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四周除却他们二人外已无旁人,称得上是月黑风高、静寂无声。
谢恒嗓音压得极低,却仍随风送入了沈知韫的耳中。
两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言,“我来晚了”四个字仿佛从沈知韫的耳中钻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生出了些许陌生的酥麻。
前些时日她占着谢恒的壳子,对他的声音并不陌生。可是在这静寂的夜里,谢恒那清润的声音却别有意味。
沈知韫忽地觉得脸颊有些发热,她匆匆别开眼,侧身避在一旁,压低声音道:“快进来。”
言罢,沈知韫又有些发怔。她这句话同谢恒此前那话连着一块儿,倒仿佛两人在做些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但实则,二人是有正事要谈。
方才用完晚膳,谢恒趁无人注意,见缝插针地与她约了时辰,说是白日的事已有了眉目。
此事乃是沈知韫现下最为在意的,是以当即便点了头。
得了沈知韫的首肯,谢恒按约定的时辰寻了过来,谁知孙望亭在此处待了许久,故而迟了些。
谢恒翻身进了屋,复转身阖上窗户。
这下连屋外的灯盏光亮也尽数隔绝在外了。
屋内黑漆漆的,不仅看不清眼前之人,就是伸出五指也瞧不见。
暗色逼人,虽说屋内并不狭窄,但沈知韫仍觉有些局促。
片刻后,谢恒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道:“白日里围场的猎隼、陷阱,确实是冲你去的。”
此事沈知韫早有预料,听了此言也并不惊诧。
“那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知韫心道,万年公主自然是不见得喜欢她,但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万年公主闹这一出做什么?
谢恒没急着回答沈知韫此问。
自那日与沈知韫去过抚仙台后,他身边便多了十六名暗卫。
这些暗卫不仅个个武艺高强,还各怀绝技。
他们称自己是甲字营的人,往后皆听谢恒调遣。
身为皇室中人,谢恒对甲字营的名头并不陌生。
当年太/祖皇帝身边有十六位忠心耿耿的甲士,对外便称“甲字营”。
太/祖驾崩后,这甲字营便销声匿迹了。
时隔多年,谢恒竟不知这甲字营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显然与抚仙台那位清净散人有关。
抚仙台、清净散人……
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今日之事,谢恒便遣了甲十前去探查,不消半个时辰,甲十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呈在了谢恒案前。
见谢恒久久不语,沈知韫没忍住又出声询问。
谢恒想了想,道:“此事许是我连累了你。”
万年公主与谢愉设计沈知韫,欲迫得国公府将沈知韫嫁给张千纵,其中缘故便是担心谢恒与镇国公府结亲。
他从前与镇国公府来往不多,若不是因着与沈知韫此番的奇事,近日也不会来往密切。
虽说这奇事的发生与谢恒无关,但架不住谢愉的针对。
听了谢恒所言,沈知韫默了半晌。
她心中其实并未因此对谢恒生出怨怼之情。
天意如此,怪不得任何人。若真要怪谁,也只能怪临安王、万年公主等人满心的算计。
沈知韫:“世子不必自责,此事本就怨不得你。此番还要多谢世子,否则我只怕不知他们到底在算计什么。”
她原本打算回府后便去寻永昌长公主,将今日之事说与她听。但永昌长公主从不过问朝政,只怕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还有谢恒。
不过谢恒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清真相,倒是让沈知韫诧异得紧。
两人已在屋内待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出对面那人的轮廓。
沈知韫盯着谢恒看了好一会儿,心道她现下倒是越发看不懂这人的。
许是沈知韫的眼神太过于灼热,谢恒很快便察觉了。
他低笑道:“七娘在看什么?我长什么模样,你还不熟悉?”
沈知韫:……
谁故意看他了?她不过就是有些分心罢了。
沈知韫没接茬,谢恒倒也不气,继续道:“他们今日的算盘落了空,一计不成,难保不再生一计。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沈知韫摇头,摇完头又想到谢恒未必能看清,便道:“不知道,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心绪繁杂之际,沈知韫听得谢恒开口了——
“若你成了亲,他们便无计可施了。”
谢愉并万年公主设计沈知韫,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是阻止晋王府与镇国公府结亲,二是替谢愉拉拢沈崇简这门助力。
所以为今之计,便是沈知韫尽快成亲。
沈知韫揉了揉耳朵,方才孙望亭便与她提起议亲之事,这会儿谢恒又提,她只觉得双耳要生茧了。
“成亲?说得倒是轻巧,如今你我这般情形,我与谁成亲?还是世子想有朝一日与一男子同床共枕?”
她说话夹枪带棒的,谢恒也不生气,只正色道:“七娘可还记得上元节宫宴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沈知韫一愣,她当然是记得的。
谢恒曾言让她嫁他。
那时沈知韫虽是感激谢恒的救命之恩,但对他仍存有偏见,想也不想便回绝了。
眼下谢恒再提起此事,沈知韫本也想回绝,可那话却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不论从哪个方面考量,与谢恒成亲,似乎真的是最好的法子了。
谢恒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知韫的回绝,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轻咳了两声,往沈知韫那边走了两步,清润的嗓音似乎带着些许诱惑:“七娘觉得如何?”
沈知韫下意识颔首,本想答他“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道:“倒也不是不行,但你我之间需定下君子协定。”
君子协定?
谢恒抱臂靠在窗边,猜不到沈知韫又在想些什么。
“七娘何意?还请明示。”
沈知韫:“你我成亲只是权宜之计,这易魂之困解了,咱们就和离。”
……
晨曦初现,官道上有不少进城的货郎。
他们或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靠在路边树干歇息,有的甚至是将货物和孩子同挑一担。
沈知韫等人的马车轱辘辘行过,引得不少货郎驻足。
“啧啧啧,这些达官贵人,又不知去何处游玩了。”
“是啊,瞧那宽敞的马车,我等何时能享受享受?”
“做梦吧,就你不识货,方才过去那马车可是黄花梨木的,甭说整辆马车,就是车盖儿你也买不起。”
“谁说的?待我儿来日高中,那雪花白银可不是铺天盖地地来?”
“……”
马车渐行渐远,货郎们的议论声也湮灭在了漫天的扬尘里。
城门一开,马车入城。
众人在岔路口分道,谢恒并谢徽瑜自回了晋王府。
到了镇国公府门前,见沈逢时等人欲回西府,沈知韫忙出言挽留:“五兄,眼下快午时了,你与五姐、六姐不如进府一道用午膳?”
见沈逢时作势要推辞,沈知韫又接着道:“祖母可是挂念着你们呢。”
沈逢时想了想,道:“也好,许久不曾给叔祖母和长公主殿下请安了,那便一起吧。”
沈知韫满意了,阖上车窗后,回头对着难掩欢喜的孙望亭眨了眨眼。
孙望亭被沈知韫那意味深长的眨眼闹得红了脸,平复了一会儿才与沈知韫先后下了马车。
众人一道进府。
姜氏与永昌长公主知他们快到了,早早地都在荣华堂等着。
几个孙辈一进屋便给长辈请了安,姜氏撇开自家的两个孙女,唤了西府的沈知棠、沈知絮姐妹上前,一手揽了一个,故作嗔怪地道:“你们姐俩可是有些日子不来了,还以为你们把我这老婆子给忘了呢。”
沈知絮性子活泼些,闻言便打趣道:“孙女只怕整日都来,叔祖母早晚得烦,要撵我走呢。”
姜氏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没好气地道:“你这孩子,就仗着我疼你,故意拿话编排我呢,你再如此,可仔细你的皮。”
言罢,姜氏又问起她们的亲祖母吴氏。
吴氏身子骨不好,整年缠绵病榻,姜氏挂心妯娌,免不了多问了几句。
那姐俩既有姜氏搂着,永昌长公主便与沈逢时寒暄了两句,随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自个儿的两个闺女身上。
“这两日你们不在府里,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快与我说说,玩得可好?”
不待孙望亭开口,沈知韫便道:“还不错,昨日咱们碰见了万年公主,去了她的庄子狩猎。”
永昌长公主不喜欢万年公主这个极为娇纵的侄女,却也不会拦着小辈们来往。
“哦?那都猎了些何物?”
沈知韫三言两语地说了,随后拉起孙望亭的左手,指着那羊脂玉镯道:“母亲快看,这可是朏朏与五兄昨日赢来的呢。”
永昌长公主看了眼那玉镯,随口赞了句成色不错,便又看向沈逢时,“五郎,早就听闻你射艺上佳,朏朏是沾了你的光了。”
孙望亭瞧了眼沈逢时,抢在他前面对永昌长公主说道:“阿娘,我岂止是沾了五兄的光?我简直就是不劳而获,那些猎物都是五兄的功劳。”
永昌长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孙望亭的鼻尖,亲昵地道:“你这孩子,竟把不劳而获说得如此坦荡。那你可有向五郎道谢?”
孙望亭还真没有。
既有了永昌长公主这话,孙望亭便对沈逢时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地道:“多谢五兄。”
小娘子俏生生的,脸颊的梨涡格外惹人怜爱。沈逢时心头一跳,竟是不敢再多看。
他略微不自在地撇过了头,道:“朏朏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妹,如此太见外了。”
沈逢时的话如同给孙望亭当头浇了一盆凉水,让她方才的欢喜皆一扫而空。
她脸色微僵,但也很快又笑了起来,站在永昌长公主身边,不再言语。
永昌长公主没察觉孙望亭的异样,与沈逢时略说了两句话后,就去吩咐厨房准备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