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树 第1节

在外国女性的眼中看来,日本女性不戴帽子。即使偶尔戴上,也是类似贝雷帽或高尔夫帽,以及帽帘在前的软帽,很少会戴圆顶帽、仕女帽之类展现女性风韵的帽子。

若是硬壳帽类表现强烈个性的,则更属罕见。

这一方面或许是由于将帽子视同礼物或大衣的配饰,属于奢侈品的缘故,另一方面,大概是帽子予人不雅的感觉,导致人们害怕去接触。

亦即,重视稳重、定型化服装的传统,让人们对华面的帽子敬而远之。只要到外国去,主要的购物街至少都会有一家帽子专门店。

但是在日本,几乎很少看到,即使偶尔存在,也只属于服饰店的一角,或勉强在百货中占一个角落。

日本的帽子人口有多少呢?有人说是两、三百万人,但是,若计入婴儿或戴高尔夫帽之类运动帽的人,应该还更多。

光听数字,感觉上好像相当多,但,帽子并不属于迅速消耗品,除非对帽子的型式厌腻,否则一顶帽子能够戴上好几年。

而且,销售量较大的一般帽子,像冬子这样的小工作室不太制作,都是由大厂商专门负责产制,私人的小工作室根本别想分一杯羹。

也因为这样,冬子制作的都是较费工夫的高级品。

说高级品是比较好听,实际上,花费很多心血能嫌到的利润并不高,订制的顾客很挑剔,数量又少。除非大量生产,否则别奢望获得暴利。

打算经营帽子店时,贵志曾担心的问:“制作帽子能够维持生活吗?”

他的担心确实也有道理。以前位于青山的店面,也是因为只靠帽子无法维持,如今以服饰为主力商品。

“可是,我只会制作帽子呀!”

“也好,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兴趣吧!”贵志说。

两年下来,这样的店面能够不倒闭也实在不可思汉。当然,最主要是贵志和中山夫人不断帮忙介绍好顾客,问题是,还能够继续维持多久,冬子自己也不知道。

最近,即使在欧美各国,戴帽的女性似乎也减少了,理由很多,譬如,帽子是十九世纪的遗物,或是,帽子会掩盖美丽的头发等等。看样子,帽子的前景并不看好。

虽非赚钱的生意,冬子却喜欢在工作室思考设计方式、裁制蝴蝶结,而且,把自己制作的帽子摆饰于橱窗内后是一大乐事。

至少.和得失心不同,面另有一种喜悦。

如同配气质的帽子并没有特别畅销的季节,不过秋未入冬之际天气转冷时,销售量还是最大。

今年,或许经济不景气,高级品的订制少了一些,但是中级品的订制却增加了。坦白说,中级品可以不太花费精神和时间,很容易能够完成,像冬子这样的店员是欢迎。

但,虽然是位居流行趋势的中心,只靠原宿这样的小店面,销路还是受到限制,最好,的是能够直接批售给百货公司或大型量贩店。

在此种意义之下,目前冬子的店批售给银座S百货公司的货量已算是庞大了。

S百货本是大系统的百货公司,目前在东京仅有银座一家,不过和服饰界的关系密切,能批售帽子给该公司,当然最主要是经济上的理由,不过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大幅提高店的形象。

尽管向冬子的店采购的帽子只是S百货公司贩售的帽子中极小的一部分,而且局限于中级至高级品,总金额微乎其微,但是,对冬子的店来说,却已是不可忽视的金额了。

主动来询问是否愿意批售帽子给这家百货公司的人是负责服装部门采购的木田。

冬子最初在原宿开店营业时,根据手边的资料,都寄出邀请卡给各百货公司服饰部门有关人士,结果,很偶然的,木田对冬子的制品相当欣赏。

若是正常情形,新开张的小店想打进主流百货公司的卖场根本没有可能,但,很幸运的,木田主动问她:“是否愿意供货给本公司?”

冬子很高兴的投注全副心力工作,想不到作品出乎意料。博得好评,从此之后,百货公司就定期向她的店采购帽子。当然.无可讳言,木田暗中帮了很大的忙!

营业的第一年,资金周转困难时,也因为有这笔百货公司的采购款而得以解决,同时,若接其他订单,导致延误给百货公司的出货时,也能获得缓冲期限。

甚至可以说完全靠木田的帮忙,店面经营才维持到现在。

冬子是希望把木田的好意认为是认同自己工作品质的结果,但,坦白说,很多迹象显示不能一厢情愿这么认为。

的确,像蝴蝶结、打摺之类的细部手工是很精巧,但是帽子的剪裁、缝合等基本技巧,和其他专门店相比,并没有特别优异。因此,木田会这么亲切,绝对不能漠视他对冬子个人的好感。

事实上,木田曾多次邀约冬子一起吃饭。

本来,他是向冬子采购商品,照理冬子应该招待对方,可是每次却都由木田付款。即使冬子表示“这次让我付帐”,木田也不答应。

刚开始还无所谓,但是两、三次以后,冬子的心情开始沉重了。

木田是外貌柔和、风度翩翩的男人,身材虽不太高却很匀称,总是一身气度的穿着。当然,身为服饰部门的采购主任,注重打扮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从头到脚随时保持光鲜亮丽,那就不简单了。

戴银边田镜,头发微烫卷。三十五岁,有一个女儿,不过,只看外表却好像单身员族。

木田对女性亲切、体贴,上车时必定让女性先上,上餐厅时,也会帮女性先拉开椅子。

但是,坦白说,冬子并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两人如果在一起的话,确实有某种方便,但若对方过度在乎自己,反面会觉得筋疲力竭。

冬子很想告诉木田:“男人应该稍微粗矿些!”

可是,对方毕竟是重要的交易对象,又说不出口。

冬子本以为,年轻女性可能会喜欢这种体贴的男人,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真纪背地里常说“那个阴险的家伙”,友美则称他是“拜拜的家伙”。阴险是肉麻的代用语,至于“拜拜的”则是指木田明明是男人,打电话结束时总是像女孩子般说“拜拜”。

两人经常模仿木田讲话的语气而大笑。有时候木田邀她们一起吃饭,也都是不太情愿的答应。

“他说要吃什么都可以,所以我点叫一份五千元的牛排。”真纪说着,缩编脖子。

“这样不太好呢!”冬子说。

“可是,是他找我的,没办法呀!”

真纪伸伸舌头。“老板娘,你可不能被那种男人诱惑的。”

“怎么可能……”

“可是,他的目标是老板娘哩!像今天,他就追根究底的问我老板娘的病。”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只是平常的感冒。但,你猜他说什么?”

“这……我不知道。”

“他说,不会是去堕胎吧?”

“岂有……”

“男人嘛,都喜欢想一些奇妙的事!我觉得很生气,就问他说难道你希望老板娘生孩子?”

“结果他怎么说?”友美似觉得有趣,探身向前问。

“他居然说那也不错啊!你看,多可恶!”

“是啊!明明自己一天到晚纠缠着老板娘。”

“他还说老板娘喝醉酒时很性感,又不能控制自己,可是却是个好女人,所以才替她担心。”

“又不是他的女朋友,太多管闲事了!”

边听着两位女职员的话,冬子边望向外头的马路。

半年前,冬子喝醉时曾让木田拥吻。为何会突然有那样的心情呢……

傍晚,木田邀她吃晚饭,在银座的行道树街上的餐厅吃过饭,两人又前往六本木,在第二家位于地下楼的酒吧喝酒时,冬子有点醉了。

那家酒吧,中央有钢琴,四周是个小舞池,有两、三对男女在跳舞。灯光昏暗,几乎不会被坐在座位的人们见到脸孔。

冬子对跳舞虽不太有自信,仍在木田的邀舞下起身。在连续跳了几支舞之间,耳畔忽然感觉到男人炽烈的呼吸气息。她觉得痒痒的,想转过头时,木田已乘机吻上了她的樱唇。

只是那么一瞬而已。之后,冬子马上转脸,等舞曲结束,立刻回座。

不久,两人离开酒吧,木田开车送她回住处。

此后,又和本田见过几次面,却未再提及当时的事,因为冬子一直认定那只是短暂的迷惑,过了之后就已结束。

但,即使只是一瞬,冬子接受木田的拥吻毕竟是事实。虽说马上转脸,若说未沉浸在甜蜜心情之中也是违心之言。

——为何会这样呢?

冬子并非喜欢木田,而且如果可以拒绝,她也不想跳舞。但、被对方拥人怀里之间,心情却很自然的松驰了。是喝醉的缘故吗?或许这也是理由之一,但,酒吧内昏暗的光线和气氛也是问题,很可能是谁也不管别人在做些什么的那种漠不关心,令冬子趋于大胆吧!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该如此率直的接受木田的吻!

说不定当时的冬子在需求着什么也未可知,而在那一瞬间忘记拥抱自己的人是木田,完全惚醉于气氛之中,就是这短暂的空白,使她接受木田的亲吻。

最主要是,那并非现在的冬子,而是另外一位冬子。同时,问题不在对象是谁,而是在于酒吧内的气氛、醉意,以及身体的渴望。

既然和自己的意志无关,男人为何只是对方接受亲吻就自以为被爱呢?

不管理由是什么,一次的亲吻让木田更加深对冬子的关照乃是无可置疑的事。从那以后,木田批购的数量增加了,也将购入的帽子展示于最好的位置,同时并询问冬子,是否打算举办一场帽子时装秀。

另外,他也常出现在原宿的店里,提供橱密位置、排列方法等的建议,夸张一点的说,他仿佛已自认为是店老板。

冬子对这样的木田有些无法忍受,却又不想拂逆他的亲切。

独自在原宿的闹市区做生意内心多少会七上八下的,不知什么时候熬不下去会关门大吉,而面对这样的不安,木田的存在仿佛是一针强心剂。

只是,若想到目前木田的支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冬子卸毫无自信。如真纪或友美所说,木田既然视自己为女人而接受,或许终有一天必须面对无法避免的状况来临,届时,该如何是好呢?

事业上,木田的确非常照顾,对目前的冬子来说,也是不可或缺之人,可是冬子却汲办法接受,尽管很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忙,却不能认同为爱的对象。

木田能了解这点吗?或者因为了解,才更以为只要强迫进行,自己就会接受?

问题在于冬子的个性对不喜欢之事绝对没有转圈的余地。虽然有些不首心,但贵志的残像仍未自她心中消失。既然还对一位男人有所留恋,不可能那么简单去转换成另一位男人。在这个世间,或许有那种明明喜欢某位男人,却很轻易移情至另外男人身上的女性存在。事实上,贵志也曾经想要这样做!

只是想归想,一旦要实行时却又田园了,最后更落荒而逃。更何况,既已又和贵志有了那样的关系,更是毫无可能了,虽对木田很抱歉,终有一天仍旧田要彻底解决。就算店因此关门,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是自作自受,怪不了任何人。

手术前,冬子想着这些事,也认为总有一天木田不会再支持自己,届时只好独力撑下去。但,现在却稍微有所不同了。

接受手术摘除子宫,这让冬子体内似乎产生某种决心,今后不能以女人身分,必须凭设计师身分上去。表面虽然仍是女人模样,实际上却已非可被容许撒娇的女人,永远没有结婚、生孩子的可能。

也因此,不得不由此种定位重新思考今后的生存方式。

但,冬子心中还有所踌躇,无法毅然行动。譬如,和已经彻底分手的贵志再发生肉体关系,意志力未免太薄弱了,为何不严词拒绝呢?

当时心中存在着去医院前的不安,很希望找个人倾诉,另一方面,还有着对可能因手术留下田伤的身体之爱借,而希望在那之前,让贵志再看一次自己没有理疵的身体。正因为如此,才会答应了贵志!

现在冷静的回想起来,和贵志分手或许是太勉强,明明深爱对方,却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村诸行动,对扔有妻子与自己的男人,恨很的说“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当时,冬子认为这样就能彻底的分手。问题是,会那般憎恨难道不也代表强烈爱着对方吗?

内心打算分手,可是身体某处仍时刻需求着贵志,亦即,冬子体内的另一个她并未答应放开贵志。

冬子对这样的自己很痛恨,她希望既然已下定决心,身体就完全服从,亦即能够言行合一。

一般而言,女人的这种矛盾情结较男人显著,冬子尤其强烈。感觉上很果断,其实出乎意料的拖拖拉拉,经常在决定某件事后又后侮。

和贵志分手也是这样。她曾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讲出那样的话呢?

——员志是早就看透自己这样的个性,才会默默答应分手吗?

如果是,那绝对不可原谅!因为,自己等于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冬子希望自己更坚强些,希望能够是既然分手就永远不再碰面。

但,此刻的她却想着完全不同的事。

——摘除子宫后,个性会改变吗?

以往那种迟疑不决的女性化个性了,总觉得现在能更清楚和男性划清界线,可以言行台一的付诸行动。如果真的能够这样,心情该多轻松!

可是,这是否意昧着自己本来具有的女性魅力消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