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院中还残余着锅子的香味。院仆们忙进忙出,替主人家掌灯。
孙望亭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镯,脸上浮现出阵阵绯红。
沈知韫歪在贵妃榻上,一手捏着本游记,一手拢了拢身上的锦被,有些疑惑地问:“朏朏似是极喜爱这镯子?”
孙望亭顿了下,低下头不自在地道:“阿姊何故这般问?我何时说极喜爱了?”
沈知韫放下那本游记,曲肘撑着下颌,神色慵懒地看着她,道:“自你进了我这屋子,手就没离开过那镯子。”
有些喜爱是并不需要说出口的。
今日他们回了庄子后,孙望亭便有些神思不属。
晚间用完锅子,宋屿、郭三郎等人自回了京城,沈家人与晋王府兄妹仍要在此处歇上一晚。
方才孙望亭来寻沈知韫,进屋后也没说什么话,只坐在那处摩挲镯子。
这倒是叫沈知韫有些不解了——
那镯子虽是难得的好玉,可孙望亭何等身份,又不是没见过此等物什,不至于眼皮子这般浅。
可孙望亭显然是爱极了那镯子的。
既然镯子本身不稀奇,那稀奇的便只能是……
沈知韫想到此处,脸色微变。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朏朏,你可是对五兄……”
孙望亭对上沈知韫认真的眼眸,脸顿时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见她这般模样,沈知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她不知道,孙望亭是何时对沈逢时生出了那般心思的,她俩自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此前竟是从未察觉过。
沈知韫也从未想过,孙望亭竟会对沈逢时有这样的心思。
倒不是说沈逢时有何不好。平心而论,沈逢时品貌俱佳,可是……
孙望亭五岁时便随永昌长公主入了镇国公府,唤沈崇简为“父亲”。她虽仍是姓孙的,但从在世人的眼中,她与沈知韫一样,都是沈逢时的堂妹。
“朏朏……”
沈知韫握着孙望亭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姊,”孙望亭回握着她,眼眶有些泛红,“我这心思,连阿娘都不知道的。”
沈知韫心道,若不是今日孙望亭太过反常,她也没能察觉。
孙望亭这心思,藏得太深了。
姐妹俩靠在一处,孙望亭喃喃道:“若是父亲和阿娘知道了,定会觉得我不知羞耻。”
沈知韫微怔,而后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不会这般想你的。”
世人皆知永昌长公主爱慕沈崇简,嫁进国公府后,把沈知韫当做亲生骨肉来疼。其实沈崇简也是疼爱孙望亭的,沈知韫有的,也不会缺了孙望亭。
沈知韫想,在她父亲心里,也早就把孙望亭当成亲女儿看待了。
孙望亭苦笑,“阿姊,这些年父亲待我极好,我当然知道他亦是把我当成亲女儿待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与五兄便是堂兄妹的名分,我生出这般不该有的心思,难道不是不知羞耻?”
她生父定北侯过世后,因无嗣袭爵,这侯爵便由二房袭了。永昌长公主改嫁镇国公后,与定北侯府来往不多。
可以说,她除了血脉和姓氏以外,其余的都是实打实的沈家人。
她既然是沈家人,与沈逢时便永远有那层枷锁,她的心思是永不可昭日月的。
沈知韫当然也知道这些,可是孙望亭没有入沈家族谱,便是嫁给沈逢时也没什么不可的。
“朏朏,你无需想这么多,不必在意旁人如何看。”
“不必在意旁人如何看,那五兄呢?阿姊应是了解他的。”
沈知韫微怔,是啊,她是了解这位阿兄的,他自个儿心里,只怕是当孙望亭是自家堂妹的。
他为人亦最是端方守礼,既然当孙望亭是自家堂妹,那就不可能有半分越礼。
“阿姊,今日我已很是欢喜了。”
孙望亭不喜跋扈的万年公主,但今日她却是想感谢她的。
因万年公主,她才可以与沈逢时独处那般久。
“这玉镯,便当是他送的吧。”
还有解那一月的宵禁。
孙望亭不知沈逢时为何要对万年公主提此事,但此事是提到她的心坎上了。
算起来,沈逢时今日算是送了她两份礼。虽说是无意的,但也足以让她开怀了。
看着为情所困的孙望亭,沈知韫心底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还不知情为何物,但若对人生出情意会是这般的辗转反侧,那这情意不要也罢。
“朏朏,你就打算把你的这份心意藏在心底?你是知道的,西府的伯母已在替五兄相看了。”
孙望亭当然知道。
“伯母替他相看,他并未拒绝,可见他心里没有装着任何人。”
若沈逢时对她也有意,岂会如此爽快答应相看婚事?
罢了罢了,与他做一世的兄妹也好。
孙望亭神情黯然,看得人心里极不是滋味。
“朏朏,你可甘心?母亲只怕也要替你相看了。”
孙望亭不语,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那话本子上不都说世间的有情人也未必能终成眷属,更何况她与沈逢时之间还算不得有情人。
只她一人生出了这般不该有的心思。
默了片刻,孙望亭眨巴了下眼睛,笑着道:“阿姊也别忧心我,你的婚事才是眼下父亲与阿娘所虑的。”
沈知韫快二九之年了,虽说大周的女郎成亲晚,但她也该相看了。
这两年永昌长公主倒是把汴京城中的适龄儿郎挑了个遍,但沈崇简疼女儿,只觉得哪个臭小子都配不上自家闺女,故而还未替沈知韫定下。
沈知韫不在意地捋了捋鬓发,漫不经心地道:“有何所虑的?大不了当姑子去。”
她与谢恒困境未解,若是与人成亲,那岂不是都乱套了?
沈知韫暗自叹气,也不知她与谢恒会被捉弄到何时,她不成亲、难道谢恒也不成亲?
到了那时,若是她与谢恒又异了魂魄,那小娘子娇滴滴地唤她“夫君”,光是想想,沈知韫便觉不适至极。
孙望亭可不知沈知韫心中所想,听了那当姑子之言,真是被唬得不轻,忙道:“阿姊可别这般想。阿娘知道你中意才学渊博之人,定会如了你的意。阿姊觉得,那宋四郎如何?”
宋屿?
沈知韫没想过。
这两次借着谢恒的壳子,她与宋屿相交,虽说算是相谈甚欢,但她并未想过旁的事。
况且谢恒与宋屿不睦,若是她真与宋屿成了亲,那谢恒再进她的壳子,能不膈应?
沈知韫心里发堵,她与谢恒这乱七八糟的事,真是够让人心烦意乱的。
“宋四郎虽是人品贵重之人,但于我而言……还是罢了。”
孙望亭观沈知韫的神色,仿佛是真对宋屿无意,心中倒是奇了。
按说这宋四郎无论是门庭、样貌还是学问,都是汴京城中的翘楚。
她想了想,又问:“阿姊,那你有没有想过会与什么样的人成亲?”
沈知韫还真没想过。
她们这般勋贵人家的女郎,能够结亲的无非就是那么几家。虽说不至于盲婚哑嫁,但是要与一人携手余生,心里总还是忐忑的。
成了亲,她们就不再是家中娇养的女郎,而是要主持中馈、相夫教子、迎来送往的大娘子。
女子的一生,似乎就是从母家的内宅到夫家的内宅。
沈知韫喃喃道:“若是女郎也能如儿郎一般,去书院念书、科举、入仕,那该多好。不囿于内宅这一方的天地,而是可以与儿郎一般大展宏图。”
她们开蒙后也要念书识字,但都是请了夫子到家中教导,没有去过书院。至于科举、入仕,那更是不可能的。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对沈知韫的想法,孙望亭倒不觉得有多惊世骇俗,“阿姊说得是,咱们女郎也并不比儿郎差什么。”
沈知韫深以为然,就如今日狩猎,依她所见,那张千纵的射艺甚至不如沈知絮。
可张千纵能入朝为官,沈知絮却只能在内宅相夫教子。
何其不公。
只是这不公也并非是沈知韫一己之力能改变的,她甚至不能随意表露,否则多的是称她“大逆不道”之人。
她虽是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她,但她也并不想因她而给国公府招惹麻烦。
两人又闲叙了片刻,孙望亭起身告辞:“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阿姊了。阿姊今日受了惊,也早些歇息。”
沈知韫颔首,余光瞥见孙望亭腕间的玉镯时,又道:“朏朏,若是不想藏了,也无需勉强。”
她虽还不知情之滋味,但心悦一人却不能宣之于口,想来是极不好受的。
孙望亭闻言勾了勾唇角,无论她想与不想,这份心思都是要深藏于心底的。
否则,那将会掀起轩然大波。
待孙望亭离去后,沈知韫便唤了人进屋铺床。
“你们先下去歇着吧,我再看会儿书,一会儿我熄灯便是。”
她打发了婢女,却也并未看什么书,而是起身拿了剪子,剪了那灯芯。
火苗旺了许多。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二更天的梆子刚响了两声,西侧的窗棂被敲响了。
沈知韫随即熄了灯,随后抚了抚鬓发,蹑手蹑脚地去开了窗。
今夜无月。
借着院中灯盏发出的微亮,沈知韫看清了夜幕下那张俊逸的脸。
来人似乎笑了下,道:“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