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兑的宅邸位于大北城渚河北岸,傍河而建,风景秀丽。
自从李兑被免职的消息传开,许多邯郸百姓自发赶来,争相朝这座豪华宅邸掷扔瓦片、石头、秽物等,发泄被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于是,门庭若市的前相国宅邸一日之内变得门可罗雀,众多门客一哄而散。不少仆人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暗中逃走,以免祸及自身。
李兑焦躁地在堂中转来转去,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他虽然依旧有“奉阳君”的名号,在赵国享有封地,但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在赵国的好日子到头了。昔日赵国人对他不满,他还可以靠权柄来压制,一旦他失去了相国的地位,不等乐毅来报复他,这些愚蠢的邯郸人也会骚扰得他鸡犬不宁。
金银细软早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决定逃亡的去处了——燕国是断然不能去的,燕惠王虽然一度猜忌乐毅,但很快觉醒了过来,一再邀请乐毅重新回燕国,虽为乐毅拒绝,但还是封乐毅之子乐间为昌国君;秦国则更不能去了。昔日秦武王死,秦惠王妃子江芈和弟弟魏冉用武力控制了秦国,本来要立江芈次子公子市为秦王,但赵武灵王派兵护送在燕国做人质的江芈长子赵稷回秦国,用计威逼江芈改立赵稷为国君,是为秦昭襄王,因而赵武灵王对当今秦王有再造之恩,秦国又怎么会收留他呢?齐国虽曾是东方大国,而今却是残破不堪,明智之士都不会选那里;魏国是乐毅的母国,韩国则完全依附于秦国,均不值一虑;剩下的就只有李兑自己的母国楚国了。他的曾祖父老子在楚国享有盛名,他以老子曾孙的身份返回楚国,应该还是会被接纳的吧。
计议已定,李兑命仆人将行装装到车子上,预备明日一早启程离开邯郸。
哪知道世事难料,到傍晚时,忽有一大群市井小民强行闯进宅邸,将停放在庭院中的财物一抢而空。若不是大将军廉颇正好带兵经过,赶来驱散了哄抢的人群,只怕李府中所有能搬动的值钱家什都被抢走了。
李兑也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时刻。四年前,韩、赵、魏、齐、燕五国联合攻打秦国,史称“五国攻秦”,五国联军的主帅就是李兑。连强大的秦国也不得不派使臣来讨好笼络,表示要为他谋取封邑。虽然这次声势浩大的合纵由于五国各怀心机,貌合神离,不能协力,很快烟消云散,但他李兑毕竟曾是五国军队之首,一度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而今却被一群无知的小民欺辱,眼睁睁地看着经年所积的金银珠宝被人当面夺走,自己却无力阻拦。尤其是廉颇离开前那冷冷的一瞥,更是让他连日积累的惊恐、忧惧一时迸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杀死前太子赵章能怪他吗?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赵惠文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斩下赵章的人头。饿死赵主父又能怪他吗?他闯进鹿台行宫,杀死赵主父极力庇护的赵章,赵主父不死,他就要被灭族。况且这也是赵惠文王默认了的呀。这些愚蠢的赵国人不敢怪罪他们的国君,非要将这些罪过算到他头上,其实赵惠文王才是那个杀兄弑父的真正恶徒啊。
前相国坐到遍地狼藉的庭院中痛哭流涕,家眷、从人们也跪伏在一旁,跟着垂泪不已。
时值寒冬,各人虽然穿着厚厚的絮衣,还是抵不住北方的寒气,冻得鼻涕都流了出来,混合着眼泪,当真是涕泪交加。
天黑了下来,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森然冰冷的漫漫长夜。空中忽然飘下雪花来,像纠缠不清的柳絮,丝丝缕缕,满天飞扬。
李兑也哭得累了,终于站起身来,命大家各自散去。他独自来到书房,默默坐在灯下。
喧闹忽然间都消失了,四周呈现出死亡一般的寂静来,充满霾迷、凄惶,给人一种不可言状、异样、复杂的感觉。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一点橘黄的亮光,那亮光照着人,将人影投到墙上,不断随着火苗浮动,阴森森的,看得久了,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李兑凝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正往书架上摸索书简时,忽听见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以为是妻子杨姬,忙道:“夫人放心,老夫还藏有一件宝贝,价值连城,有了它,你我……”
他话还没完蓦然心中有所警觉,回过头去,站在身后的却不是杨姬,而是一名身材魁伟的男子,穿着府中下人的衣服,但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只有一双眼睛和手中的利刃在灯下闪闪发光。
李兑恍然间便明白了过来,正要出声呼救,那男子已抢前一步,左手扼住他的咽喉,粗暴地将他推到书架上,右手持刀逼住他的胸口。
李兑脸涨得通红,喉咙“嗬嗬”作响,似有话要说。那男子便将左手略微松开了些。
李兑喘了几口粗气,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那男子冷笑道:“你只需知道我是特意来取你性命的。”
李兑忙道:“等一等!壮士若肯饶我性命,我愿意奉上稀世珍宝。”对方却仅仅是嗤笑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李兑道:“和氏璧!我说的奇珍就是和氏璧!得和氏璧者得天下,只要壮士肯放过我,和氏璧就是你的,将来天下也是你的。”
那男子冷笑一声:“如果你有和氏璧在手,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下场?”
李兑忙道:“是真的,和氏璧原本藏在沙丘宫鹿台中,当年是我从主父身上……”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主父的名号,对方愈怒,用力挺出利刃,正中他胸口。
李兑道:“啊……你……你是……”
他虽在临死一刹那认出了对方的眼睛,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那个名字来,软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死去。
那仆人打扮的男子抽出利刃,在李兑衣衫上擦干血迹,又恨恨地朝尸首踢了两脚,往书架上寻找了一番,这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