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公府的路上,谢恒仍旧与孙望亭同乘。马车宽敞舒适,二人同乘并不拥挤。
眼下已出了正月,汴京城中重设宵禁,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城门便要下钥,城外的杂货郎们皆挑着担、带着卖剩的货往外走。
是以,虽说已是戌时中,街上倒也还算热闹。
孙望亭轻扯了下谢恒的袖口,问:“阿姊今日怎的似不愿搭理宋家表兄?”
宋屿的祖母乃是皇帝与永昌长公主等人的亲姑母,封号建康大长公主,故而孙望亭亦应唤他一声“表兄”。
谢恒扯了扯嘴角,听孙望亭这意思,沈知韫与宋屿似乎颇为熟稔?
难怪今日借着他的身份,与那宋屿相谈甚欢呢。
不知为何,谢恒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见谢恒不语,孙望亭又道:“姐姐平日里最是钦佩学识渊博之人,好不容易能与宋家表兄同行,竟没有趁此机会讨教一二,倒叫我不明白了。”
听了孙望亭这话,谢恒心中的郁气稍微消散了些。
原来他们二人也并不相熟。
那股子别扭劲儿过了,谢恒才抬眼看向孙望亭。车厢中虽昏暗,但他仍捕捉到了她脸上的探究之色。
孙望亭聪慧,可她的聪慧在谢恒跟前不值一提。不过须臾之间,谢恒便明白了——
孙望亭这是在试探他。
想想也是,沈知韫与孙望亭姐妹情深,每日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一处,沈知韫有什么不妥之处,她是最能察觉的。
谢恒靠在迎枕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拨着炉里的银丝炭,淡淡道:“有何奇怪的?今日无甚兴致。”
孙望亭一噎,这话说得倒是毫无纰漏,也颇是沈知韫的行事,可她总觉得近日透过沈知韫,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只是易魂之事太过荒诞,任是孙望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头上。
她的试探无功而返,神色便颇有些戚戚然。
谢恒见状,有心想逗逗这表妹,便道:“我见你对他倒是颇为推崇。”
孙望亭闻言,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回道:“宋家表兄为人光风霁月,是个难得的君子。”
话虽是这般说,但实则她与宋屿亦不相熟,只知道他与沈逢时是至交。
既然是沈逢时认可之人,那必是不差的。
谢恒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望亭,小半晌后才道:“明年五兄参加春闱,沈家表兄与五兄是同窗,想来也是一样。不如我与母亲说说,等明年春闱后,请她去定国公府拜访建康大长公主?”
宋屿是定国公的嫡子,本可以恩荫入朝为官,但他早早便放了消息,要科举入仕。
这也是汴京城中诸贵妇属意他做女婿的缘由之一——
多有出息的小郎君呀,放着捷径不走,偏要靠自己的本事。
但宋屿的此番行径,无疑是往京中其他贵胄子弟脸上扇了一耳光——
宋屿这般有骨气,显得他们很无能啊。
谢恒对此倒是无甚看法,恩荫也好、科举也罢,到底是不是绣花枕头,都得在朝政上见真章。
他挑了挑炭火,又抬眼去瞧孙望亭,“朏朏怎的不说话了?”
孙望亭还没从谢恒方才那话里回过神来,这会儿被他这么一唤,才猛然惊醒,“阿姊说什么呢,可别乱点鸳鸯谱。阿姊难道不知阿娘的打算?”
永昌长公主对沈知韫是一片慈母心肠,知道她颇为赏识学富五车之人,早就把宋屿给盯上了,就等着他明年春闱。
只要沈崇简同意、沈知韫不反对,那永昌长公主自会上门与建康大长公主议亲。
“宋家表兄可是阿娘为阿姊看中的人。”
谢恒闻言,脸黑了。
……
三月三,上巳节。
大周与前朝无二,百姓皆在这日编柳条、折柳枝,三五成群前往汴河祓禊,以祛除邪气。
故而这日的汴河可谓是人山人海、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比正月里还要热闹上几分。
因那日在琼楼约好去城郊庄子上赛马,恐上巳节这日出行车马难行,沈家东西两府的郎君与女郎皆在前一日去了庄子上。
镇国公府的这处庄子还是太/祖在位时所赐,不仅占地极广,还与皇亲贵胄的庄子相连,冬日能泡温泉、夏日能避暑。
沈知韫与谢恒这些时日仍是顶着对方的身份,她虽是不愿凑热闹,可奈何谢恒在,她想了许久,还是跟着一道来了。
如今这庄子上,除了沈家人,还有宋家人、晋王府的人,以及……
非跟着来的郭三郎。
郭三郎那日回府,被他老娘好一通斥责,忙不迭地就把那小娘子给送走了。
不过他倒是不记仇,得知“谢恒”要上巳节要来沈家庄子上,也死皮赖脸跟着来了。
谢恒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停给沈知韫献殷勤的郭三郎,心中连连冷哼。
若是郭三郎知道眼前的世子并非往日的世子,只怕是恨不得抽自个儿两巴掌。
不过沈知韫并未多搭理郭三郎,她多在与沈逢时、宋屿闲谈。
谢恒不动声色地看着,难怪孙望亭说沈知韫最赏识有学问之人,看来此言不虚。
谢恒轻嗤一声,一旁的孙望亭听得动静,诧异地扭头看他。
“阿姊?”
谢恒恍若未闻,径直朝沈知韫等人走去。
“阿兄,你们在聊何事?聊得如此开怀?”
谢恒冷不丁地插话,叫原本聊得投机的三人顿了片刻。
沈逢时:“说起近日被革职的户部员外郎,天子脚下,竟然也敢贪墨赈灾钱粮。此蛀虫虽小,可若是不及时遏制,日后难保不成大患。陛下此番雷厉风行,自是让人称快。”
这员外郎正是那日沈知韫在朝堂之上揭破之人。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因此次赈济灾民,所贪墨的银两竟有五百两。
五百两于沈知韫等人而言不算多,但这些银钱都是灾民的救命稻草。
皇帝因地动之事下了罪己诏,对贪墨地动后赈灾钱粮之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当即便下旨革了那人的职。
此事,谢恒亦是知道的。
那员外郎这等人自是该罚,但沈知韫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揭破此事,却也得罪了户部不少人。
好在户部如今的尚书,正是沈逢时的父亲沈崇策,他为人刚正不阿,对属下这等行径最是不容,是以并未与晋王府生出嫌隙。
谢恒看向沈知韫,他竟是不知,这沈家七娘向来是养在锦绣堆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竟然能如此体察世间疾苦。
若是换作旁的贵女……
难保不会觉得区区五百两算得了什么?不过刚好够她们打两套头面。
谢恒毫不掩饰对沈知韫的刮目相看。
她此举固然是太过直接、以致给他树了敌,但人活一世,赤子之心最是难能可贵。
“这等蛀虫被罢官免职,固然有赖于陛下明察秋毫,但世子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亦功不可没。”
宋屿言罢,竟是冲沈知韫做了揖。
一旁的郭三郎不甘寂寞,特别狗腿地拍起了马屁:“说得是啊,论起这忧国忧民忧天下,咱们世子可是当仁不让的。”
沈知韫不欲理会郭三郎,只避开了宋屿的礼,浅笑着道:“从厚兄过誉了,我那日也只是一时义愤,担不得此礼。”
宋屿连连摇头,颇为恳切地道:“若不是常怀忧民之心,这义愤只怕也是无从谈起。世子不仅为大周除一蛀虫,也让那些灾民能果腹活命,如何担不起在下一礼?”
谢恒瞧着这二人一来一往的,交情倒像是又好上了几分,不由又想起那晚孙望亭之言——
宋屿是永昌长公主给沈知韫看中的夫婿。
他瞧了瞧远处正在与沈家女郎笑得正欢的谢徽瑜,对沈知韫道:“世子表兄,瑜儿有事寻你,还请表兄随我来。”
沈知韫瞧着谢恒那神色,便知要寻她的是他自个儿,才不是谢徽瑜。
她想了想,与沈逢时并宋屿道:“那我先过去。”
沈逢时/宋屿:“世子请便。”
沈知韫与谢恒走出一段路,二人皆无话。思及方才,沈知韫心道,难不成是谢恒不满她如此行事,特地叫她过来责问一二?
她正胡乱想着,就听得谢恒问:“你似是颇为欣赏宋四郎?”
嗯?
听了这意料之外的问话,沈知韫疑惑地看向谢恒。
谢恒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淡声道:“就随口问问。”
沈知韫瞧了瞧不远处的宋屿,而后又看向谢恒。虽说她不解谢恒此问何意,却仍回了他:“宋四郎为人磊落,遇事亦颇有见解。就是不知他从前因何故开罪了世子?”
谢恒看着仿若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知韫,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升了起来,半晌后才状似不在意地道:“他何时开罪我了?不过是瞧不上我这等膏粱子弟,不屑与我为伍罢了。”
宋屿向来自命清高,连靠恩荫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弟都叫他瞧不上,更遑论谢恒这等只知眠花宿柳、寻欢作乐之人。
旁人对谢恒兴许是敢怒不敢言,但宋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祖母,自是不惧谢恒的,以往每每见到,虽不至于嗤之以鼻,但也是不愿与之多言的。
既然宋屿做出那等姿态,谢恒自是不会纡尊降贵与之相交。
听了谢恒那番话,沈知韫有片刻的怔忡,而后道:“看来我与宋四郎确实所见略同。”
闻言,谢恒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这所见略同,不就是说她亦瞧不上他么?
谢恒从前便知沈知韫瞧不上他,可今日兴许是因亲耳所闻,故而觉得分外不舒坦。
但不等谢恒自我调侃一二,就又听得沈知韫道:“可现下我却觉得世子的为人,并非我从前误解的那般,可见我亦自以为是、一叶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