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饭后本来没有什么工作了,可是到了下午三点,他们又被指派去清理冷凝泵仪器室。
原田清之助戴着面具,进入仪器室里一看,地板已经受到污染,放射量很高,所以在上面铺了红色的聚乙烯垫子,并用胶带固定,以此来防止核辐射的扩散。作为新人的原田十分害怕,在核电站待久了的人,则对此习以为常。身上佩戴的报警装置,时不时“滴”、“滴”、“滴”地、很急促地响了起来,每次都把原田吓了一跳。前辈就笑他说,只要不是长时间连续报警,就没有关系的。有人递给原田清之助一块破抹布,让他将周围擦干净,可原田不清楚,具体要擦哪儿,就在那里转来转去。
“你在干什么?把手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擦擦。”原田清之助被人隔着面具吼了一声。原田这才注意到,大家都在拼命擦拭着地板和墙壁,不断更换新的抹布。原田也看样学样地胡乱擦起来。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工作方式。原田本来以为,汇集了科学之精华的核电站的工作,应该是要操作精密仪器的,没有想到事实正相反,净是些粗重的活儿,原田清之助既吃惊,又失望。
上午的工作也是这样的。说是说检查冷凝器,所谓冷凝器,就是通过转动发电机,将铀燃料产生的热气,冷却成水的装置,原田以为是多么精密的工作,没想到就是在冷凝器中的几百根细细的管道的入口和出口处,贴上莎纶透明包装纸,将冷凝器中的空气抽出来。冷凝器中的空气被抽出来之后,产生内外气压差,如果有一个小孔的话,包装纸就会吸进去。包装纸是用小麦粉糊糊贴上去的,如果有孔的话,就会有放射性物质从里面泄漏出来,所以只要剪一块塑料布贴在孔上,将小孔堵住就行。原田想这就是所谓的“原始力产业”吧。
除尘工作十分单调,原田清之助早就觉得不耐烦了,在无意识中,他一边嘴里念叨着“螃蟹”、“螃蟹”,一边在附近爬来爬去地擦拭地板,不一会儿,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原田刚想用袖口擦擦,却被放管大声地呵斥住了,好像那样做,会将防护服中的放射能蹭到身体上。所以,汗水都是用纸巾擦的,然后纸巾就被当作放射性废弃物扔掉了。
干着干着,室内的清洗工作已经结束了。但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原田清之助心想,现在赶紧去“海滨之子”,也许能够跟曾我明一太郎见上一面,于是,他急忙将那些破布,装进红色塑料袋中。但他朝周围一看,其他人都笔直地站立着,原田有点焦躁不安了,这些家伙在这么危险的污染区域,发什么呆啊?最重要的是,又没有时间去“海滨之子”了。
然而,原田清之助立刻就明白了,大家站着不动的原因。同伴皱着眉头嘀咕着:“放管到现在还没说已经干净了,难道是要重新清扫?都已经彻底厌烦了,昨天也擦了三遍,真是气死人了。”
“噢,原来是在等检查结果啊,肯定没问题的啦!……”原田清之助正在这样想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用两手的食指做了一个“X”的手势,大家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次抓起破布。果然室内的放射能,还在规定的标准之上。
因为也不知道是哪儿被污染了,所以,他们只能将之前擦过的地方,全部重新擦拭一遍,原田再次念叨着:“螃蟹,螃蟹,螃蟹……”
这次还是通不过检查怎么办呢?原田虽然很生气,但也只能一次次地拿着破布,趴在地上仔细擦拭地板。
第二次的检查结果合格,可本来预定五点半结束的工作,直到六点半才最终完成。
原田要去废弃物处理场旁边的垃圾场,扔掉红色的塑料袋,正匆忙地穿过走廊,这时,在通往工具间的拐角处,和一个作业员擦肩而过。
“哎?……”
对方也一瞬间停下了脚步,却一下子又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喂,京林?……”原田在身后叫道。
对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真是奇怪啊,虽然那人戴着面具,穿着和大家一样的防护服,但明明就是京林那小子啊。
是啊,那家伙肯定也为了报道相关的新闻,而用同样的方式,混进了核电站里;可是,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呢?他刚才也站住了,应该是认出我来了呀。啊,对了,京林一定也是使用假名,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这样在有其他工作同伴在的场合,就不方便说话了。这样想着,原田也理解了京林的行为。
唉,先不管这些了,我必须早点儿下班,赶去“海滨之子”。原田清之助如此想着,在出口的审查处前洗干净手,穿着长裤,站到了手足监视器上,显示的却是红灯。而其他的工作伙伴显示的是绿灯,顺利地通过检查,都出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定是即使是在同一间冷凝泵仪器室,各个地方的污染程度,也是不一样的,而自己刚好待在污染很严重的地方。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在有急事的今天……原田都几乎要哭出来了。
前辈皱着眉头,告诉他说赶紧去洗个澡,将身体各个部位,努力地擦洗干净,如果还是红灯的话,就只能把头发给剪了,要还是不行……总之,只要显示的是红灯,他就永远出不去。
原田清之助来到浴室,浴室没有热水,原田只能用冷水冲洗,他瑟瑟发抖地拼命擦着身子,他感觉到皮肤一阵阵地生疼。冲洗完后,他又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手足监视器上。
灯的颜色?……
啊,是绿灯!……太好了!……
原田清之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被辐射量为六十五毫雷姆,数值异常地高。原田顿时心情沉重,看来自己的体内,已经残留了大量的放射能了,这是一个极其残酷的事实。
原田清之助赶到“海滨之子”时,已经是八点半,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原田本来还怀有一丝希望,想着曾我明一太郎也许还在一边喝酒,一边等着自己呢,可赶到那里的时候,“海滨之子”只剩下一个客人,他好像在饶有兴致地吃着什么。原田很是失望,可想想也没办法,就决定直接在这儿吃晚饭。于是首先点了温酒,正仰头看贴在墙上的菜单,盘算着要点什么小菜。
“我这道菜下酒最好了。”坐着的那位客人搭话道。
“啊?……”原田清之助定睛看着对方,那是一张很年轻的圆脸,年龄和自己不相上下。
“你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你不是。”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面前的碟子,移到原田清之助的跟前。碟子里有五、六个有米黄色、灰色、白色条纹的深蓝色卷贝。
“这是在九十九里滨捞到的贝,只稍微焯了一下,虽然很便宜,但和着温酒吃下去,真的很好吃。来,你尝一个。”
原田夹了一个试试,果然味道很不错,在千叶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个,这是正宗的地方食品。
“怎么样,很好吃吧?但是呢,这种贝现在在急剧减少。以前多得都没地儿放,可如今……归根到底,还是核电站热排水造成的。”男人说着,干了自己杯中的酒,也让原田喝了一杯。
原田清之助本来也想点一碟卷贝,然后和男人共饮,可突然想起,自己体内残留有放射性物质,不宜喝酒。
男人以为原田跟自己客气,就劝道:“喝吧,就当作是为我们的相识。对了,忘了告诉你啦,我叫木伏直纪,是反对原子能同盟的一员。”
木伏直纪?……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对了,京林曾经提过,原田清之助兀自想着。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原田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报社记者吧?是来收集材料的?”木伏直纪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原田清之助听到这些话,心里顿时大吃一惊。自己早就被看穿了,可是怎么会呢?
“你不必隐瞒。我曾经在哪儿的现场,呃……成田吧,看见你佩戴过记者的臂章。这次是收集关于什么的题材?呃,核电站的杀人事件吧?”木伏直纪好像洞察一切似的。
既然已经暴露了,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但木伏应该只是以为,自己在核电站周边取材,不知道自己潜入核电站的事。
“正如您所说的,我正在秘密收集材料,希望您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要不我就白辛苦了。报社名字请恕我不便告诉你,我叫田中。”原田下定决心如此回答。
“田中啊,你是从千叶市来的?”木伏问。
“是的!……”原田清之助一本正经地点头说。
“我也是千叶市来的,最近在这儿,创办了一个紫鸭露草协会。”
“那是什么啊?”
“你应该知道吧,紫鸭露草就是一种喜欢萤火虫的、可爱的草本植物,将这种野生的草分发给每个家庭,让他们拿回去种植。不知道为什么,紫鸭露草对核辐射是最敏感的,即使受到监视器都无法测量到的微量辐射,其紫色的花都会变成淡粉色,所以,我就想在核电站附近,种满这种草,让居民来监视核电站,以保证其周围的核辐射量,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
“噢,会员有很多吗?”
“不多,虽然数量在慢慢地增加,但不知道这附近的人,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核辐射,对辐射无所畏惧了,大家对这个协会的热情,并不是很高……”木伏直纪一副遗憾的表情说。
“居民很安稳地生活,那不是很好嘛。反正辐射都被严严实实地,封锁在核电站内部……”原田清之助不由得吐露了真心话,“本来,在内部管理,运营机械的人已经够戗了,要求也不用过于苛刻吧。”
木伏直纪好像微微有点醉意,皱着眉头说:“还真是愁人啊,你作为一名记者,竟然也说这样的话。”
“请你不要大声说我是记者。”原田清之助说完,随即闭口不言。
而木伏却生气了,说道:“你能很不在乎地说,三英里岛发生的放射能泄漏事故,是别国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吗?同样的危险,也潜伏在日本的核电站,当然包括这儿的九十九里滨核电站,这一点可是必须牢牢记住的。”
原田清之助低头沉默着。
“要真的发生一次事故就全完了。如果核燃料操控错误,导致堆芯开始溶化,就会有好几吨带有放射能的死亡之灰,迅速进入到大气中。你知道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一份题为《WASH740》的报告书吗?”
原田摇了摇头,说他不知道。
“这个报告书假设,离大都市四十八公里的反应堆发生事故,该反应堆建设在附近有大量水资源、人烟稀少的地方,热输出功率为五十万千瓦,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离千叶市的距离,正好符合该项假设,并且核反应堆的能力,可是假设的十倍以上,简单估算其危害,也是假设的十倍,其实根据不同的计算方法,甚至有可能是假设的几十倍。”
木伏直纪接着向记者,解释了什么是WASH740。
WASH740是基于这样的假设:因为核事故反应堆的存储容器被破坏了,在“死亡之灰”泄漏之前,还有二十四小时,这段时间内,堆芯中的一部分放射性核分裂生成物,会发生衰变,其中百分之五十的生成物,会扩散到大气中。这样,以发电站为中心,方圆二十四公里的范围内,将会有三千四百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因为受到核辐射而致残。这种危害蔓延到方圆七十点四公里的地方,会导致十八万两千人的癌症发病率提高一倍。方圆三百二十公里内的区域,都会受到核辐射的影响,而需要避难的地方,首先最紧急的地区,是方圆二百三十八点二公里的六万六千人,接着扩散到下风方向的一百六十公里的四十六万人,最后是下风方向五百一十二公里的区域。
并且这份研究中的假设,并没有将核事故的受害规模,设置为最大的可能值,现在还没有办法,确定核事故的最大危害到底有多大。
“这可是美国公开发表的资料,并不是我随便举些数据,故意来吓唬你的。”木伏直纪咬牙切齿地说。
原田清之助沉默地点了点头。
“而且,这份报告书是在核反应堆的规模,还是很小的时候发表的;而像现在这样,一座核反应堆的输出功率,已经超过了一百万千瓦,并且将五、六座核反应堆,集中建在一块的话,必须还要重新计算其危害程度。美国在一九六五年,再次进行了相关的讨论,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其危害数据很有可能是WASH740的十倍。当时,原子能委员会听到这个数据,立刻就慌了手脚,于是,赶紧终止这项震惊世人的讨论活动。在核电站,即使发生事故的可能性,只有几千万分之一,也是绝不容许轻视的事情。”
原田清之助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反应堆内部发生放射能泄漏事故的情形。
“美国不仅谨慎地进行原子能的开发和利用,还进行有关方面的计算,来提高大家的警惕。但是日本却不同,只是一味口头上强调安全,安全,人口密度很低的美国。发生核事故。都会产生如此悲惨的后果,你能想象人口如此密集的日本。核事故后将会发生什么吗?”
原田清之助默默地听着。
“如果九十九里滨核电站发生大型核事故,首都圈一带不用说,连东北、东海道地区都会受到核辐射。你想象一下那时的光景,日本将有几分之一的国土,变成人间地狱?”
“嗯!……”原田清之助微微点了点头。
“假设首都圈有一千万国民,你觉得这么多人,能在一、两天之内安全避难、疏散吗?人们又要通过什么方式避难?要到哪里避难?……”
原田没有说话。
“如果不能顺利避难……”木伏直纪顿了一下,长叹道,“受到过量的核辐射,会导致结肠的细胞壁脱落,对病菌的抵抗力下降。钚也是放射性生成物中,很危险的物质之一,只要吸入过多的微量钚,就有可能患上肺癌。可溶性钚盐进入伤口后,会集中在骨头那里,损伤制造白血球的骨髓,一旦到这种地步,就算输血也无济于事,没有药物能治愈该病。虽然骨髓移植可能有效,但几百万人要同时做手术,你觉得可能吗?……有些人受到核辐射以后,过不了一个星期就死了,也有时间长点的,活了几个月,但不管怎么样,最终都会死于再生障碍性贫血。”
“我了解了。”原田清之助点了点头说,“混蛋,我已经不想再听有关核泄漏危害的话题了。”
“政府和电力公司,总是想方设法隐瞒一些事情。前不久,就有人倒在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的一号机组,核反应堆的下面。中央报纸大书特书地揭露了该事件,你看报纸没?”原田清之助突然说起这件怪事。
木伏直纪本来想说,现在可不是谈报纸的时候,但也只能回答:“是房总电业的社长高濑炮八郎的事故吧?……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啊。中央报社因为那篇报道,受到了无端的牵连,已经沉默好久了,这就说明即使是大报社,也受到来自电力公司和政府的压力。”
“呃,其实那件事故,好像电力公司的总务部长藤平武彦,才是罪魁祸首。因为他出尔反尔,否认之前说过的话,所以报社也无可奈何。”
“藤平武彦是罪魁祸首?……噢,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这样我就明白了。”木伏直纪点头说道。
“明白什么?”
“电力公司将对自己不利的证人,杀人灭口啊。”
虽然原田清之助也曾有过这种猜想,但还是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嗯,因为电力公司,采取的是秘密主义的原则,他们会不会暗中派杀手杀人啊?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必须要打破这种秘密主义。”木伏直纪说完,又小声嘀咕着,“那家伙还真是让人觉得很奇怪……”
“嗯?那家伙是指?”原田清之助耳朵很敏锐地,听见了木伏直纪的自言自语,追问道。
“没什么……有人好像对核电站不怀好意,不过,也许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他经常说一些,妨碍我们组织运动的话,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原田清之助没有说话。
“喂,你是怎么认为的?关于自我表现欲,以及有些罪犯,喜欢炫耀自己所犯的罪行,这些都是真的吗?”
“哎,应该是有这种人吧。”原田清之助点头附和。
“谈到密室杀人的话题,傲慢地说要帮我解开一系列谜团,这人是不是有点奇怪?”木伏直纪笑着说。
“你在说什么?”原田清之助难以理解木伏直纪的意思。
“没……没什么,只是问一问。藤平武彦的被杀事件,是发生在十一月十号晚上,电视上播放相关消息,是在第二天白天,报纸则是直到第二天晚刊,才有所报道的,没错吧?可是……”
“你等一等!……”原田插话道,“不对吧,中央报纸在第二天的晨刊上,就独家报道了藤平武彦的被害案件啊。”
“不可能,十一号早晨的中央报纸上,没有任何相关消息,我读了那份报纸啊。”
“不对,明明有的。”原田清之助坚持说。
“奇怪了。”木伏直纪紧皱眉头。
“混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啊?”原田清之助一脸不可思议地焦急问着。
“实际上,藤平武彦被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说是早上,也就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碰见一个男人,他跟我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什么‘密室杀人’等事件的整个过程。我当时觉得奇怪,要不是凶手,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即使是接受审讯的知情人,也应该不会对警察以外的人,讲述整个事件过程啊。但是,你刚才说中央报纸报道了藤平事件,我到时候去确认一下,那份报纸是否也刊登了有关密室的内容。”
“涉及一点儿,只是你遇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原田清之助一副恳请木伏直言相告的表情,但木伏直纪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