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饱喝足,回到连队时,快十点钟了,已经过了熄灯时间。
李胜利和赵海民、马春光打个招呼,就往炊事班的宿舍走来。他看到,司务长室的灯亮着,他必须得打个招呼,就哼着小调过来,上前敲门,进入。何司务长还在算账,从账本上抬起头来,关切地问:“回来了?没问题吧?”
李胜利兴奋地告诉司务长,除了化验一项要等结果外,其它的还算顺当,都过关了!化验估计也没什么问题,他当上士前,专门化验过肝功,一点问题没有。
见李胜利喜形于色,何司务长合上账本,提醒道,提干这事,里面的道道多得很!预提,不等于就能提!身体合格,不等于命令,不到工资揣进兜里那一天,就没进保险箱!煮熟的鸭子又飞走的情形,不少见!何司务长又说,即使是提干了,也有被撸掉的可能,炮团有个和他一批提干的排长,提干小半年了,和一个女军官谈对象,热乎上了,可是老家的女朋友突然找到部队里来告状,告他和她发生关系,结果师里把他给撸了!
李胜利默默点头,后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
何司务长继续说道:“提起来的人总是比预提的多,每一批里,因为名额,因为突然要解决首长身边的通信员呀,司机呀,警卫员啊,因为其它各种各样你想不到的原因,到最后,总会有人给涮下来。真到那时候,可就晚了,哭都没有眼泪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凡这样被涮下来的,再翻身可就难了……胜利,我不是吓唬你,只是想提醒你,可不敢大意了。”
李胜利规规矩矩地:“司务长,我知道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回味着司务长的话,一夜没睡踏实。
第二天开过早饭后,李胜利又和司务长继续探讨,司务长分析道,和赵海民马春光两个人比,李胜利并不占优势,因为在侦察连,首先考虑的是训练尖子。
李胜利有点急了:“要说表现,我不比谁差!你看看他们两个,和通信连的女兵拉拉扯扯,这谁不知道。如果上纲上线,那就是思想作风有问题!”
何司务长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没证据,别瞎说。”
李胜利脑袋都大了:“这么说,三个人里,如果非要涮掉一个,肯定就是我了?……司务长,你可得帮我。”
“胜利呀,能帮的不用你说,可有些事谁也帮不了。”
何司务长有事走了,李胜利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又没了主意。
三天后,体检结果全出来了,他们几个全部过关。
梁连长、范指导员专门找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三人谈了一次话。指导员严肃地说:“我和连长今天是书记、副书记,代表支部跟你们三位谈谈,这也是惯例。其实也没啥说的,道理你们都懂,核心就一句话,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梁连长补充道:“说白了,到时候真提不了,别哭鼻子,别摞挑子。还有就是这段时间都给我老实点,几年干过来,都不容易,别最后自己一锤子给砸了!”
赵海民和马春光面无表情,李胜利感到心窝子疼,像有人拿拳头使劲捶打他。
李胜利总觉得会有人提不成干,渐渐就有点神经质了。他核计,正常情况下,三个人里如果涮掉一个,显然倒霉的是他!因为赵海民、马春光是训练尖子不说,主要的是有刘越、胡小梅做靠山,师里不能不投鼠忌器,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们两个之中,有人出了问题!
怎么办?他必须得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应战准备。他不想被牺牲掉,他要笑到最后。他没有退路!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李胜利把目光盯上了赵海民。他的突破口就在赵海民身上!只要刘越不帮他,他的优势就少了。怎么才能让刘越离开他,惟一的办法就是从老家丁主任的女儿玉秀那儿做文章,把他和玉秀绑到一块,刘越就是多余的了!刘越不仅不会帮他,搞不好还会恨他!如果他不和玉秀好,就会把丁主任惹火了,说不定丁主任会出面惩罚他……
李胜利的思路渐渐清晰了。
在一个风雨之夜,李胜利一连吸过八棵烟卷之后,把房门闩紧,拿出纸和笔,把台灯的灯光调暗一点,然后捏着一把汗,紧张而又痛苦地给丁主任写信——
……丁伯伯,我和海民体检都过关了,下一步就是外调了。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我们两个都能提起来。海民既是我的战友,也是你们家未来的女婿,我在这里向你,也向玉秀表示祝贺。另外,丁伯伯,请最好快点把海民和玉秀的婚事定下来,我们部队提了干就把老家未婚妻蹬掉的事,经常发生……
山村的早晨,是宁静的。天刚放亮,赵海民的母亲就起床了。自从老头子死后,家里静得很,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儿子总也不回来,老婆子夜里总是睡不着,常常半夜半夜地坐着。
她起来后就打扫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好像随时迎接儿子回来似的。这天一大早,她刚放下扫帚,柴门“吱哑”一响,丁主任穿着中山装,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哈哈笑:“老嫂子,在忙啥呀?”
赵母做梦都想不到主任会来她家,赶紧搬来凳子,又去倒茶,试探着问:“他丁叔,有啥事?”
“大喜事呀,我的老嫂子!”丁主任拿出一封信晃了晃,赶紧又掖起来,“老嫂子,是这样,海民要当干部了,部队上来了外调信。想调查调查你家有啥问题。是黑是白,部队上就听咱村里的!要是没问题呢,部队就给他提干。”
“他叔,这牵扯到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得帮帮他。”赵母心里一紧,眼巴巴地望着丁主任。
然而,丁主任沉默了。赵母惊慌失措地给他倒茶水,碰翻了茶杯。
丁主任把烟头踩灭:“老嫂子,我就实说吧,你们赵家有两个历史污点。头一个是,海民他爷爷,成份是富农;这第二个是,海民他姑父,日本人在时在炮楼里做过饭,算是个汉奸。就这两个污点,村里要是较起真来,海民就提不成干!”
赵母有点傻眼了。
丁主任突然又笑了,压低声音:“老嫂子,你放心,有我在呢!这不光是海民的大事,老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这还不是我自己的事?”
原来姓丁的又在打这个如意算盘。赵母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丁主任陪着笑脸:“老嫂子,这可不是我高攀,当初说这事的时候,我可是没料到海民提干啥的,我是实心实意把姑娘许给他。这都两年多了吧?村里人也都知道玉秀和海民的事了。”
赵母连连点头。
“我给海民写了封信,让他回来把婚结了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拖啥?海民是个孝子,听你的,你也给他去封信,催催他。”
赵母弄明白了,如果她不答应,丁主任就会在那封外调信上做手脚,兴许海民就不提不成干……她想,先让孩子提了干再说,就把心一横,说:“行,我这就找人写。”
丁主任高高兴兴离开了,说是给海民的外调信盖章去。赵母来到丈夫的遗像前,把这事唠叨了一遍,让男人不要怪她,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才这样做的,虽然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丁主任回到家,正遇到女儿玉秀手里拿着几本书,看样子要去小学校。丁主任想起李胜利信上的提醒,就叫住她,直截了当地问:“玉秀,最近没给海民写信吗?”
玉秀脸微微一红:“写过一封,有好久了吧。”
“都说些啥了?”
“还能说啥,就是问个好呗!还不都是你逼着写的。”
“玉秀啊,爸的心思你该明白,爸是想给你找个好人家呀,趁他赵海民翅膀还没硬,你们要是能成了,多好!”
玉秀扭过脸:“爸,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压根就没同意和海民谈对象,我们也不合适……以后你还是少提这事。”
丁主任一跺脚:“不行,这事可由不得你!爸已经给海民写信了,他妈也催他了,这就让他回来,结婚!”
玉秀一下愣了,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丁主任上前,帮女儿拍打着后背。他的老伴也从屋里跑出来,扶女儿躺下,又打发人到小学校告诉校长,玉秀有事,今天不去上课了。
三个孩子里,丁主任最疼老三玉秀,可惜她小时候得了肺病,一直看不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玉秀找个好男人,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从家里出来,从口袋里拿出部队来的两封外调信。他决定先把李胜利的盖章寄走,赵海民的先压一阵,观察一下再说。如果那小子死不就范,他就不客气了……
仅仅过了半月左右,丁主任就收到了赵海民的回信。赵海民坚决回绝了丁主任让他回来完婚的要求,并说:“这是拉郎配,这样做既不尊重他,也不尊重玉秀,是不可能的。”口气坚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丁主任气得把信猛地往桌子上一拍,震翻了两个茶碗。他是真生气了。老伴说,你先别发火,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他咆哮着说:“全村都知道了,丁赵两家要结亲了。他赵海民一口给回绝了,以后让玉秀怎么做人?我这张脸往哪搁?我好赖是个支部书记,这下子一点面子都没了……”
老伴又说:“他爸,你小声点,别让玉秀听见……”
丁主任依然气哼哼地,目露凶光:“这小兔崽子也太不识抬举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拿定了主意。
秋天到了。赵海民个人也进入了多事之秋。
这天下午,侦察连全体人员在野外训练场进行翻越障碍训练,战士们龙腾虎跃,场地上不时发出一阵欢呼。赵海民、马春光分别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导新兵训练。梁连长、范指导员望着他们二人,交换着满意的眼神。
梁连长说:“侦察连有这样的排长,我就不担心掉下去了。”
范指导员频频点头。
这时,连里的文书小周急急忙忙跑来报告,师里来电话,让连长指导员马上到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去一趟。二人不知有何事,急忙去见主任。主任见了他们,却板起面孔,把一封信丢到桌子上。
二人疑惑不解地对望一下。
主任态度冷淡,说,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有人要出点洋相。你们看看吧,这封信是你们连赵海民他老家的革委会主任,以大队革委会的名义写来的,直接寄给了师领导,状告赵海民道德败坏,在得知自己能够提干后,抛弃老家的未婚妻,是个陈世美式的人物,在当地影响十分恶劣。当地群众一致要求部队,如果他不改正错误,请部队不要给他提干!
梁东和范指导员面面相觑。
主任又说,怎么搞的你们?赵海民的鉴定是不是你们写的?这个问题三番五次强调了又强调,就怕出事,你们还偏偏就来这个!幸亏信来的早,真把干部命令给他下了,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梁东和指导员都愣在那儿,一时没了主意。
主任最后说,师领导的意见,在事情调查核实清楚之前,这批干部的提拔任用,先不考虑赵海民……你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尽快报上来。另外,赵海民的工作你们要做好,别弄出点其它的乱子来。
主任说完就下了逐客令。梁东和指导员赶紧告辞出来。
当晚,侦察连先开了个党支部会,通报了有关情况。然后又把赵海民找来,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亲自和他谈话。赵海民一听这事,当即气得跳了起来,把事情的过程简要地讲了一遍。他说,自己丝毫没有隐瞒,和丁玉秀的事早就说清楚了,就是这些!
范指导员说:“我们可是从来没见你提起过这事,为什么不早报告一声?”
赵海民说:“当时我就回绝了,我觉得没必要报告。”
梁东说:“没必要?现在有没有必要?就怕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赵海民说:“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范指导员说:“谁能给你证明?”
赵海民说:“我请求组织上调查。”
范指导员说:“连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赵海民先停职反省,写个情况汇报。”
梁东点头同意。
范指导员又对赵海民说:“你是骨干,关键时候要经得起考验,不能拉稀。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会向主任汇报的,请求师里尽快派人去调查。”
屋子里烟雾腾腾,桌子上的马蹄表已经指向十一点了。赵海民从连部出来,感觉要虚脱一样。他没进三班宿舍,他走到宿舍门前的小操场篮球架下,坐了下来。他一夜没睡。
这种敏感的事情是包不住的,尽管连里要求保密,充其量只保了一个晚上的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全连都知道了。一下子就炸了锅一般。上午在操场上,课间休息时,战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全是在议论赵海民,说什么的都有——
“这个三班长嘴巴可真严实,滴水不漏,我们一块当兵好几年,愣没听他说起老家还有个小对象。”
“这就叫会打埋伏。”
“可还是暴露了呀,搞不好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快到手的干部职务给他撸了,怪可惜的,赵海民这人多棒呀!”
“侦察连的兵谁不棒?你不棒?我不棒?真是!”
“连里什么意思呀?班长怎么还不给他撸了!这种人当班长,他配吗?”
“哼,要是我,自己都不干了,还有脸站在队列前之乎者也的!”
…………
赵海民在家里写检查,他听不到这些话。黄小川却听到了,他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表情伤感而复杂。
除了赵海民,最难过的莫过于黄小川了。或许刘越也会很难过,但她暂时还不清楚,传到通信连,需要一点时间。
晚上,三班人员都在进行熄灯前的准备。大伙情绪都很低落,气氛很压抑,没人说话。赵海民坐在床边,一脸麻木。黄小川在整理床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的眼圈红着,眼神分明是在强烈地责怪赵海民,显然他对赵海民非常不满。
你怎么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
赵海民走出宿舍。黄小川愣一下,跟上了他。赵海民默默地走到操场边的小树林里,站在那儿发呆。月亮很大很圆,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了,他盼望着师里赶快派人去调查,还他一个清白……
身后传来响动,他一回头,看到黄小川正对他怒目而视。两人久久地对视着,都不说话。
黄小川首先打破沉默,轻蔑地:“赵班长……害怕了?……”
赵海民知道小川误会自己了。很多人都误会了。以西王村大队革委会的名义写来的告状信,是很能够迷惑人的,谁敢对党的一级组织怀疑?
“小川,现在我没法向你解释……”
“你没必要解释,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就算别人要冤枉你、陷害你,可是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能平白无故突然就说是你的未婚妻吗?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绝小越姐了,你心里有鬼,你不敢!你在等、在看,等着提干,现在终于等到了,有把握提干了,所以就抛弃了别人!如果提不了干,你再和人家结婚,你就不会有损失,就仍然有一个当革委会主任的老丈人!……”
赵海民看着黄小川,痛苦地摇着头,无话可说。
黄小川流泪了:“赵海民,你这样做,伤害了小越姐,你太残忍了、太残酷了!小越姐那么信任你,甚至崇拜你,她那么好,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纯洁、最善良的姑娘……小越姐那么美,热情、大方、开朗、活泼,还那么善解人意,关心人、爱护人,你怎么能忍心去伤害一个这样的人!赵海民,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赵海民欲言又止。
黄小川伤感地:“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但今后我再也不需要了。”
赵海民一声压抑的喘息,仿佛有些哽咽了。
“赵海民,你让我黄小川都看不起你!”说完,黄小川像一阵风,转身大步离去。
赵海民蹲下来,拳头攥得紧紧的,却不知道砸向哪里。
刘越很快就知道了。她差点没给气疯。连里不少人都知道她对赵海民好,却没想到她碰上了一个当代的陈世美。这太没面子了。
她恍恍惚惚到机房上班,呆呆地坐在交换机前。一个电话来了,她一个激灵。旁边的方敏眼疾手快,已经把电话接过去了。
接完电话,方敏关切地说,刘越,我觉得赵海民不是这种人。刘越冷冷地哼一声,不说话。方敏又说,要不你去见见他,当面问问清楚。刘越咬着牙,仍不说话。方敏鼓起勇气,说,其实……要真是那样,也是好事,早点看清一个人,不至于陷得太深。
一串泪水从刘越眼中滚落下来。她急忙低下头。抬起头来时她已经想好了,她要见一见赵海民。她便给黄小川打了个电话,让他帮着安排一下。
黄小川电话里说,晚上七点半,在营房外面的戈壁滩上见面。
七点钟,刘越就去了。黄小川到的比他还早。他们情绪都很低落。刘越看上去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血丝,黄小川心如刀绞。刘越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却无法帮她解除痛苦。他只是说:“小越姐,你别难过了,也许不是真的。”
赵海民远远地朝他们走来。
“小越姐,他来了……我先走了,一会儿,你别太激动啊。”黄小川绕着圈子离去,避免和赵海民碰面。
刘越转过身,背对着走来的赵海民。
脚步声越来越近,刘越脑子里一片空白。赵海民过来,紧绷着嘴,和刘越对面而立。刘越愤怒的目光里,渐渐变成了鄙视。她说:“本来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我还是逼着自己来了,我想再看看你这张脸,为什么伪装得这么好!”
赵海民毫不回避刘越的目光,承受着,不说话。
“你以前对我说,我们不配。什么不配?什么两个世界?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我却把这些当作了你的真诚,虽然被拒绝,可内心却被你感动着,天真地认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原来都是假的,一边是欺骗,一边是背叛,一个我认为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原来是这么卑鄙、无耻!……”
赵海民紧紧地咬着牙,一行鲜红的血丝从嘴角流出来。
“你的确和别人不一样,没人能有你这样的本事,当谎言、欺骗、背叛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还这么镇定自若!……再见!”
刘越好像哭了,她不去抹眼泪,而是奔跑着离去。
赵海民久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夜幕罩下来,他被黑暗包围了。
那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时光,是他生命的最低点。刘越恨他,黄小川恨他,班里的战士们也瞧不起他。大伙都太天真了,眼里容不下沙子。
马春光躲了他好多天,不是怕受连累,而是不愿意理他。过去,赵海民给人的印象太好,他一出事,所有人都有一种被他欺骗的感觉。
一天,在饭堂门口,他与马春光相遇,周围没人,马春光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开口说:“我这人虽说脾气躁一点,心粗一点,但眼里从不揉沙子……赵海民,如果你真是那种小人,今后再打我面前过,别看我这双眼睛!”
赵海民也咬起了牙,一双血红的眼睛与马春光对视着。他简直要疯了。晚上,他闯进四班,把马春光叫到操场上,不由分说,把一个头罩和一杆木枪扔给马春光,自己戴上头罩,拿过另一杆木枪。他要和马春光练练刺杀。他压抑得不行了!他要发泄!
仿佛听到了一声号令,两人同时扑向对方。他们互不相让,仿佛拼命一般。
赵海民后腿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倒了,他又爬起来。
马春光腹部经受闪电般的一击,他连连后退几步;然后他一个垫步,一枪直刺过来,赵海民再次倒下,再爬起来。
两人的枪都更快,更狠了。
马春光一次倒下,又一次倒下,再一次倒下……
赵海民再没给马春光丝毫赢的机会,倒在地上的马春光终于摇了摇头,摘下了面罩,站了起来。
赵海民也取下面罩,泪水滚滚而下:“春光,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马春光好一阵停顿,说:“听说师里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如果你是清白的……海民,我会向你道歉,让你扇我。你不扇,我自己来!”
说完,马春光丢下木棍,独自离去。
和马春光打斗了一回,赵海民心里轻快了一些。那晚,他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第二天上午,师干部科来人,在侦察连俱乐部宣读了马春光和李胜利提干的命令。马春光担任了二排的排长,李胜利当上了司务长。
有消息说,通信连那边的命令也宣布了,刘越当了排长,胡小梅和方敏提拔为技师。
散会后,李胜利把自己关到小屋里,流了好一阵子泪。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他没给父母和丁主任丢脸!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赵海民的事情还悬着呢!
他有点不安了……
赵海民出事后,李胜利去安慰过他几回,还给他送过两次病号饭。他不认为赵海民出事与自己有关,那是丁主任写的信,又不是他写的;而且赵海民自己也有责任,如果早点给组织上讲清楚,也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李胜利把赵海民约到营外戈壁滩上,帮他分析情况。他说道:“海民,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那么着急嘛慌地写信回去不行?挺能忍的人,这事就不能忍几天?”
“我干吗要忍?一是一、二是二,我根本就没答应他丁家!”
“丁主任那熊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他是接到外调信,要挟你,拿你一把,还硬着头皮来,跟他治气,你这是害你自己,就不会先垫个软话,哄着他,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还有我和我爸嘛,都可以帮你一把,咋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呢?”
赵海民一声叹息:“我认命!”
李胜利的口气已经有点干部的味道了:“又说傻话不是?当班长时间也不短了,这点道理还不明白?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过去我有点挫折时,记得你说过,希望咱俩都能长期在部队干下去。海民,想开点,把眼光放长远些……也许真的还有机会。”
赵海民又是一声叹息,点点头。
赵海民走了,李胜利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涌起一丝内疚。他三转两转,转到了师机关军需科的单身房,他想去找老司务长何勇聊两句。何勇现在是军需助理员。李胜利把话题扯到赵海民身上,说:“何助理,您在师机关,在首长们身边,您想办法帮帮海民吧,替海民说说情,哪怕这次不行了,挽回不了,以后有提的机会也行……”
何助理叹息一声:“按说赵海民这个人不坏……这时候,恐怕只有调查组能帮助他了,但愿调查的结果对他有利。”
师里派干部科刘科长、保卫科陈干事两人去伏牛山区外调。刘科长、陈干事辗转来到西王村,一路上疲惫不堪。
他们先来到村革委会,找到丁主任。丁主任一见部队来人,火气又上来了,涨红着脸介绍情况。
陈干事飞快地进行记录。
以下是丁主任的谈话记录——
你们两个同志大老远来了,你们辛苦了。你们要是不来,我还想打算亲自到部队上走一趟呢!我反映的问题是属实的。啊,关于我闺女和赵海民的事,是李队长,就是胜利他爸保的媒。那是啥时候?我有千里眼能看出他赵海民今后能提干部?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想!所以不存在我要挟他。你们到村里去访访,谁不知道这门亲事?前些日子他妈还在说结婚的事!不是我口气大,他这芝麻官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孩子当着人民教师,拿工资的人,我告他不是让他回心转意,我是气不过!是怕他这样的人留在你们部队,影响人民军队的声誉,怕他今后再去害别人!过去我是看在他为人还实在,知道孝顺,所以才把姑娘许给他,哪料到他见异思迁,道德败坏!自从出了这事,我的心口窝老是疼,头发都快白光了,你们看看?哎哟不行了,我心窝子疼得厉害,你们先去找找胜利他爸,听他讲讲,过后咱们再交流意见。就一条,不能放过老赵家的王八羔子!他把我丁家害苦了。刘文书,刘文书!快带部队上的同志到振发那里去……
村里的文书,随即又把刘科长和陈干事领到了生产队长李振发家。
李振发异常热情地招呼两位部队干部,老两口又是端茶又是煮荷包蛋,听刘文书说,两位客人在丁主任那里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李振发有些不高兴了:“他越来越怪了,公社里对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满意了。部队上的同志千里迢迢来了,得好好招待,这是礼节啊!”
刘科长对李振发的热情有些受不了,说:“李大叔,我就不罗嗦了,直说了。听说你是介绍人,我们来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赵海民和丁玉秀的事情,当时怎么个来龙去脉,包括后来的事,麻烦您给我们说说。”
李振发道:“好说!好说!”
“他们两人,恋爱关系是不是真的确定了?”
扯到敏感的问题,李振发马上就变得谨慎而狡猾了,他叹口气,为难地直摇头:“唉,两位领导,部队那边,我家胜利和赵海民是战友,老家这边,我和丁主任又是多年的弟兄,啥话我都不好说啊……有些事情也说不清。噢,对了,我只知道,玉秀这孩子,经常到赵海民家里去帮着照顾他母亲……”
刘科长和陈干事敏感地对视一下。
果然在李振发那里没谈出实质性的内容,李振发总是回避什么。刘科长和陈干事一商量,决定还是找当事人,也就是丁玉秀谈,她的意见最重要了。他们决定马上到小学校去。
在简陋的校舍里,他们见到了丁玉秀,她脸色苍白,脸颊上挂着潮红,时不时轻咳一下,一看就是个久病之人,不过姑娘很文静,也很秀气,如果不是身体原因,嫁个军官是没有问题的。
当刘科长讲出来意后,丁玉秀吃惊地站起来,半天说不出话。看来,她并不知道那封告状信的事,她喘着粗气,道:“咋会有这样的事?这也太离谱了……我爸太不讲道理了……”
她一阵咳嗽,仿佛在自言自语。
刘科长和陈干事互相看一眼,心里渐渐有数了。刘科长说:“小丁老师,你慢慢说。”
丁玉秀回忆说:“赵叔叔死的那年,海民哥回来,可能是知道海民哥当副班长了吧……主要还是因为我有病,一直没和人订亲,胜利的爸妈就和我爸商量,让我和海民哥定亲,赵叔刚去世,海民哥也根本没这意思,当时就拒绝了我爸他们。海民哥还专门来找过我,我也根本就没有同意这事……权当没这事……”
陈干事飞快地记录着。
刘科长问:“可是,我们听说你一直在照顾赵海民的母亲。”
丁玉秀摇摇头:“我是替我爸感到内疚,也是觉得赵婶一个人在家挺可怜……我没照顾过赵婶,我是让我的学生们去的。其实,孩子们去了就是扫扫院子,能帮什么,但孩子们去了,满院子热热闹闹的,赵婶就不觉得孤单了。”
刘科长说:“小丁老师,你和赵海民经常通信吗?”
丁玉秀想了想:“一共通过两次信。我就是怕我爸做什么对赵婶、对海民哥不利的事,我是想让海民哥给我来信,这样我爸就会以为我和海民哥在谈着恋爱……没想到还是害了他。”
刘科长感慨地点着头。
丁玉秀又一阵咳嗽,恳求道:“首长,海民哥是冤枉的,你们可要替他做主……海民哥的信我还保存着,你们看看就知道了,我们根本没谈恋爱。”
刘科长连连点着头,一声长长的轻松的感叹,然后说:“我们还需要大队革委会出个正式的证明。”
丁玉秀主动说,她去找父亲做工作。三个人紧接着到了村革委会的小院子。丁主任大概看出眉目来了,板着脸坐在那儿,不吭气。刘文书提一个暖瓶进来,为两名军人倒好开水,又为丁主任的玻璃杯里续上水,马上出去了。
刘科长提出,要村里再出个证明,毕竟是一级组织。丁主任半天不动。
丁玉秀冷冷地看着父亲:“爸,告状信你写的,已经害了海民哥,部队首长几千里跑来,就是来拿这个证明的,你不能不写!”
刘科长说:“是啊,丁主任,我们得把真实的情况带回去。”
丁主任仰起脸:“啥叫真实情况,真实情况我已经反映过去!”
丁玉秀说:“爸,你太过份了。”
丁主任厉声道:“玉秀,怎么跟爸说话呢?赵家那个王八崽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向着他?这儿没你的事,上你的课去!不愿上,给我回家!”
丁玉秀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着,然后道:“爸,就算你这个主任不讲党性,还总得讲良心吧?你凭良心说,当初海民哥当兵,你们是怎么卡人家的?赵叔在世时,一个伤残军人,你们是怎么对他的?赵叔是怎么死的?这些年你们把人家当过军属对待吗?爸,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如果不是我有肺病,不看着海民哥有出息了,你会把我许给他吗?海民哥在家时,好歹也把你叫过十几年的伯伯,干吗这么跟他过不去?非治他于死地?……爸,我求你给海民哥开个证明,把支部的章盖上,就算替女儿积点德好吗,不然女儿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原谅你……”
丁玉秀流下泪来。刘科长和陈干事也是鼻子酸酸的。站在屋门外的刘文书更是泪眼汪汪。玉秀这孩子,就是好哇!……
丁主任看着女儿,也是泪光闪闪了,口气却仍是主任的口气:“文书,刘文书!”
刘文书慌忙抹把泪进到屋里,小心翼翼地:“丁主任,您说……”
“给他们写个证明,盖个章!”说着站起来,没好气地朝屋外走去。
刘文书跟着他的屁股问:“丁主任……怎么个写法?”
丁主任气恼地:“爱咋写就咋写!”
当天刘科长他们就拿到了证明,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他们这一趟没白来。二人当晚坐手扶拖拉机到公社的旅馆住下,第二天又赶到村里,他们想,既然大老远跑来了,应该顺便到赵海民李胜利两位同志家走访一下。
李振发打算好好请一下刘科长二人,还把公社里的几个熟人叫来作陪,几个穿中山装的公社干部坐在屋里,喝着茶,抽着烟,嚼着花生。李胜利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忙碌着。
水利上的老巩说:“振发,胜利的首长来了,弄囫囵点儿,别给我们公社丢脸啊,今天公社在家的几个领导都来了,别让人家笑话咱!哎,老丁怎么还没来?”
李振发说:“我这老兄弟别管他,不闻到酒香不进门。几位书记、主任你们放心,今天囫囵着呢!王八汤、老母鸡、银耳、猪蹄膀,啥都齐了!我家胜利是司务长,在部队就管首长们的伙食,到他老子这儿了,还会差了?”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关说:“好哇!那陪酒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不让部队首长喝趴下,我们对不起胜利!”
李振发很夸张地撸一下袖子,看看手表:“差不多了,我一会就去请首长们!”
这个时候,刘科长和陈干事正和赵海民的母亲聊天。刘科长说:“大婶,我们这次来是办点公事,没办完之前不便到家里来,请您谅解。”
赵母说:“我懂……我听说了……”
刘科长说:“您老放心吧,事我们都办好了,海民没事。”
赵母的眼眶一下就湿了:“这就好……你们告诉海民,别让他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现在不是孩子了,大男人,别小心眼儿。”
刘科长感动地:“好,我一定跟海民说。”
这时,李振发慌慌张张地跑来,满脸堆笑:“两位首长让我好找,快,快,饭都做好了,公社的几位主任、书记听说胜利的首长来了,都赶过来要见见你们……”
刘科长说:“李大叔,不用了,我们这就要走,去赶车。谢谢你家了。”
李振发急了:“那可不行,这么大老远的来了,多不容易,连顿饭都不吃,胜利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批评我。”
陈干事说:“没关系,胜利和海民都是战友,吃谁的饭都一样……大婶,我和刘科长就在您这打扰一顿吧?刚才我们进院子的时候,听到母鸡咯咯叫呢,我和科长都是北方人,有碗面就行,每人给我们窝俩荷包蛋!”
赵母高兴地:“行!行!我这就做!”
李振发尴尬极了:“你看这事!看这弄的!……”
刘科长二人在赵海民家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去村口赶车,他们打算晚上住县里,次日改乘火车到北京再转车。他们在村口等车时,丁玉秀突然又来了,二人急忙迎过去。
丁玉秀将一个小包递给刘科长,道:“刘科长,这里面是海民哥给我的两封信和我写的一个证明……还有我给海民哥做的一双布鞋,你们别误会,我只是希望他走得更远,走得更快……海民哥一家都是好人,麻烦你告诉海民哥,别让他记恨我爸……”
刘科长、陈干事郑重地点点头。车来了,二人上车,丁玉秀招招手,就扭过脸去了。她一定是哭了。刘科长和陈干事差点也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