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六出,高处不胜寒。
冰天冻地,一片洁白的太白山中,这时正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顽童,在靠北面的山腰间向山顶奔行着。他行动之间,虽然略嫌迟滞,但步伐异常沉稳,行家一看便知,这小小顽童在下盘功夫上,曾经下过苦功。
由于山上和山下的气温不同,风势的强弱各异,越近高原,越是寒冷,一过山腰,地上的积雪,便逐渐开始冰冻、滑溜。
小孩先还不怎么在意,等滑了几次,最后一次竟向下滑去一丈多远,几乎停留不住,这才知道厉害,改为四肢并用,继续向上爬行。
爬了一程,只觉满身是汗,气喘如牛,尤其四肢发软,不听使唤,抬头仰望山顶,仍有二十多丈高,估料自己绝难一次支持到山顶,便就近找了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歇息下来。放眼望去,只见近几座山头地脉连绵,重重峙立,远处则是白茫茫一片银色雪海,一望无际。
他凝神静听,耳边除了阵阵砭骨的北风怒吼之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不觉大为失望,低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像并不在这附近么!教我到哪里去找好呢?”
话声才歇,只听耳际有个男子的声音冷笑道:“找什么?找死!像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也居然想动‘万象宝录’的念头,简直是……哼!”
小孩吓了一跳,忙道:“你不要冤枉我,我哪里起那种念头!”他一面说话,一面站起身子四下张望,不料左脚一滑,险些摔了下去,慌忙双手扶地,稳住了下滑之势,然后扭头探看。
只见雪白一片,方圆十丈之内,连草也没半根,哪曾看到半个人影!不禁心头一寒,暗想道:“刚才这声音分明就在耳根边,怎么会看不到人?莫非真的是什么山魈树精在作怪?”
想到这里,心中更加发寒,止不住当场打了个冷颤,但一想到此行目的,旋又壮起胆子大声问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刚才那声音立刻叱道:“废话!你既不为‘万象宝录’,那你来干什么?”
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声音的确就在耳边,情知是遇到奇人异士,便老老实实说道:
“我是来找我爹的。”说时,双眼不断四下搜寻,可是依然毫无发现。
那人冷笑道:“不消说,你爹准是为‘万象宝录’来的了!他叫什么?”
小孩只觉那人声音之中,自然有种令人震慑的威严,不敢不答,便道:“他老人家叫钟克扬,是……是……”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立刻追问道:“你呢?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小孩道:“我叫钟宗,十三岁,你呢?你是在哪里跟我讲话?”
那人并没立时回话,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幽幽说道:“论你爹的武功,一般说来还过得去,但若想在太白山中凭武功夺取‘万象宝录’,就恐怕……恐怕不成了!”言下之意,大有说他爹此行有凶多吉少的含意在内。
钟宗一听,登时难过万分,低声道:“夏伯伯也这么说,所以我来收他的尸休,你认得我爹?”
那人随口嗯了一声,又问:“哪一个夏伯伯,他怎不劝你爹不要来?”
钟宗流泪道:“是夏明鉴伯伯,他劝过我爹的,我爹只是不听,说那个什么宝录原本就是他的。所以我就偷偷跑来了,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比武不?”
等了好久好久,那人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就在山那边的红花谷里,你试着看看吧!”
钟宗一听他爹就在山那边,也懒得再问此人是谁,马上站起来,手脚并用,努力往山顶爬去。
爬到山顶一望,只见山谷中一片空场上,参加夺宝的群雄已在捉对儿拼斗,一阵阵金铁交鸣声,惨呼喝叱声,破空传来,震人心弦。
靠东边的尽头,竖立着一根四五丈长的竹竿,竿顶系着一个小小的黄绸包裹,想来就是群雄舍命争夺的“万象宝录”,这时正迎风摇晃着。
竹竿前面并排立着三人,有个白发如霜的老和尚,正和一尼一俗,指手划脚的谈论着什么,只因北风怒号,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广场四周,尸体横陈。
钟宗父子情深,只急得两泪交流,立时奋不顾身,大步往下跑去,不料脚一滑,人便像元宝翻身般,越滚越快,直向谷底滚去,钟宗一声惊呼,人却收势不住。
这突发的情况惊动了空场中的群雄,不禁一齐回身张望。
老和尚站在最前面,连忙飞步赶来接住。
钟宗挣扎起来,泣道:“老和尚,你见我爹爹没有?”
老和尚见他满面血泪,不顾自己伤痛,却哭问爹爹,不觉十分动容,柔声问道:“你爹是哪一派的?叫什么?你又叫什么?”
钟宗含泪答道:“我叫钟宗,我爹叫钟克扬,不是哪一派的。”
老和尚回顾一名本门弟子:“快查查钟克扬参加比武没有?对手是谁?”
那名少年弟子正要去查簿子,旁边一个快嘴已经抢着高声说道:“钟克扬拈的对手是赫连帮主!”
这时那个赫连帮主也听到了,立刻接着说道:“钟克扬学艺不精,已被赫某人一掌打死了!”他话说得丝毫不留余地,面色也难看至极。
钟宗一听,顿如高楼失足,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当场昏倒!但他极力镇静自己,眼里暴出两道极其怨毒的目光,狠狠望着刚才说话的赫连帮主。
但见他高高瘦瘦的身材,面庞清瘦,双目深深陷入眼眶里面,两道电也似的眼神,正紧紧盯住自己。倏地想起爹爹和夏伯伯的一番对话,便自收敛起怨毒的目光,含泪向那个快嘴的人求道:“请这位大叔领我去收我爹爹的尸吧!”
这话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顽童的嘴里,声调又那么悲切,群雄无不黯然,便是那位赫连帮主此刻也不禁垂下头来,静静地向广场边缘走去。
先前那快嘴可能暗中注意到赫连帮主与钟克扬的战况,这时经钟宗恳切要求便自告奋勇,领钟宗去他爹陈尸的地方,路上有意无意地笑问道:“怎么你一个小娃儿来收尸?你娘是谁她怎么没来?”
这话触起了钟宗的伤心事,不觉眼帘湿润,含泪说道:“我娘死……”
他“了”字还没说出声来,正好那位赫连帮主也低着头静静走来,彼此相距不远,那赫连帮主适在他死字刚出口的时节,蓦地一掌向钟宗胸前击去!休说钟宗毫无防范,即使全力戒备,又岂堪当他一击?只见赫连帮主掌力到处,钟宗当场倒地不起快嘴俯身一探钟宗,四肢早已冰冷,心中十分气愤,站起身子,瞅着赫连帮主重重冷哼一声。
赫连帮主见好多人都白他冷眼,心中有说不出的恼怒,登时沉下脸来,对快嘴厉声道:
“敢情你屠独步有些不服?!”屠独步冷笑道:“小孩子有甚罪过?你既毙其父,又迁怒于他,居然还用‘寒泉冰毒掌’对付一个小孩,你不怕失了你帮主的身份?弱了你帮主的名头?”
赫连帮主大怒道:“老夫要你教训,你也吃我一掌!”声音才歇,一掌已向屠独步身上击来。
屠独步闪身一跃,骂道:“别人怕你赫连表,不敢讲你女儿偷汉子,生私儿,我屠独步偏要揭你疮疤!你有什么能耐就放手施展好了。”
赫连表的女儿赫连蓉姑私恋情人而生育孩子的事,江湖上传言得很广,但谁也无法肯定说是真是假,屠独步此刻冲口说出来,也是一时气愤不过,要当众羞辱赫连表。可是赫连表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却一言不发,脸上简直可以刮下一层冷霜来,两肩一晃,双掌猛错,一齐向屠独步身上打来。
这两掌是赫连表挟怒而发,冷风暴卷,狂飚寒心,威力十分奇猛,旁边的人深恐波及,不觉同时闪身后退。
屠独步见多识广,哪能不知道这两掌的厉害!慌不迭一步横飘,错开丈余,避开这凌厉的掌风。
但赫连表怒火正炽,岂肯就此轻易放手?一垫步,欺身扑上,右掌一扬,一股冷风直撞屠独步脑门,左手骈指如戟“指路樵夫”,直朝屠独步“期门”穴点去。
这两招,凌厉无比,招式精绝,叹为观止,虽然先后两招,实际上等于同时发出。屠独步在赫连表拍向他脑门的一掌时,便心悔自己说话太欠思量,今番恐怕难逃一死。
此时虽然竭尽全力避开掌风,但对方继之而来的这一招“樵夫指路”,无论如何也是躲避不了!不觉叹了口气,心想我快口此性命休矣,心中一惨,闭目受死。
便在这生死一瞬,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声“且慢”,众人只见一道灰影快逾闪电掠眼而过。赫连表立觉一缕劲风袭向“天突”要穴,赫连表不遑伤敌,先求自保,急忙飞身猛拔,半空中“亮翅回翔”身形朝两丈外落下。
赫连表正要得手,突遭意外袭击,恼怒异常,怒冲冲正要痛惩来人。只见一全灰发飘飘,面如古月的老道士,满面堆笑,稽首说道:“道坚并非有意突袭赫连帮主,实在是时机紧促,只想请赫连帮主手下留情,大家共同遵守今天比武的规定,不涉及个人任何恩怨,尚祈赫连帮主见谅才是。”
此言—出,场中哄然叫了声好,赫连表见他竟是武当的道坚真人,武功威望,并重武林,此番也是为争取“万象宝录”而来。又见群雄大多支持他,便忍着满腔怒火,悻悻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道坚真人,老夫久仰武当绝艺,说不定将来要见识一下绝学,有什么了不得之处。”言下之意,对于今天过节,要找机会报复。
道坚如何听不懂,当时笑了笑,正要开口,蓦地,东北角传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轻如淡烟般,疾飘而出,凌空射落到竹竿前面寻丈处,面对老和尚冷泠问道:“今天比武夺宝大会,请问是哪位主持?”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声如洪钟,震人心弦,显得内功已臻绝顶。
群雄不由愕然注视,只见此人,黑巾蒙面,身材修长,穿着一袭黑绸长衫,昂然而立,神态肃然。
此时北风怒号,雪花飘飞,而黑蒙面人所着绸衣却纹风不动。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武林好手,眼见此人能将内力注入衣衫,不被劲风飘起,而且更能开口说话,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登时一齐面露惊容,炯炯注视此人动态。
这时只听老和尚合什说道:“此番比武,乃是事前由与会的各家派公推武当道缘真人、峨嵋静幻师太和少林尘一禅师三人共同主持,不知施主有何见教?施主是否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道:“大师等主持这场比武夺宝,明知必会死伤好些人,而大师偏肯出面,不违反佛门中‘戒杀’的戒条么?”语音十分冷酷,并且还隐含质问意味。
尘一禅师不防有此一问,不禁怔愕住了,道缘真人一旁代答道:“此举虽然难免死伤,较之你劫我夺,永无止息好得多了。”
蒙面人闻言冷哼一声,说道:“你能保证经过此次比武,决定‘万象宝录’归属之后,便不再发生彼此争夺的事情了!”这话比先前又更厉害,简直是在指责这三位主持人了。
主持人之一的峨嵋派静幻师太忍不住愤愤说道:“你能保证么?恐怕天下都找不出一个能够保证的人!”
蒙面人闻言,电目一睁,朝静幻师太一射之后,再对尘—禅师问道:“区区还有一点请教,不知贵主持人的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是否也有人参加此次比武夺宝之事?”
道缘真人说道:“我三派奉掌门人之命均派有人参加,尊驾问此何为?”
蒙面人又道:“现下比武已经进展到如何程度?你们三派参加的人落选了没有?”
尘—禅师道:“眼下比武行将结束,我三派参加的人倒幸未落选,不知施主高姓大名可否以真面目见示?”他想探出来人底细,二次再又动问。
蒙面人冷笑道:“少林、武当、峨嵋,到底是名门正派,不但武功高强,便计谋也令人佩服得很!你们居然事先串通,煽动其他各门派的人要来公开比武,解决‘万象宝录’究竟谁属的问题,而你们三派却坐享其成,只可惜这一手却不能掩尽天下人的耳目。”
话没说完,静幻师太已气得脸色泛青,怒叱道:“施主究竟是谁?信口胡诌,挑拨离间,意欲何为?难道在这天下群雄面前,不敢报出字号?”说话之间,少林、武当、峨嵋三派随来的高手,也都横眉怒目,向蒙面人围拢过来。其余三派以外的高手,却不约而同,各人对望了一眼,闪出疑虑的眼色,但任谁都缄口不言,静观事变。
蒙面人明知身后三派弟子向他围拢,仍昂然岸立,朗目电扫,突然厉喝道:“要知道区区字号,为时尚早,再说凭你们也不配。你们这些人自命名门正派,却唯恐天下不乱,坐收渔利,我要杀尽你们这三派来太白山的人!”
此言一出,群雄无不悚然惊震,但一瞬之间,却又暗自好笑:“这人只怕是个疯子!眼下密集在这红花谷中的好手,死伤的除外,至少也有二三十名。先就三派而言,好手也在十名以上,谁有恁强的功夫,一举而杀尽这三派的好手!”
只见尘一禅师双手合什,高声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敛眉闭目,和声说道:“施主既不肯将师承姓名见告,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并且蓄意离间,口出狂言!既然这样,老衲便来讨教几招。”
一说完,又对身旁的道缘真人和静幻师太说道:“老衲若不济事,再请两位出手,免得武林中说我三派以多欺少。”老和尚虽然满怀怒意,表面上仍能静如止水,足见他涵养功夫巳臻极处。
蒙面人怒道:“哪来的这多罗嗦,都跟我小心了!”他“了”字才一出口,蓦地晃动身形,双手齐出。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三位武功极高的主持人,也看不出他用的什么手段,只见他手指到处,便自了结一个,三人只需他轻轻三点,三个人一个也无幸免。
道坚真人一见,眼都红了,一声呼啸,自己先纵身扑到,那其余十一名三派弟子也都蜂拥而上。怪客一声清啸,迎着这十二人伸指便点,一下也没多费,指头点了十二点,地上又多了十二具尸体,连哼也没听到哼一声他点翻了这十五人之后,立刻抢到竖着竹竿的地方,作势一跃,身子便与竹梢齐平,不知怎么一弄,便把悬在顶端的那个黄色小包弄到手里。那微微下弯的竹梢,只不过稍微摆动一下而已,只见他连连叫道:“钟宗!钟宗……”
群雄本来十分忌讳他的武功,见他一下就把“万象宝录”抢到手里,看情形好像是要叫钟宗一道。自己为什么来着?岂肯让他离开贪心一起,也不知谁发了声喊,这六七十人便一窝蜂拥了上去,只叫快留下“万象宝录”
来。
这位怪客青布蒙脸,并望不到他是怎样神情,但听他冷笑了一声,很快地把那黄色小包往怀中一揣,低喝道:“这是你们自己找死,也莫想活着出谷!”他边说边点,一个身子就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游走不停,刹那之间,便已了结十之六七余人见势不对,立刻掉头向四面飞奔,这人冷冷说道:“跑?跑到哪里去!”说着,又拣往人多的东面山麓,依样画葫芦,顷刻又打发了二十来个。
要知道这个山谷,四面尽是崇山高岭,虽然地面己冰冻,到处可以走出山谷,只是山高路滑,不易跑快。同时一片银装素裹,无法隐藏身形。蒙面人纵目一望,哪方人多?哪方人少一目了然。于是再又放步向次多的北边山腰追去,也是劫数难逃,凡是被他追到的,便没一个跑得了当他追到北边最末一个人伸手点出时,那人蓦地往地上一滚,顺手抓起一具尸体护住头胸,怪客见了,忽然停手冷笑道:“这样就免得了一死么!你是谁?”
那人陡地一跃而起,用左手抓着尸体,傲然答道:“顺天帮帮主铁臂老苍龙赫连表,你若敢正式和赫某拆上几招,不使那些邪门,赫某人便死也心甘!”那人怔了一怔,忽然冷冷说道:“我便不用这指上功夫,你也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可是我没时间。”说着,仍然伸右手食指,硬向赫连表面门上戳去赫连表忙举起右手里的尸体掩住头脸,不知是没有挡住,还是挡住了没有效力,依然应指向后栽倒这时西边有个人已快爬上山顶了,南面也有几个越过山腰了。这人竟连—个也不肯放松,首先追杀了西边爬得最高的那人,再折往南边扑杀那几个次高的人。然后四处搜寻,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所有来太白山的人。竟没一人生还。
这人岸立谷中,身子慢慢转动了两圈,再也没发现一个活人,这才从怀中拿出那个黄色小包,失意地想道:“就只为了你这捞什子宝录,平白死了这许多人,其实你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虽然不屑学这里面的东西,倒要看看究竟有些什么惊人的秘诀?”便解掉那张黄绸包皮,里面现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铁盒的四周已经满生铁锈,打开铁盒,里面居然又是一个等形而略小的布包,拆开布包,仍旧是个铁盒。
他不厌其烦地一层又层地解拆,直到第七层时,仍然是个盒子,再打开盒盖一看,里面竟是空无一物,哪有什么“万象宝录”?心中好生疑惑,莫非竟是保管此物的少林派的和尚们暗中做了手脚他不死心地再又仔细检视了几遍铁盒,委实没有可疑之处,一赌气,使劲往地上一摔,用脚把它踏得扁扁的。
四顾茫然,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可惜找不着钟宗的尸体,不然,便把这扁的铁盒葬奖他,让他在九泉之下笑上一回也是好的。”又独自伤感一回,才怅然离去。
风,依然在怒吼,大地也仍是一片皎洁,只是皎洁的山谷里,平添了百十具纵横狼藉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