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
石光玉雄乘飞机飞往女满别,又继续坐石北本线的车,在北见站下了车。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车站里有些发暗。
走出站外时,外面正下着雨。
没有携带雨伞的石光玉雄,很快跑进300米外的市政办公厅。
在宣传机关窗口问了一下东亚矿业武华矿山遗址所在地。此事原伦介已经调查过,即矿山已经关闭,东亚矿业那个单位早已不复存在。
值班的那个男人,冷淡地回答说不知道。
刚刚开始工作的年轻官员从旁边插了嘴,并打开地图这儿那儿地查找。
“虽说是矿山,但地方太大了。这一带的山可能都是矿山,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年轻官员指手划脚地说。
这时,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位年岁相当大的男人。他走到跟前,很傲慢地说:“来查找矿山遗址的吗?”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来查找矿山遗址呢?”
“有许多事需要调查。”
“调查什么?”
“不说目的就不告诉地址吗?”
“不是这样。可你是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去的吧?”
“绝不是,我只是有些兴趣。”
“为什么!你对什么都好奇吧,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在乎,即便是什么也没有。”
“乘开往武华温泉去的公共汽车到终点站就行了。”那位年轻的官员说道。“那里有温泉,有旅馆,你问一下旅馆的人就会了解的。”
“过去在这个矿山劳动的人还有吗?”
那个年岁相当大的男人说了一声不知道就把他甩开了,开始表现出厌烦的样子。
石光玉雄乘公共汽车经过一小时左右来到了目的地。
在弥漫的温泉蒸汽里,有三家旅馆。
石光玉雄选择了背后是悬崖的最后一家旅馆“吉田馆”。
眼前的两家旅馆是改建的用灰泥涂的新馆。那种不高雅的粉红色墙壁,破坏了这一带的乡村情调,使人敬而远之。
吉田馆是木板结构的二层楼房,木板的表面发黑,二楼的栏杆有点倾斜。整个楼房好像房柱支撑不了似的倾斜着。
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温泉水包治风湿病。
据说附近有很多人为了治疗风湿病,长期居住在此并且自己做饭。如果事先买了饭票,和旅馆预约好,也可接受订饭。
当问到矿山的遗址距这里有多远时,账房的管理人员说,他是在几年前才调到这里工作的,所以不知道。
当石光玉雄告诉他只住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把石光玉雄额进一间像是储藏室的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
房间伸向河边。从小窗一探头,令人似乎觉得每个房间都会像小舟那样顺流而去。
按规定,自己不做饭的人,可在自助餐厅就餐。
饭桌上的铝盘里,排列着大碗盖饭,炖鱼,炒青菜和咸菜小碟等。餐厅空着,这就没有问话搭话的对像了,石光玉雄吃完了饭立刻进了浴室。
浴室的天棚很高,木制澡盆的边缘接口处都腐烂了。
在温泉里泡着的,都是些老年人。很少有像石光这样的年轻男人光临此地,所以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晚安,”他爽快地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对方回答了一句。
“这真是幽静而美丽的地方啊!”
他一边冲洗身子,一边和身旁的那位正在用龙头冲洗的老人搭讪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东京。”
“噢,特意从东京来到咱们这偏僻的地方?”
“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他那种明朗的语调,倒是讨老人们的喜欢。老人们甚至口口声声地让他洗完澡后去他们的房间聊天。
石光玉雄在小卖店的自动售货机处买了一打啤酒来到老人们的房间。
这是用隔帘隔开的二间六个榻榻米的房间。走廊的对面设有厨房,妇女在那里弯腰洗刷炊器。
“晚上好。”他用在这里学过的当地方言打招呼。
房间里不但有主人,而且还有其他房间的男男女女。大家都等待着。
年轻的男人来到他们中间,还是罕见的事,所以石光玉雄很受欢迎。遗憾的是对方都是脸上市满皱纹的老人。
但是,为了达到目的,与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相比,这些久经风霜的老头老太婆倒是更适宜。
“据说里边就是原来的矿山。”
大家都打开话匣,说得正热闹的时候,石光玉雄若无其事地询问着。
“早就毁坏了。”
“现在怎么样啦?”
“什么也没有了,小伙子,现在变成一片草地啦。”
“过去这个矿山上的大户人家,可有声望了!”
“这些了不起的人专用的妓馆还在这附近哩!”
“听说在劳工当中,有些人是从朝鲜强制押送来的。”
“那——嘿!不仅仅限于这个地方,哪个矿山都是如此。”
“听说对他们特别残酷!”
“在战争中,哪儿都是一样啊。”
石光玉雄觉得老人们故意想回避这个话题。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刨根问底也没有用了。”
“这是国家的命令?”
挪去中间的隔帘,两间各为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又连在一起。
将近10位老人都聚在这里。
石光玉雄希望一个接着一个地从他们口里谈出关于矿山的回忆,但是未能如愿。他虽然多次要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可马上又被下流而杂乱的笑声打乱了。
老人们开始说些与石光玉雄没有关系的作乐的话。
他一时被晾在了一边。
“为什么要来调查矿山的事?”
突然,有一个男子走到石光玉雄跟前这样问道。
“是呀,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这个年轻的人当然不能到我们农村来。”
“大概是写大学毕业论文吧?”
说这话的男人是老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好像还不到60岁。在这些大部分70左右的,皮包骨头的,摇摇晃晃的老人中间,他还算有些精气神,说“毕业论文”这样的话,是为了在其他老人面前显摆显摆。
“不,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年轻人为什么还要调查这已经毁坏了的矿山呢?”
“我准备写一本书,所以想了解战时至战后有关矿山的情况,特别是关于朝鲜人的情况。”
“请作罢,请作罢!”有一位妇女摇着手说。
男子都是瘦瘦的,可这位妇女身上的肉好像都窜到腹部似的,腰围粗得厉害。
“小伙子,朝鲜人和日本人都没有了。算了吧。”
“你说不定也会像佐藤先生那样,被殴打受伤的。”
“伯母,他是当地人吗?”
“是。”
“佐,藤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北新中学的教师。”
“他为什么被殴打了?”
“像小伙子你一样,对别人想要保密的事非刨根究底地问个没完。”
“你不能把我介绍给佐藤先生吗?”
“不行。”
有三个人,坚决反对。
石光玉雄是这样估计的。这三个人可能是当地人,对于这件事很熟悉,他们是直到现在也不愿披露事件的那类人。其他的人是从外地来温泉疗养的,可能对矿山的事不太了解。老人们醉了酒很高兴,不论谁都愿意向他说一说自己的身世。可是他希望知道的事情谁也不作回答。
第二天,正当石光玉雄在饭厅买好酱汤,咸菜,红茶,方形紫菜和大碗饭要吃早饭的时候,一个老人在他身旁坐下,就是昨天晚上说他写毕业论文的那一位。
“小伙子,你真要写书吗?”
“我打算这样做。”
“我曾经对佐藤先生说过有关矿山的事。”
“伯父很熟悉吗?”
“也不算很熟悉。只不过了解得比较多些罢了。我还曾经为佐藤先生参观沉淀池遗址当过向导呢。”
老人告诉石光玉雄说他的名字叫小川。
“为佐藤先生作向导时,很高兴,我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可他还是给了酬金。这已经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了,外地人要是一个人去,什么也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也要酬谢的。”
“我有风湿病,腰腿都痛,所以不愿意作向导。就是送礼我也不要。可佐藤先生硬逼着我收下。”
“既然让你作了向导,送礼是应该的。”
向导也是一种职业,要让人家做这种事,当然是要酬谢的。石光玉雄这样说,是希望老人也能告诉自己有关矿山的事。
“原来是这样!”
老人显出理解的神情。
“真麻烦呀,”石光玉雄这样想着,但是他觉得这样绕来绕去地劝说老人很有意思。
“可是,你是个学生,能拿出多少钱?”
“放心吧,伯父,我已经作了许多准备,不过你能走得动吗?”
“那么清你给叫出租汽车吧。在账房用无线电就可以叫来。”
他到了账房,通过无线电叫了车,然后取出在账房寄存的照相机。
“你能够把我介绍给佐藤先生吗?”
“什么?噢,不用我介绍,你去北新中学就行了。”
“佐藤……是姓,他的名字叫什么?”
“不知道。”
这是一股常见的姓,在北新中学可能有同姓的老师。
“这位客人,你要去那里?”
在账房这个人,和昨天不同,今天在账房的是个体格健壮的妇女。从她指挥其他的工作人员这点来看,可能是旅馆掌柜的。
“要去看一下矿山的遗址。”
“什么也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地址你知道吗?”
“不了解。已经没有人去那里了。”
“在战争的时候,有不少朝鲜人在那里劳动吧?”
“是吗,也许有这样的事情。”
她的反应和昨天晚上老人们的反应大同小异。
一上了出租汽车,老人就指出了前进的道路。
出了公共汽车通行的马路,再跑十来分钟,向右一拐就进入了山道。越走路越窄,杂乱的树枝挡住了视线。
昨晚的雨已经停了,但道路还很泥泞,坑坑洼洼的,路上的积水竟溅到了玻璃窗上。
“往这边走,什么也没有了。”
司机这样说着。
老人很爱说话,有关自己的身世和家属的事说个没完。
石光玉雄总想把谈话引到矿山的事情上,可每次都错过了,也想对佐藤老师作详细的了解,可老人的话含糊其辞,总愿说些自己的身世。
石光玉雄发现,不论矿山的事还是佐藤的事,老人都不会让自己真正地了解的。对于老人来说,酬谢金,不,比这个更要紧的,只是说话的对像。
石光玉雄虽然这样想,但并没有发怒。
一开头不能顺顺当当很好地合作,这也是很自然的。当石光玉雄把自己父亲的悲惨遭遇告诉了老人后,老人的表情开始变得慈祥起来。
在道路的岔口司机问了一下:“往哪里去?”
老人先态度暧昧,默不作语,可马上又断然地指出向右。
“向右去吧。”
树枝像隧道似的盖在头上,穿过这条道路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右边是比道路高一米左右的高坡。
“就是这里!”老人说完让车停了下来。“这里有沉淀池,可已经填上了。”
这里是一片普通得出奇的空地。石光玉雄下了车。那位老人说腿痛,下了车没过来。空地的尽头是个陡坡,下边有一条河在流着。这里可能是旅馆旁边那条河的下流。
回到车上,老人正在那里打盹。
石光玉雄用薄薄的绢纸把钱包上,放进了老人的衣服口袋里。老人动了一下身子,睁开眼,又昏昏沉沉地入了梦乡。
车在向前奔驰着。一会儿,道路消失在繁草丛中。
这是起伏不平的一片荒凉草地。
“老爷爷,走到头了。”
司机对他说。
“以前这里曾是冶炼厂。食堂也在这一带。”
老人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也没有呀。”
“嗯,已经没有什么了。”
石光玉雄又下了车,站在草地上。润湿的草缠绕在腿上。他仰望天空时,好像看见一条浅浅的彩虹。这条彩虹在天空划了一道弧。他刚刚移着步子,那彩虹就消失了。也许这是一种错觉。
他一回到车上,司机就问:“从这里再往什么地方去?”
“我想去北新中学。”
“我可要回住处了。”小川老人显出弱不禁风的样子,说道,“我已经累了,这个车太摇晃。”
“摇晃是道路的缘故,老爷爷。”司机回答说。
“伯父,你过去和矿山有关系吗?”
“不,没有关系。”
“你对这里还很了解呢!”
“年轻人不会知道,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
老人只是为了消闲并想得到零用钱才出来当向导的。比这个更详细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问他是否认识姓崔的人,也是一无所知。
老人在住处下车时,石光玉雄对他说:“酬谢金放进你的口袋里了,不要掉了,伯父。”老人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下了车。送别的时候他一面走着,却一面掏着口袋。
司机说,北新中学在北见市西面的尽头。石光玉雄想,离这里60公里,如果坐出租汽车去,那就太费钱了。虽说带的费用还很充足,但以后需要多少还不得而知,所以在中途就换了公共汽车,何必去争分夺秒呢。
也许是最近改建的,学校有一幢非常美观的钢筋混凝土校舍。
“这儿有两位佐藤先生,你找的是哪一位?”
石光玉雄到教员室随便扫了一眼,问了靠入口坐的那位好像是老师的男人,可被他这样反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是哪一位。”
“这可难办啊。”
石光玉雄被他冷淡地撇开了。
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老师们都吃着带来的盒饭,也有从食堂里叫大碗盖饭的。
和石光玉雄说话的那个男人,匆匆忙忙地吃着鸡肉鸡蛋盖饭。青春美的发型,穿着皱皱巴巴的牛仔裤,石光玉雄的这副打扮,可能引起那位老师的反感,所以对他很是傲慢。
“是曾经调查过这一带矿山情况的佐藤先生。”
坐在窗旁正在打开铝饭盒的男人仰起了脸。
“那么是社会科的佐藤先生。”
“佐藤老师,有人找你有事。”
石光玉雄走到那位老师跟前,刚要开口,佐藤就挥了挥手,示意他停下,为了使周围的人听到,故意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人,我根本没有调查过矿山的事。”
“可是……”
“真难为人,你竟说那样惹人误解的话。你是听谁说的?”
“昨天晚上我住的那个旅馆的客人。”
“佐藤老师,你可出了名了?”不知是谁高声说了一句。
“不,已经不搞了,早就不搞了,大家不是都知道吗?”佐藤笑了笑。
“你究竟找佐藤老师有什么事?”
在身旁坐着的女教师问道。
“我想打听矿山的事,特别是关于强制押送朝鲜劳工的事。”
“原来是这样,佐藤老师不妨可以跟他谈一谈。”
在里面坐的一位教师发了话。
“不过,副校长先生……”
“他是特意来这里的,尽管你现在已决定不再搞这种事了,可过去你曾经调查过嘛,把其中的事对他说一说又何妨?”
“是,那么,”佐藤说,“我一面吃饭一面说好吗?中午休息的时间很短,赶不上吃饭可不行。”
“请……请!”
“请允许我免去客套先谈问题。”石光玉雄说着打开了地图。
“请你先等一下,”副校长说,“你要了解矿山的目的是什么?”
“我打算整理采访报道。”
石光玉雄立即回答道。
“整理完了要出书吗?”佐藤问。
“打算那样做。”
“哪一家出版社?”
“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大体上整理完时,还要让相识的编辑过过目。出版不出版那是以后的事。”
“佐藤老师对这事是不是还有些恋恋不舍呢?”又不知是谁开玩笑地说。
“哪儿的话呢。我是学校第一,讲课第一,所以没有时间搞那些事了。”
“我在这一带看了一下,”石光玉雄指着地图说,“我听说这附近是沉淀池,从这里再往前一点,这一块就是冶炼厂的遗址,不错吧?”
“噢,对。你听谁说的?”
“…位叫小川的老人。他说他还告诉过佐藤老师。”
“小川?我不认识。”
也许是小川老人为了骗取石光的信任,搞些零花钱,才这样信口胡说的吧。但是他指的沉淀池和冶炼厂的位置,还是正确的。
“武华矿山是哪一年开发,怎么样发展起来的,这个问题,你要去市图书馆查查北见市的正史。我也去那里调查过。”
“不,我要了解的,不是你所说的正史,而是那些被强制虐待的人的真实情况。”
“那就太困难了,你说的大概是30年前的老话了,当时的那些人现在在哪儿,干什么,根本没消息。即使是我,也没有作过这样的调查。”
佐藤一面加以否定,一面斜眼看着副校长。石光玉雄发觉,副校长所说的“你对他说吧”这句话只是口头上的,实际上以监视的眼神在牵制着佐藤。
什么也没问出来,石光玉雄心灰意冷地从座位上站起。走的时候把折成两折的纸片若无其事地放在了佐藤的书后。
纸片上他假装把佐藤的话作了笔记,然后又记上他住的旅馆的名字。
佐藤和石光玉雄住处联系,是那天晚上9点钟刚过。
“来电话啦!”石光玉雄被叫到了账房。
“旁边有人吗?”
“嗯。”
“你不要说我的名字,我是在自己家里打电话,不要紧。因为这是个小镇,所以,很容易走漏风声。我想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和你见面,可这太难了!为了不让身边的人知道说话的内容,你回答我的话尽可能简单点,只须说‘是’或‘不是’。”
石光玉雄刚想说这也太过分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了一声“是。”
“下面由我一个人来讲。我曾打算把在武华矿山强制押送劳工的调查作为我终身的事业,这几年我都入迷了。如果完成了调查工作,就可以出书。已经和本顺一家可靠的出版社洽谈妥了。
“可是迫于校长的压力,我不得不中止调查。
“为什么?也许你可以想象得到吧。市里有位权势显赫者曾经做过武华矿山的劳务工作。他是土木建筑家,并兼任市议会议员。矿山的劳务管理严重到什么程度,恐怕会超出你的想象。
“如果把过去的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公诸于众,就会遭来非议,说你缺乏所谓的‘爱乡精神’。
“由于这种想法在这一地方蔓延,所以和强制押送有关的话题,都是禁止的。我已拖家带口有老婆和孩子二人。为了不让家属受苦,所以目前我不得不屈服于压力。
“但是我并非就此作罢。担任市议会议员们的那个家伙,可能有失掉地位的时候。对校长来说也许有碰到硬汉子的时候。现在的校长和那个家伙,可以说结下了一种孽缘。
“当前我没有纠正腐败现像的能力。你还年轻,可能认为我不要强,可现实是正像正义者必胜的电视剧那样,耍滑是不行的。
“我正耐心地等待时机。可我有事情要请求你。这种采访报道……不仅是采访报道……凡是同样题材的东西若被别人发表了,尽管是费了多少气力创造出来的,也成了二流货。价值损失也就大了。
“几年以来,我带着乡土酒去当地人的住处访问,通过在闲谈中一点一滴的积累,汇集整理出了一些东西。要丢了实在可惜。”
石光玉雄环视着四周,账房的管理人似乎已经看到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呆在了里屋,小卖店也关上了门,不见人影。
走廊的地板冻得人脚冰凉。
“先生”,他把话筒靠近嘴,声音放低。“现在我跟前谁也没有,尽管如此,也还是要小声说。实际上,我没有写书的心思,请你放心。我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我个人。经过我的手调查之后不会公布于众。这种目的在电话里是不能说的。可对我个人来说,恐怕可以比得上先生的毕生事业那样重要。”
他再把声音压低,凑在话筒上窃窃私语。“先生你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有姓崔的这个姓名吗?他叫崔荣南,是我的父亲。据说被送到武华作劳工。”
“是,”话筒那边的声音大了起来。“那么你……”
“母亲是日本人。”
“我愿意听你说说,”佐藤很着急地说。“可是不能让你到我家里来,因为你在办公室露过面。最初你直接来我家就好了……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住?那真是没有办法……你说没有出版的意向可是真的?、我有些啰啰嗦嗦,可这对我来说……”
“嗯,我明白了。相信我吧!”
“好,相信你。已经好长时间了,我一直不相信别人。请你见一见横山这个人。他在置户街经营一个杂货铺。我会给他去电话的。他当过矿山的勤杂工。那时他是高小毕业的一个孩子,相当于现在中学三年级的年龄。和他相遇,对我进行调查来说,是最幸运的了。我取得的成果多半是依靠他。你可以把你的身世告诉他。有人在监视我,因此暂时我必须避免去访问横山。”
“先生,你为什么被这个问题迷住了呢?”
“我的专业是社会科,从福岛调到这里后开始调查这个地方乡土史。这样就必然碰到矿山和劳工问题。”
横山是一位圆脸气质非凡的男子。
他秃了顶,头后边的头发稀稀疏疏。这个小店陈列着手纸,洗涤剂以及鲜艳的塑料篓等日用品,正对着公共汽车马路,商品都蒙上了薄薄的尘土。
他让妻子替他看商品,把石光玉雄请到里边的接待室。
“虽然和佐藤先生谈过此事,但此后有人告诉我这话不要再对别人说。”
“佐藤先生让你保密是吗?”
“不,是这个镇上一个大人物通过警察说的。”
横山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讲着。
“我以前在诊疗所工作,所以对矿山宿舍的情况知道的不详细。”这就是横山的开场白,尽管这样,他还是记得劳工被虐待的事。如吃的饭是大豆混合一点由中国运进的大麦,而且只给一碗,另外仅有咸菜两片。
大家都吃不饱。要是偷东西吃。就用粗三厘米,长一米的坚硬的橡皮管乱打。被打的满身是血而且快断气的时候,将装满水的水桶倒过来浇在头上,待有气息时,再打。到了冬天在炉子里把铁勾烧红烫胳膊。
不仅限于对朝鲜人这样做,过去对反省室的工人也是这样残酷。他们使用了将脊背切开,灌上铅,吊在梁上用火烤,再浇上水殴打等私刑。虽说是私刑,也是半公开的。对于从殖民地半殖民送来的劳工,态度就更加残酷了。
为了避免劳工直接怨恨他们,便采取狡猾的手段。
在朝鲜人劳工小组里,指定一个人作监工。这个人要对他们的伙伴进行监督,告密和制裁。
朝鲜人只要站在干部一边,就几乎不会像一般劳工那样遭受残酷迫害。日本人认为这样做很好,正因为这样,才捧为日本天皇的赤子,得到优厚的待遇,允许较大的自由,给的食物和日本人差不多。
在被选出的监工中,有的错误地认为自己是日本人的一分子,所以就盛气凌人,对伙伴进行敲诈。
“我嘴笨,你读读佐藤先生写的东西为好。”
“这里有佐藤先生的原稿吗?”
“噢,不是全部,只是一小部分。这是先生根据我的话写成的底稿。他对我说,读一下,要有错的地方,告诉我。说完放下就走了。
“先生对姜元基这个男子感受很深。或许因为姜元基这个男子是个知识分子吧。也许是因为姜元基是京城大学的学生通。所谓京城大学,就是早年的‘帝大’,即东京帝国大学或京都帝国大学。你不知道吗?所谓京城就是现在的汉城。京城也有帝国大学,他就是京城大学的学生通。”
“大学生怎么会去当矿山的劳工呢?”
“这你是弄错了。”
姜元基的老家是庆尚道农民,偶尔回家探亲的时候,被强制押送到矿山。征用劳工是根据各村的情况预先分配好数字的。通常招募的数字不够用,所以在深夜或早晨,管劳务的人就闯进有男人的家里,或在白天做农活的时候就闯进有男人的家里,或在白天做农活的时候,用暴力或欺骗的手段,用卡车把他们带走。姜就是这样被抓来的。人们对他们说姜是学生,可他们不听,送到了北海道。
姜在中途要逃跑,可是失败了,陷于半死不活的境地。
姜精通日语,矿山将他视为珍宝,被提到监工的地位。
“充当监工,就要站在日本人的立场,因此伙伴们都骂他是叛徒,他很痛苦。这个男子后来由于起义失败而一命呜呼了。”
“什么,起义?”
“啊,这是战败前一天的事了。当时,劳工们并不了解第二天日本就要吃败仗,他们难于容忍而发生暴动一一佐藤先生认为不是暴动,是起义。我对这么难的问题一窍不通一一可受到镇压后几乎都死了。你父亲却是个幸存者。”
横山一边说,一边翻着捆起来的底稿纸,“好,从这里开始吧。”说着把底稿亲手交给了石光玉雄。
横山在少年时认识姜,是姜背病人来诊疗所的时候。
当时,诊疗所除所长外,有医生二人,女办事员一人。这个办事员是所长的女儿。
姜想办法使衰弱的劳工入院,和医生进行了交涉,但被拒绝了。病人是严重的营养失调。瘦得皮包骨头,只是腹部格外膨胀,全身出现溃疡,特别是关节上的那一部分皮肤已溃烂,结成疮痂,脸好像被打得很厉害,都变了形。
被医生赶出去,姜又把病人背回来。一会儿工作结束了,横山要回住处,出了诊疗所,他看到姜以缓缓的步伐向前走、着,便放开脚步往前赶。
他背上的病人已经死去。“死了,”横山一说,姜就站住了,接着又走了起来。他嘟嘟嚷嚷地,但不是和:身边走路的横山说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杀人的应该受惩罚。”
据说病人在约半个月前就准备逃跑。
反省室的窗安上了铁格子,入口处拴着军犬。那个男子是从厕所的掏粪洞口逃跑的。为了防止外逃,粪坑的周围钉上了八寸左右的钉子。在八尺多深的清潭里,由食堂往里边灌水,形成一个沼池。尽管这样,这个男人还是从这里逃走了。
但是他被抓住以后,赤身裸体地被人用铲子殴打,晕过去后浇上水,再殴打。到了第二天,即使是身体不能动且又不能吃饭的人,也要让他工作。怎么也走不动的人,让他坐担架,由其他入把他抬到现场,放在宽阔地,让寒风吹。
姜元基一边嘟哝一边走着。
开始发生暴动是那以后的事。
由于有人告密,所以干部事先都知道要发生暴动。他们把当地的退役军人和青年都集中了起来,并由矿山所长负责,让大家都穿军装,带军刀,闯进劳工集结的地方。劳工们误认为这是军队出来镇压了,几乎没有进行斗争就投降了。
从那以后日本人继续进行残酷的私刑。可是只有姜不知为什么免遭暴行。因为他是这件事的翻译。翻译的内容包括:主谋者是谁?暴动成功后计划通过什么途径逃走?外部有没有领导者?不仅仅是作口头翻译,连审问者发怒的情绪,高昂的语调,也都要原原本本地翻译出来,并且命令他和审问者一样,拿橡皮管子痛打赤身裸体的劳工,即使打的满身是血,也要问出个为什么。
劳工的怨恨和憎恶,都集中在姜的身上,把他看成是当然的告密者。姜并没有告密,但分辩也是无济于事的。
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要是不服从,他自己就要处于半死不活的境地。姜眼前看到的是,口吐血泡,脊背的皮被剥光,还要挨打的这些人;这也是他本身反抗的前车之鉴。即使是分辩,也改变不了他那背叛的事实。
过去也曾命令过在劳工之间进行互相制裁的事。本班的产量达不到的时候,就命令其他班的劳工把作业能力差的人打倒。发现偷东西吃的,拾东西吃的,也是同样对待。但是这时被打者并不总是怨恨打人者。他们默默理解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
姜的情况与此不同。他是个很明显的叛逆。他被看成是告密者。看成是站在敌人那一边的使用暴力对伙伴进行私刑的家伙。
伙伴们在表面上是顺从他的。要反对他就等于反对在他上面的日本人干部。
但虽然如此,总会有人和犯人一起使用他不了解的,方法,制造事端,进行突然袭击。
他们曾经参加过废液沉淀池工程。
废液里含有大量剧毒的氰。冶炼银的时候,要使用氰酸。劳工们在山上挖掘打碎的石头,装在手推车里,用手推车往外运。因为身体虚弱,经常有人因为脚滑而掉在沉淀池里。对于掉下去的人,老板不是把他们救出来,而是视而不管,并且继续向沉淀池添废液。
姜有一次被向斜面快跑的手推车刮了一下,险些送命。
也有从悬崖上边向下掉石块的。
有一个监工掉在沉淀池里死去了。当时的情形谁都不清楚。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目睹者。姜感觉到这对他自己是个警告和威胁。
夜晚,他睡觉也害怕起来,认为睡觉时鼻和嘴可能会被堵塞,窒息而死。
干部对他的态度是宽大的。对他越宠,劳工对干部的怨气越转到他身上。他曾经提出调换回到办公室或诊疗所去,但没有被批准,大家斥责他不要得意忘形。他自己也开始意识到,宠他并非好意,仅仅是利用罢了。
姜受伤了。被落下的石头伤了左肩。
当时他的薪金是,一天工作16小时为二元三角五分,而日本工人一天9小时却为七元。每天减去一元的住宿费,再有每天必须买的袜子(日本式的袜子,当鞋穿)三元五角,因此,亏空累累。这种袜子是代用品,不耐用,穿一天就破了。这种在地上走的袜子后来换成了草鞋。草鞋半天就磨破了,那就和光脚一样。脚皮磨破了的伤口都化了脓。
他们身上穿的是一种中国麻袋,麻袋挖出头部和手脚穿用的孔,污垢堵满了麻袋纹,像龟甲那样黑而坚硬。
饭盆里装着大麦和豆粒作的饭,另有两片日本萝卜咸菜,吃了以后反而觉得肚子饿。每人分给一杯稀薄的酱汤,可是在炎热的夏天都不给水喝。他们的理由是,喝水容易疲劳,不能作活。
姜的饭盒里都掺和着大米饭。伙伴的视线盯着他那往嘴里送饭的手,有点瞧不起他。他虽然知道到底要成为被憎恨的对像,但又不能放弃特殊的恩典。为了继续保持这种恩典,他充当了指挥劳工伙伴不光彩角色。
在岩石表面用鹤嘴镐挖掘的时候,他发现从上方向很陡的斜面滚下来一块石头。他过后一想,觉得当时也不是没有躲避的时间。
他碰到石块和树根时,一边乱跳着通过,一边注意着掉下来的石头,就在一眨眼之间,他觉得石头打到他的肩部,很短的时间,一定是不到几秒的一瞬间,他思想活动非常激烈,同时又涌现出重复的念头,而且在思想活动时,他的身体像被咒语镇住似的不能动弹,好像他的脑神经忘记命令他身体活动了。
首先他想,他的头要被石头砸了,就会受重伤,稍一马虎,就会离开人间。他这种恐惧心理又变成另一种想法,他觉得如果死了那多么痛快呀。
其次,他认为不可挽救就得等死了,受了伤就得进诊疗所就医,进诊疗所的期间要通过敌人的手看护——他这时才清醒地了解他把同胞看做“敌人”——但是,即使是让进诊疗所,对一般的劳工来说,不管是重伤,或致命伤的重病人,进诊疗所治疗也是不允许的,像自己这样轻伤的,作为一个不起任何作用的废物,不是要被敌人开除了吗,这些家伙——这是指日本人干部——这些家伙庇护我,仅仅因为我在这一期间收集劳工敌情这一事实,一旦受伤不起作用岂不成了私刑的牺牲品了吗?不,作为收集敌情的人,除我以外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还很有能力,这些家伙们要帮助我不是还能有效地为他们所用吗?那么不管怎样,我可以请假暂时到诊疗所休养。敌人若向我进攻,我能保护自己,这是一种危险的赌博,逃跑当然好,可过于危险。瞧,还来得及,一只脚左右挪开!他身体活动的时候,身上的磁力好像把石头吸引到跟前,往那个方向一跳,石块猛力地打在了他的左肩上。
他倒下去了,但他鼓起勇气又站了起来。
他脸色苍白,一边呻吟,一边继续工作。头晕眼花,大汗淋漓。
老板来了,“怎么啦?”他问了一下。老板的地位比监工高,是日本人。
当他说明石头掉下来打伤了肩时,老板就指示他去诊疗所。这是破格的对待。老板认为上层干部喜欢姜,所以采取了这样的措施。
姜一个人离开了作业现场,徒步走向诊疗所,大概需要花三四十分钟才能走到。
幸而没有造成骨折,可他拼命要求让他住院。
所长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两位医生也学着所长的样。
一位医生年岁已大,另一位年轻的医生是半个病人。因为他做过结核病手术,没有服兵役,在诊疗所是一边疗养,一边工作。
所长根本瞧不起姜,认为他是个卑鄙的家伙。虽然没同意他住院,但最后还是同意他去老板房间休息休息。
劳工房和走廊之间,并列着老板的房间,经理的房间和账房等。
老板们对姜没有好感,虽然把他当作宝贝,可总是把他看成是背叛伙伴的风派人物、拍马者,卑鄙的家伙。事实就是这样,姜自己也承认。但尽管如此,他决不允许老板们毫不留情地诬蔑和敲诈自己。
姜隐瞒了自己是大学生的事。开始被抓的时候,认为无需隐瞒,但这事不但没有起到好的作用,反而招致了别人的嫉妒。有时往往由于一点小事被抓住了话碴,显出了知识分子的自负,并暴露了知识、教养都比老板高得多的现实,从而招致了他们的憎恨和厌恶。
让他在老板的屋子里睡觉这件事,从劳工伙伴们看来,很明显是让他当看家狗。
姜承认了自己的立场,此外再无别的办法。
通道左侧的尽头,有洗脸室,浴室和厨房。
浴室分为干部用和劳工用两种。一进到劳工的浴室就觉得很脏。每四个人轮流进浴池一次。满身泥土进入浴池时,按吹笛为信号,在两分钟内换班,下一个满身黑泥的人就跳进浴池。不按信号笛时间洗澡的人,就要挨打,因此他们哪能洗身体,只是洗洗耳朵就算了。
姜在肩伤痊愈以前没去洗澡。他担心在换班忙乱时会被人撞倒而使伤口恶化。
姜被批准一个星期去诊疗所治一次病。其它没有什么需要拼命干的事,这是宝贵的自由时间。他为了拖延这种时间,看完病回去后就把膏药揭下来,让肩部过量地运动。这是争取和痛苦相反的归自己所有的自由。
诊疗所不但给了他自由,而且还给他幸福。一位美丽的姑娘来这里工作了。这里的妇女还有一个女厨师,是个50多岁的老太婆。可这个姑娘的出现,却成了其他男人乱闹的原因。
上边不允许姜和这位姑娘交谈。姑娘不仅对姜,对谁都少言寡语,相当客气。其实她很明白若有一点点疏忽,就有挑逗男人诱发其兽性的可能。
“这个姑娘就是诊疗所所长的女儿,芙佐江小姐,”在旁边窥视原稿的横山作了介绍。
“是所长把女儿放在那样危险的地方的吗?”石光玉雄问。
“那时有一种劳动动员令:年轻的姑娘都要到工厂去。所长的妻子故去了,他和女子学校毕业的女儿两人生活,因此对女儿总是不放心。所长不是当地人,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来的,不能把女儿一个人放在那儿,独自一人来这里。姜先生经常躲避人们的注意和芙佐江谈天。要是让人发现了可不得了。”
芙佐江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年幼的横山。横山感觉到芙佐江一定会把姜吃苦的事对别人说的,而且他也知道芙佐江在爱着姜。
横山迷恋着美丽的芙佐江。他总想讨芙佐子的喜欢,即使是一点也好。因此他常常为芙佐江和姜二人创造单独交谈的机会。
所长之所以让姜在伤愈后到诊疗所帮助工作,并不是因为发现女儿对姜有意。如果发现了,就会和姜彻底疏远的。所长只不过认为姜与其他工人不同,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没有逃跑成功的吗?”
“没有,虽然经常有逃跑的,但却被抓住然后施以酷刑。”
“实际上,”石光玉雄在佐藤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插了一句。
他把父亲被强制押送当劳工,曾经逃跑过,也不知在逃跑过程中是否犯过罪,而不得不隐名埋姓,过着没有户口的生活的事都向横山坦白了。
当石光在说到自己的父亲在祭神事故中死去的事时,横山吃惊地说道:“那个事故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过。”
“电视里还播出过父亲的相片。”
“这我倒没在意。并不是所有劳工的模样我都记着。”
“不过,”横山对石光玉雄说道,“还可以从相反的角度进行考虑。”
“此话怎讲?”
“即令尊大人并非犯罪者!但由于他亲眼目睹了某一事件,因而被他人所杀。”
“如果是那样,在长崎遇见那个凶手时,父亲完全可以立即报告警察或导游。”
“人总是有毫无把握的时候。况且令尊大人又处于无颜见人的境地,要是和警察发生了关系,那就难办了。即便是什么坏事也没作,警察给个厉害看看,也是够可怕的。若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一定会被强制押送回去的。这样,就要和宝贝儿子你分手了。”
“啊,是吗,还有强制押送回去这样的事?”
“是的……可是嫌疑犯的范围太大,不好办。”
“不!我认为犯人是和矿山有关的人,”石光玉雄有把握地说着,“我认为杀害家父的那个家伙对家父的情况很熟悉。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祭神事故中所采用的杀人方法是不确定性杀人法。这种方法不一定置对方于死地,有时也许只让对方受些损伤,这样,即便是失败了,家父也不能控告犯人,因为他自身也有污点。”
“如果是矿山的有关人员,那么其残酷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这也算是常理。”
“在矿山有个叫幸子的姑娘吗?她和我父亲结婚了,是我的母亲。”
“噢,没有。只有一个叫芙佐江的姑娘,是所长的女儿。”
横山泡上很热的粗茶,在碟子里盛上咸菜,送到石光玉雄的手里。
“譬如说吧,那件活埋的事情若要公开,诊疗所长可不得了。因为那位所长现在已经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活埋?”
“这事还没有对佐藤先生说过。”
“要是不让说,我就不说。”
“这些个事,到了现在,我对谁都想谈谈。”
“是沉淀池的事吗?准是从佐藤先生那里听来的吧?”
“不,不是的。这一残酷事件无法确定谁应负主要责任。不过,伤寒病事件是所长的责任。”
当时的卫生条件十分恶劣,在劳工的小房子里,发生了大量的伤寒病患者。
患者得不到任何治疗,对他们简直是太残忍了。
一天当中,少的时候死十人,多的时候死五六十人。尸体装在马车的货板上,送到两公里以外的山里挖坑埋上。
这是所长的命令。
在老板的监督之下,劳工们不得不这样去做。
在此之前管理干部曾与诊疗所所长商谈过此事。
传染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为了不使在日本人职员中蔓延,必须想办法遏止。
“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所长说着,“要是得了这种病,也就没救了。除了立刻进行处理外,没有其他遏止的手段。劳工要多少还可以招多少。”
那时横山还是个小孩,并不懂得所长话里的真实含义。
所长的话除横山外,还有两个日本医生听见了。姜也听到了,他的脸变得苍白,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