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午时分,酒楼和茶肆热闹非凡,就连街上贩卖的摊贩和行走的路人,都在热切地讨论着关于会试的一切。
人们兴致激昂,其中谈论最多的,自然是本次科考的会元——褚子熙。
秦知渟先前回到公主府用了早膳,待在府里处理了一些杂事后,想着响午时分,人群应该散开不少了,便打算出府去看看新晋会元的文章。
和府上的管事兼侍卫长的应小勺说过后,秦知渟谢绝了马车代步,只带着素心就轻简出府了。
公主府到城南告匾处并不远,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秦知渟习惯性地凝神听着人们的交谈内容。
茶肆外围,桌椅整齐的排布着,几个青年坐在一起,高声谈论着。
“褚公子的文章你看了吗?”
秦知渟敏锐地捕捉到了“褚子熙”的名字,不禁放慢了脚步。
“自然,我倾慕褚公子的文采许久,今日能亲眼一览褚公子的论作,断断是不会错过的。”
“我今早远在城东,就看到抄录的版本了,真是妙啊。”
“不得不说褚公子无论是题点还是写论,皆是绝佳的文人啊。”
“褚公子这可是连中二元了,殿试很有可能三元及第啊~~”
“我倒觉得褚公子写的好是好,但……”
随着秦知渟脚步的走远,那群人谈论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一路走过来,沿途的人除了谈论褚子熙,似乎还隐约在小声地谈论着其他事情,且说着时候神色慎重,这让秦知渟更好奇了。
除了会元褚子熙,还会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提及呢?
——
今日春禧楼的楼上楼下聚满了青年学子,才公布完杏榜不久,褚子熙便被众人寻到,连哄带骗地将他拉来了这里,美名其曰恭贺他题名会元。
桌上的酒满了又尽,又再度被盛满。
有因科考得意尽欢之人,也有借酒消愁之人,酒楼窗外又是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一朝赴考,平步青云,人生百态似乎便是如此。
褚子熙饮尽杯中酒,心中却并无多高的兴致,他悄然离开坐席,寻了一个稍微清静的窗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范思昱脸上一片清明,走到褚子熙身旁,端着酒盏,低声问道:“怎么?后悔了?”
“后悔?”褚子熙不禁轻笑,嗓音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都走到这里了,哪里还能后退半步呢。”
“霖安,你又是何必呢?”范思昱侧头认真地看着他,劝道:“论心境,你比谁都豁达,这上京城看着繁华奢贵,却是朝局争斗最为凶险之地。”
早在杭州时,当听说褚子熙要参加科考之时,范府上下都十分反对,就连从小跟在褚子熙身边,最崇拜他的范思韵都多番劝告。
可霖安一意孤行,众人根本劝服不了他。
“还未及殿试,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你本可以……”范思昱话音未落,就被褚子熙开口打断了。
“表兄。”褚子熙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清明:“我之前一直没说,此次入京,是赴母亲旧约。”
“包括参加科考吗?”
“包括。”
褚子熙眉宇微皱,却依旧平静,“不管往后京城局势如何,这利益和权势的旋涡如何,我都做好了准备。”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坚定的信念。范思昱没有再劝说,只是叹了口气,饮尽杯中美酒,回去了坐席上。
即便是三月,上京的春景也才刚露,窗边微冷的风拂来,暖阁内身体的温度也逐渐消减下来。
褚子熙轻功灵巧一动,没有被众人察觉,便从窗户跃到春禧楼外。
他垂下衣袖,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余光似乎瞥到一抹锦白身影,他悄悄隐去身影,暗中随在其后。
——
秦知渟站在告匾下方,抬头望去,目光所至却贴立着两篇文章。
素心也跟着看了一眼,不禁颤声道:“殿下,这篇不是……”
秦知渟恍然大悟,今早她跟素心离开的早,没听完柳大人后面的话,街上那些悄声的议论,原来说的两篇文章。
两篇文章皆是以「论为官的一生」为题,一篇是会元褚子熙的佳作,受人传颂。
而旁边的那篇署名梨亭,也是此次会试亚元。文章陈词锋利,直指官员腐败无为,为官一生尽是谄媚权贵,苛责新主,痛批为人臣却不尽本分。
只是这两篇文章一褒一贬,对比十足,一个笔墨温润,人情世故官场仕途缓缓道来,一个却尖锐怒批权贵,矛头直批人臣不忠。
素心对这篇文章可谓是熟络于心,殿下撰笔之时,正是她在旁边研磨作陪。
秦知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路秦虽没明法规定,但从开国起,公示向来只张贴会元文章,为天下学子表率。
而翰林院的徐大人又是个极守旧制之人,难不成是皇兄的授意吗?
思虑不出结果,秦知渟只好再度把视线移到告匾上。
她不急不缓地读完褚子熙写的论作,惊叹后又只剩失落,论层次和技法,这篇概述确实比她所写的那篇出色。
行文之余带着一丝温情和慰藉,偌大的朝廷,自然不乏忠贞耿耿,一心为民的朝臣。
最后总结陈词,又上谏恳请君上多加垂怜有才之士,整篇文章甚是完整,纵是秦知渟,也难以挑出一丝毛病。
既看完文章,秦知渟刚欲转身回府,耳边却传来了男子的笑声,她抬眸望去,只见身侧站立着一位月白翩然长衫的公子,气宇轩昂,眉宇温润,清眸正盯着右侧的文章读阅。
少顷,他微垂头,温声道:“这概述文采飞扬,写作角度另辟蹊径,倒是可惜了。”
秦知渟眉眼低垂,心气却忽而扬起,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可惜什么?”
她这文章虽未拔得头筹,却别有一番心血在其中。
褚子熙侧目,眼睛凝视着秦知渟,今日她穿了云锦定白襦裙,不施粉黛,却容貌清雅,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清贵之气,令人视线难移。
褚子熙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解释道:“在下观这文章极尽批意,角度别出心裁,却难见解决之法,这才出口道一声可惜。”
秦知渟闻言有些意外,本以为他是可惜这撰者文笔,写了这大不敬批作,不落评者喜欢,却没想到他可惜的是这般。
只是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训斥而已,秦知渟心想。
她闷声道:“纵是写了,又能怎样……什么也改变不了,痛斥之人仍旧立于朝廷,希望改变的朝局也毫无变化,纵然新君勤政仁爱,可这千百年来一切如旧。”
这世代积累而来的偏见和权威如参天大树,支根错综复杂,难以撼动。
翰林院众人同意徐大人将她的卷子悬挂于此,又是何想法呢?
褚子熙笑了笑,如三月春风,温柔至极:“官场确实险恶,尸位素餐的人远远多于勤恳务实的人,这篇文章虽有不足,但其中蕴含的心志之高,却总能令旁人心生景仰,激发青年之志。
像是猜透了秦知渟内心的想法,他又说道:“悬挂至此,或许这篇文章也触动了主考官吧。”
秦知渟不解:“触动?”
“文字的力量或许浅薄,但有时候又很强大,举国学子在书院所学到的,所许下的,哪个不是济世治国之愿,他们最初也是勤奋好学,带着理想和激情踏入官场的。”
褚子熙顿了顿,又道:“即便现在权倾一时的朝臣,年轻时候也是如此。从某种角度来说,姑娘这篇文章被悬挂至此,反而让这份心志被更多人看到了。也许主考官大人心中也如姑娘所想,借此告诫即将步入朝廷的青年学子,能以此为鉴,不忘初心。”
若是如此……
秦知渟心中想着,正想询问他的名讳,后知后觉有些不对劲:“你怎知是我写的?”
还未待褚子熙回答,后方突然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叫声:“霖安!”
霖安……不正是榜首褚子熙的字吗?
秦知渟的声音忽而冷淡了下来:“你是褚子熙?”
谢澄步履轻盈地走到褚子熙身旁,半揽住他的肩膀,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不见人影,是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原来是另有缘分啊。”
褚子熙轻拂掉他的手,语气不咸不淡:“你多心了。”
谢澄却很是雀跃,脸上堆满了笑意,转头看向定白襦裙的女子,还未及问好,眼眸却死死盯住她的脸庞。
“殿下?”
这一声极尽困惑之意,又溢出惊讶之情。
谢澄吞吐了半天:“殿下,您……您怎会来到这里?”
“谢公子”,素心担心公主的事会暴露,急着辩解道:“殿下博学多才,又是喜爱文章之人,今日特地来此观摩会元的佳作。”
本来很常见的事情,被素心着急得这么一说,反倒更奇怪了。
“咳咳……”秦知渟冷不丁地咳嗽了两声,才慢悠悠地回道:“素心说的没错,特意前来品读新晋会员文章,正不巧遇上了褚公子。”
她强自镇定,继续道:“早前听说褚公子温雅风度,才学出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原来是这样。”谢澄一副了然的样子,又说道:“刚刚在远处就看见殿下和霖安交谈许久,想来甚是愉快。”
交谈愉快?秦知渟唇角微抽,现在她只想知道褚子熙是怎么知道这篇文章是她写的,除了秦渊和她身边的侍女,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谢澄来的真不是时候啊,她心里不禁感叹道。
想到这里,不甘心情绪悄然滋长,她偷偷参加科考,并非是想要功名,而是和皇兄的赌约,若是能一举夺魁,便可成她一愿。
一件她朝思暮想的事情。
褚子熙对谢澄解释道:“方才与公主交谈甚是投缘,尤其是对这篇梨亭公子的文章,看法颇为相似。”
“……”
还真能胡扯啊。
秦知渟虽然不知道褚子熙是从何得知她的事情,但当务之急是让他保密。
“早就听说褚公子的风采令人神往,我虽无缘参加科考,但今日得幸与公子品谈,才知传闻果真不虚。”
秦知渟直勾勾地盯着褚子熙,眼神十分真挚,希望褚子熙能听懂她的暗示,勿要将科考之事外传。
谢澄当即表示道:“那正好!今日为了庆祝诸位考生通过会试了,顺天府在洛河上举办花舟游行,十分热闹,不如殿下和我们同去看看? ”
秦知渟闻言又咳了一声。
谢澄有些疑惑:“殿下,您还好吗?”
一旁的素心察觉到公主的意思,当即指着一处焦急地喊道:“谢公子,快看,谢大人带着家仆在寻你呢。”
“哪???”谢澄顿时如受惊的兔子,左顾右盼的。
“还真是!”谢澄似是看到父亲的身影,诽了一句,顾不上跟二人告别,赶紧跑走了。
褚子熙恍若未闻,朝着公主走近了几步,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就这样吓走谢澄,有些不妥吧。”
“并非我吓他,只是谢大人对谢澄一向是望子成龙。今日科考褚公子的名声可是冠绝上京,谢大人听到可不又得出来捉他回府读书了?”
秦知渟脸色不变,底气十足,再次强调道:“虽然谢大人还未寻到此处,但我作为谢澄的同窗好友,自然要多关照他几分,以免他受□□之苦。”
“是霖安思虑不周了,没想到殿下的想法是这般。”褚子熙笑了笑,温声道:“殿下支开谢澄,是有什么事想同我细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