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在千叶县厅记者俱乐部的原田清之助,接到了剑崎一彻打来的电话。他说已经到接待处了,原田赶忙去迎接。
只见一个染着红褐色长发的男人,昂然地站在接待处。原田一直想象着,剑崎一彻是个性情脆弱的、抑郁质的白面小青年,没想到实际是个脸色黢黑、性情急躁的胆汁质男人。
“我们边喝点东西边聊吧?”
“我喜欢边走边聊。”
因此,两人出了县厅,往后面亥鼻山的方向并排走去。亥鼻山上有县文化会馆、图书馆以及仿制的天守阁乡土馆,但却鲜有人光顾。
“听说你知道核电站的传言后,特别关注相关的消息。”剑崎这样直接地切入正题。
“我特别吃惊,简直难以相信啊。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了。关东电力公司用他们的惯用手段,试图掩盖事情真相,可一旦败露,那可就了不得了。”
剑崎一彻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平静地说着。
“这样啊,那传言就是真的啰?”原田清之助继续问道,“你知道房总电业的高濑社长失踪,并自杀的消息吗?虽然表面上是这么回事,实际上,高濑社长会不会就是那个受到核辐射的人呢?”
“京林也这样跟我说过。这些所谓外包公司的社长,就是靠克扣员工薪水,来充实自己的腰包的,我们才不会同情他们呢。”剑崎说到这儿就打住了,并没有明确肯定原田的想法。
“是吗?……但是,你也不能断定,那个人就是髙濑社长,对吧?”原田再次问道。
“是啊,虽然放射性防护服上有姓名牌,可已经给拽掉了。”剑崎回答说。
防护服上有姓名牌一事,原田还是第一次听说。姓名牌给拽掉是怎么回事?
“轻易就能拽下来吗,那个姓名牌?”原田不禁好奇地问道。
“那不是平常使用的姓名牌,他们在污染区域穿的衣服上贴上胶带,然后用万能墨水,写上所属的公司名称,和自己的名字,那并不是轻易就会脱落的啊。但是,根据目击者称,那个人被扛出来的时候,他的防护服上,是没有姓名牌的。”
那一定是有人有意撕下来的,因为,要是受害人的名字,被人们知道了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原田这样想着,又问道:“受害人自己也没有说名宇,以及晕倒的原因?”
“是啊。好像那人当时就已经死了。”
“死啦?发现他的人立即就判断出来了?”
“那个,因为穿着C防护服、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色,也没有办法把脉判断。但是,一个人是死是活,还是能够凭感觉知道的,扛他出来的人,觉得那人浑身僵硬,就仿佛扛着什么重物似的。听说电力公司的人接到消息后,火速赶到现场,慌忙让所有员工对此事保密,然后就把大伙驱散了。”
“电力公旬的人?”原田听了,继续追问,“那究竟是谁呀?……”
“总务部长藤平。”
“藤平总务部长?是藤平啊。”原田确认道。
“大家是这么说的。一般来讲,电力公司的职员,是不允许随便进入危险的C区域的;但是,他们完全没顾及那么多,拼命地往里冲。”
“那是因为,对电力公司来讲,要是事情明朗化,就不好办了吧?”原田清之助语带讽刺地说。
“也不是,电力公司会有麻烦,而藤平总务部长他,就更加头疼了。因为发生这种事故,藤平是要负责任的。”
藤平他们尽管想尽各种办法,想秘密处理此事,但还是没能完全逃脱,外包公司员工的眼睛。在核电站工作的一些人,好像在集中精力,关注受害人尸体的去向。
“那么,被搬出来的尸体,最后怎么处理了?”
“有人冒险,将尸体埋葬在秘密的地方了。”剑崎说。
“呃?……”原田一下子难以理解剑崎的意思。
“好像将尸体装进了铁罐里面。”剑崎回答道,并小声地笑着。
“就是装放射性废弃物的铁罐。他们说是去扔掉已被污染的防护服,实际上连人一块儿丢弃在铁罐中。”
“那种事……”原田不由得停住脚步,盯着剑崎看。剑崎虽然再一次小声地笑起来,可脸颊已经开始不自然地抽动。
“你是不是想说太残忍了?……本来嘛,核电站就是胡作非为的地方,为了维护其光鲜的外表,背地里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一些什么勾当。”
“但是,也不至于会……”原田清之助哆嗦了一下。
“怎么不会啊。你想想就知道,那是个最好不过的处理方式了。在九十九里滨核电站,平均每月都产生一千两百五十个新的、装满废弃物的铁罐,现在在六号仓库,堆积着近十万个铁罐,其中一个就装有尸体。要去寻找那个铁罐,揭穿他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嗯。”报纸上也曾报道过,放射性废弃物的相关知识,所以,原田多少还是了解一点。
日本国内各核电站产生的这种铁罐不断堆积。因为保管铁罐的仓库,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建在乱七八糟的地方,每年一栋仓库,就要花二十几亿日圆的建设费用,而且,要一直管理这些东西,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科学技术厅决定,推进实施将这些铁罐投放到海洋的计划。
投放废物的候选场所,就是北太平洋的四大海域,其中B海域特别受青睐。B海域位于东经一百四十七度,北纬三十度,在东京湾西南方向,大约九百公里,离马里亚纳群岛北端,也大概就距九百公里。但是,北马里亚纳、帕劳、密克罗尼西亚联邦等,极力反对日本的这项废弃物处理计划,已经向联合国提出申诉,现在正闹得沸沸扬扬。而且由于曾经在美国的废弃物投放海域,捕到含有放射性元素锶-90的鱼类,所以,国内外的反对声音不断高涨。
另外还有一个方案,就是不抛弃到海底,而是利用废弃坑道,将铁罐深深地埋入地下,然后用混凝土堵住洞穴。可是,这个方案也遭到强烈的反对。
那个人一定是知道那些铁罐,早晚会被沉入太平洋海底深处,或者被埋入废坑里面,所以才选择将尸体装入铁罐中,只是在这之前,还会有一些波折。
其实,即使铁罐没有被扔进海底或者地底,只要尸体一旦被装进铁罐,被堆积在废弃物仓库中,要找到尸体也是……
原田清之助这样想着,接着把寻找尸体的想法,随口告诉了剑崎。
剑崎随即摇头道:“那是不可能办到的。工程太浩大啦。要从十万个铁罐中,找出有问题的铁罐,可能在什么地方,再将这些有嫌疑的铁罐,全部打破来找尸体的话……”
“技术上是不可能办到的吗?”
“也不是,关键不是技术上,而是就算你找出了尸体,又要如何处理?那时可能已经不是尸体,而只是具有人形的——不,可能都不成人形了——放射性物质聚集体了。”
“是吗?……”原田这时想起了在美国爱达荷州,一座小型核电站——SLI核电站发生的著名核泄漏事故。SLI就是用于边境军事基地的试验核电站,发电量只是整个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的三万分之一,大约两百千瓦,是个很小巧精致的核电站。但不管多么精巧,核电站毕竟是核电站。
―九六一年一月三日晚上,三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在核电站里值夜班。当时,核电站刚刚完成检查和维修工作,已经停止运行了。三个人在值夜班时,要组装控制棒的驱动装置,控制棒就是控制核燃料分裂的。
晚上九点过一分,距离SLI几公里外的保安室的放射线自动警报器,突然大响起来,负责人立即用私设的无线电广播网,迅速发出警报。
消防队、保安部队大规模出动,迅速赶到核电站。这时,电灯在黑暗中照得透亮透亮,并没有人们一直担心的大火和浓烟,整个建筑一片死寂,完全没有人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紧紧裹着防护服的消防队员,战战兢兢地接近房屋,这时,他们随身佩戴的放射性测量器指针,指示的放射量,已经超过每小时二十五拉德的最大值了,于是他们慌慌张张地退出来。二十分钟之后,拿来大型的测量器,再次接近入口时,指针显示放射量已达到五百拉德,要是没有防护服,这样的剂量是会导致当场死亡的。
消防队等远远地围住死一般沉寂的核电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值夜班的三人,应该就在附近,不可能弃之不管啊。
两个负责人下决心冒三分钟的险,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尽管此时测量器已经显示一千拉德,他们还是奋不顾身地,往反应堆附近跑去。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有两个人躺在地上,其中一人已经死了,另外一个还在动弹。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将还活着的那人用担架运了出去,并迅速装上了卡车,全速朝着等候在国道附近的急救车奔去,可那个人还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虽然人死了,可他身体仍然有强烈的辐射,救护车只好将可怜、但极度危险的他,再次送回核电站附近,而且由于救护车本身也受到辐射,也只能停在那里了。
后来,消防队员在扭曲得已经变形的反应堆上面,发现了第三个人的尸体,尸体倒挂在反应堆上,十分恐怖。而要处理这两具尸体,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他们采取四人一组、分成若干组的方式,首先将尸体放到毯于上,抓着毯子的四个角,小心翼翼地抬出建筑。每个队在屋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六十秒。快速冲进来,稍微移动尸体,然后马上逃出去,这样一组接一组,采取接力式的方法。结果,事故发生的第六天——即一月八日凌晨五点,才最终完成尸体的搬运工作。
事后,经过对事故原因的一番调查,人们推测可能是由于3个人中,有人错误地将众多控制棒中的一个强行拉出,造成核分裂在五千分之一秒,这样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快速进行,能量瞬间爆发导致爆炸。
那个暂且先不管了,现在令人头疼的是,如何处理三个年轻人的尸体。
尸体用铅制的橡胶薄布包着,然后被运往沙漠中的一个化学处理工厂。这里是用于处理使用完的铀燃料棒的,在被厚厚的墙壁包围着的工厂内部,工人们试着用水、酒精、冰等浸泡尸体,希望哪怕能洗掉一丁点的放射性物质,可结果并不理想。
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也不能就这样将正在释放大量放射性物质的尸体掩埋,就还是像以往一样,在密闭的室内用冰水和酒精浸泡尸体,事故发生的二十天后,三具尸体终于被埋入土中,放射线量也慢慢地衰减下去。但由于事故发生的时候,尸体的头和手露在外面,被污染的程度十分严重,所以只能将其切除,和那些高浓度的放射性废弃物一块儿被处理掉。
虽然没有人测量过,从九十九里滨核电站底座搬运出来的尸体,到底受到多少辐射,但是整个晚上,被放置在高危核反应堆的下面,这辐射量是可想而知的。和美国爱达荷州那三具可怜的尸体一样,日本国内也根本无法妥善处理那具尸体。围绕如何处理受辐射尸体这一问题,日本国内又会掀起轩然大波。由此一来,就会刺激日本人的“核过敏”心理,原子能的开发,就会陷入僵局甚至夭折。
想想这些事态的严重性,当局还会有人想要从堆积如山的放射性废弃物中,找出那可能带来无穷麻烦的尸体吗?所以,就算一时有些不利的谣言,但正如俗话所说“传言七十五日”,过一段时间总会消失的。
原田清之助想到这里,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不时地叹着气。剑崎在离他两、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说道:“我们再去会会电力公司的藤平总务部长,怎么样?”
即使剑崎不说,这种事情,原田自己也能想得到。虽然剑崎这个有点来历不明的家伙,催着要见藤平,可由于事关重大,如果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就去见他的话,作为关东电力公司的责任人,他是不可能会乖乖地交代的。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啊,虽然已经是成年人了,办事还是不分轻重、考虑不周,原田凝视着剑崎的脸。
剑崎好像看穿了原田的心思说:“那个,虽然藤平总务部长,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但中央报社的记者,他总不能不见吧。从那大叔的反应,就大概能判断出,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这不是也挺有趣嘛。”
“虽说是这样……”原田此时其实并没有考虑,会见藤平总务部长的事情。
“我们重新回到原子能的话题上来吧。”剑崎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又继续滔滔不绝,“我倒不是特别清楚,可之前听京林无意间提起过,说藤平和种村那帮人有关系。如果房总电业的高濑炮八郎,也被牵涉其中的话,我们倒可以从藤平总务部长和高濑的关系入手进行调查。”
“种村?你是说国会议员的种村?”
“啊,我说这个会不会不太好啊?……虽然你和京林关系很好,但毕竞是竞争对手啊。哎,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啦。”剑崎一副由于大意,干了坏事而后悔的表情。
原田说道:“那种事情,我也基本上能猜到啦,说说没关系的。”
听原田这么一安慰,剑崎一彻这才放心了,又开始讲道:“电力公司的人,处理完受到辐射的那个人后,藤平总务部长就休假了,好像是和种村在商量什么重大事件。”
“休假?……藤平?什么时候?……是不是九月二十五号之后的事情?”剑崎一彻急忙问道。
那天正好是冒充高濑社长的人,出现在函馆的时间。
“呃,大概是放射性事件的传言,开始传播的时候,是几号来着?”剑崎连日期都不记得了。
但事情发展到这儿,原田已经对自己的猜测,比较有信心了。那个死在核反应堆底座上的人,果然就是髙濑炮八郎,而出现在函馆的冒充者,应该就是总务部长藤平武彦。可就算是这样,髙濑为什么会一个人倒在核电站内部呢?
“在底座工作时,有没有只有一个人的情况啊?”
被原田清之助这样一问,剑崎一彻露出一副仿佛秘密被人揭穿的表情说:“你到底还是问这个问题了。”
“怎么样吗?”
“哎,那个啊,我其实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在污染区域作业时,是一定会有放管的。”剑崎一彻笑着说。
“放管”这个词,对于原田清之助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哦,一般的人,是不太知道‘放管’这个词的。放射线管理员的简称——放管。放管的责任呢,就是测定作业场所的放射能,和作业人员的作业时间,在超过标准前,及时提醒他们。当然,就算提醒了,也有不听话的。”剑崎笑着说。
“也就是说,不会有一个人进入底座的情况?”原田很严肃地确认着。
剑崎点点头说:“是呀,一定会有人陪着他一同进去,接着……”原田不再继续,只是在观察剑崎的反应。剑崎没有回答,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高濑倒在地上,那人却不管不顾,不对,说不定是倒下之前就……”
原田本来想把想到的、一连串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说出来,可剑崎却摇着头,嘀咕道:“听说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当时手里握着―个奇怪的小纸片。”
“小纸片?”
“好像写着猴蟹大战什么的……但是,这个……”剑崎看着原田惊诧不已的表情,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