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缪府时,缪贤正在堂中徘徊,一见蔺相如便道:“先生可算回来了。”招手叫过婢女,道:“这是一套新衣裳,明日上殿穿的,先生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蔺相如道:“上殿?”缪贤道:“我向大王举荐了先生,由你担任使者,出使秦国。”
原来今日有秦国使者来到邯郸,称秦昭襄王听闻赵王得到和氏璧,十分仰慕,愿意用酉阳十五座城池来交换和氏璧。赵惠文王召集群臣商议,大臣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这一定是秦国的诡计,就跟当年张仪巧言诈楚一样。”也有人道:“而今秦国虽有秦王,实际上却是宣太后一党掌权,宣太后、相国魏冉、将军白起、向寿等实权人物都是楚国人,秦王兴许是真的想用城换得和氏璧,用楚国旧物来讨好太后。”
虽然看法不同,但人人均知秦国强大,如不献璧,怕立即就有兵祸上门,一时苦无良策,不知该如何应对秦国。
只有大将军廉颇慨然道:“大王不必忧虑,若是秦国有何阴谋,本将愿为主帅,抗拒秦军。”
赵惠文王闻言却并无喜色,意态恹恹地退朝后,只捧着和氏璧坐在路寝殿中发呆。这位靠母亲得宠意外登上王位的国君,得到天下至宝后才两个月,欢天喜地即被浓密的愁思所替代。他陡然想起另一位国君来——不过并不是被他亲手逼死的父亲赵武灵王,而是那位客死在秦国的楚怀王。
楚怀王熊槐自登上王位后,便大肆任用亲信,排斥异己,屈平等忠臣反而遭到放逐,致使国事日非。秦国相国张仪与楚国有仇,谎称秦国愿意割让六百里土地,换取楚国与齐国绝交。楚怀王中计,与齐国断交后只得到六里地。楚怀王恼怒下发兵进攻秦国,三战皆败,楚国彻底走上没落的道路。楚怀王被迫送太子横到秦国为人质,又娶秦国公主为夫人,才换来秦国退兵。
公元前299年,即赵惠文王初登王位的这一年,秦国宣太后江芈执政,以儿子秦昭襄王的名义邀请楚怀王到武关会面订盟。楚怀王不听大夫屈平的劝告,来到武关,结果等在那里的并不是秦昭襄王,而是秦国重兵。楚怀王被挟持到咸阳,被押送到章台朝见秦昭襄王和宣太后。宣太后对待这位异母兄长如属国臣子,不行平等礼仪,并要挟他割让楚国两郡土地。楚怀王怒不可遏,断然拒绝。宣太后便将他拘留在秦国,不断侮辱取乐。楚怀王被扣留后,楚人立太子横为王,是为楚顷襄王。
被拘禁两年后,楚怀王终于想方设法逃离了咸阳。秦人发现后,派重兵封锁所有通往楚地的要道。楚怀王不得已,只得逃来赵国。当时赵武灵王尚在世,正在代地巡游,赵国国政由赵惠文王主持。赵惠文王与大臣商议,最终还是畏惧秦国,没有敢接纳楚怀王。楚怀王愤恨不已,又改逃去魏国,却被秦兵追上,抓回秦国。楚怀王受尽羞辱折磨,回到咸阳后不久就病死了,最终还是死在了他所痛恨的妹妹江芈手中。他的儿子楚顷襄王不但不顾国耻父仇,而且同样娶了秦国公主为王后,并将太子完送到秦国做人质,可谓对强秦已到了畏其如虎的地步。
当初赵国君臣商议要不要接纳楚怀王时,赵惠文王年纪还小,朝政均由相国李兑决议,而且那件事并非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早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但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赵惠文王忽然又重新想起那位可怜的落难楚国国君来,他甚至能深深体会到楚怀王的绝望与无奈——明知道秦国相邀很可能是骗局,却不敢不去。他也知道秦国所谓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的建议是骗局,但却不敢不双手奉上和氏璧呀。
侍奉在一旁的缪贤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是在为秦国派使者来,要用城换璧一事发愁吧?”赵惠文王叹了口气,道:“寡人虽有廉颇将军这样的猛将,毕竟秦国强大,如果不答应秦国的条件,就会得罪秦国,秦国若是借机兴兵,赵国就有大麻烦了。”
难怪赵王如此犯愁,秦国确有锐不可当之势,风头正劲——原先的秦国只是关中之国,而今秦将司马错攻灭了巴、蜀,二国土地户口尽为秦国所有,并从此对楚国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令楚国惶惶不可终日;韩国难敌秦国,主动割让武遂二百里之地;魏国在秦国的不断进攻下,先后献河东、安邑、河内之地。关中之国冲出了函谷关,中原局面顿时为之一变。各诸侯国生怕自身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争相讨好秦国,派使者向秦王表示祝贺。赵惠文王也派了使者,到咸阳后都得不到通禀,更不要说见到秦昭襄王本人了,最终无功而返。这件事之后,赵惠文王一直很忧虑,认为这是秦将要攻赵的征兆。
缪贤道:“既然如此,大王何不答应秦国的条件,派人将和氏璧送去秦国?”赵惠文王道:“寡人就怕将和氏璧给了秦国后,秦国失信,不肯交付十五座城池。”
缪贤道:“臣有一计,大王可选派一名有勇有谋的使者,命他带着和氏璧出使秦国,若是得到十五座城池,就把和氏璧给秦国,否则就带璧回赵国。”
赵惠文王道:“这倒确是两全之策,但此次出使秦国非同小可,到底派谁去呢?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大臣中怕是难以找到合适的人。”缪贤道:“臣门下舍人蔺相如智勇双全,如果选派去秦国的使者,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赵惠文王道:“蔺相如?不过是你门下一个舍人,他能胜任吗?”缪贤道:“蔺相如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却机智过人。大王还记得有一次在大殿上开玩笑问的上下东西之事吗?”
某日赵惠文王闲来无事,忽然童心大起,问群臣道:“什么在上?什么在下?什么在东?什么在西?”有大臣答道:“天在上,地在下,东城在东,西城在西。”虽也合景,赵惠文王却总觉得不大满意。缪贤记在心里,回家后有意拿这个问题去问门客。蔺相如正在菜园中摘菜,应声答道:“黄瓜在上,茄子在下;冬瓜在东,西瓜在西。”缪贤一看,果是如此,预备进宫去告诉赵惠文王。蔺相如得知究竟后忙道:“臣身在菜园里,所见尽是瓜果蔬菜,所以才如此应答。令君到了朝堂,看到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如果再这样回答,就有辱骂大臣的意味了。应对也须得因时而宜、因地而宜。”又教缪贤道:“令君不妨这样答:大王在上,群臣在下;文臣在东,武将在西。”缪贤如此告诉赵惠文王后,果然大得赞赏。
赵惠文王听说缪贤的应答其实是蔺相如教的,沉吟道:“人倒是够机灵,可究竟只是雕虫小技。不知蔺相如见识如何?”
缪贤道:“当初臣一时糊涂,贪恋和氏璧,没有及时呈交大王。事发后臣本想逃走,亏得蔺相如及时制止住了臣,说大王胸襟广阔,只要臣真心向大王请罪,大王一定会饶恕臣。事实也果真如此。仅此这一件事情,便可知此人眼光过人,胸中大有丘壑,是个难得的人才。”
缪贤竭力推荐蔺相如,倒不是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有举贤荐才之意。在他内心深处,其实舍不得推荐蔺相如,以蔺相如的才干,一旦显露头角,必能出人头地,为赵王所用后,他门下就再也没有见识不凡的舍人了。但自从和氏璧一事后,赵王虽待缪贤如故,平原君等重臣看他的眼神却疏远冷淡了许多,他感到危机深重,急需向赵王献媚固宠,不得已,只好亮出蔺相如了。
赵惠文王与其父坚毅的性格完全相反,耳朵根子软,因而虽然才干平庸,却有善于纳谏的贤名,虽然对缪贤的话半信半疑,还是道:“既然如此,明日寡人再召众大臣议论此事,你就带着蔺相如一起来,让寡人和众大臣一起看看他的本事。”
蔺相如听了事情的经过,无忧无喜,一时沉吟不语。
缪贤忙道:“天色已晚,蔺先生,你早些安歇吧,明日一早你我一起进宫拜见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