,你和你们这些蚂蚁们。你们欠我的是敬畏。”
多拉德低头站着,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顶着鼻梁。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揭开面具,劳厄兹想,他没有揭开面具,要是他回来的时候把面具摘了,我就死定了。上帝啊,我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他转动眼珠盯住门口,在房子后面传来的声音里等待着。
多拉德回来的时候仍然戴着面具。他手里拿着午餐饭盒和两个暖瓶。“这是给你回去的路上准备的。”他拿起一只暖水瓶,“冰,我们用得着的东西。我们走之前得录一段音。”
他把麦克风夹在靠近劳厄兹的脸的阿富汗毛毯上。“跟我读。”
他们花了半个小时录音。最后,多拉德说:“好了,劳厄兹先生,你做得非常好。”
“你现在放我走?”
“我会的。不过,有一种方式,我可以帮你更好地理解和并记住这一切。”他转过身去。
“我想理解。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把我放了。我从今往后一定开始学着公平做事,你相信我。”
多拉德回答不了。他已经换了假牙。
录音机又被打开了。
他朝劳厄兹微笑着,一个露出棕色斑点的笑容。他用一只手按住劳厄兹的胸口,一边把身体靠近他,仿佛要亲他,他把劳厄兹的嘴唇咬了下来并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