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半夜时,孟说蓦然惊醒过来,听到头顶上方有动静,本能地想抬头去看,但脖子的颈钳与脚镣相连,限制了他的移动,略一抬头即被铁链扯住。想侧过身子,背上尽是刑伤,竟连翻转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提起他双臂,将他拖到墙边,让他靠墙坐下。腿上的刑伤磕在石板上,擦得生疼。借着牢房中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看,那拖他坐起的人竟然是筼筜。
孟说吃了一惊,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进来的?”随即看到房顶的瓦片被揭开,洞中垂下一根黑绳索,旋即明白了过来,道,“你好大胆子,敢来这里。”
筼筜笑道:“胆子不大就不是筼筜了。不过你可别高兴,我不是来救你的。你也别紧张,我也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实在不甘心,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你。”
孟说道:“你不甘心?你不是已经得到随侯珠了么?”筼筜道:“呀,你连这个都猜到了!你果然是我筼筜生平遇见的最厉害的对手,不枉我今晚冒险来见你。”
孟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筼筜笑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我是天下第一神偷,我就是想看看,是你这个第一厉害,还是我这个第一厉害。”
孟说道:“那么你是来幸灾乐祸的么?我现在无力反抗,你大可以杀了我。”
筼筜道:“我不想杀你。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多少也有点责任,是我盗窃了你的容臭,有意落在房里。也是我有意用话引得昭阳父子怀疑你。不过我不想杀人。我生平只杀过一个人,就是那墨者唐姑果。”
孟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唐姑果?”筼筜道:“反正也时过境迁了,我可以告诉你全部事情。但如果我有问题问你,你也要据实回答。”孟说道:“好。”
原来甘茂一直有心从主人令尹昭阳手中盗取和氏璧,遂千方百计地寻找到神偷筼筜,许以千金,请他出手。筼筜却道:“天下宝器中,以和氏璧和随侯珠最为著名,我年纪已大,若要请我出面为你盗取和氏璧,非得以随侯珠酬谢不可。”
他本是随口一说,那随侯珠失落上百年,当年楚王灭掉随国,举兵四下搜寻,也未能寻获,甘茂不过是个依附于他人乞食的卑贱门客,又如何能寻到这颗绝世宝珠?但打发走甘茂后,筼筜自己也是心潮起伏,回想起楚国对自己的忘恩负义,决意往郢都走一趟,盗取和氏璧,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但他受过黥刑,额头和脸颊上刻有墨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知道是盗贼身份,行事极不方便,遂花重金四处寻访名医去掉脸上的墨字。试过无数方子,最终寻到一个土法子,即用未满月的小儿屎敷在刺字上,连敷上一月,刺字便慢慢消失了。他办妥这一切,正要出发时,甘茂却又登门了,这次是带着随侯珠而来。他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明月珠,能在黑暗中发光。
甘茂也当真是个有心人,当年随国被楚国灭亡,随国贵族均被强迁到郢都居住,楚国却并没有得到随侯珠,他猜想一定是有人事先藏起了宝珠,因而刻意在随国贵族后人中寻找。他打听到随国贵族后裔不论男女均姓随,表示不忘故国,所以暗中查访了郢都中所有姓随的人。这件事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却是费时费力,又不能张扬,他已经为此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正好云梦之会当日他来找随姓老妪,看到她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装入包袱,预备出城。他见那木盒纹理古朴,似是古物,觉得盒中也应该有不凡之物,遂一路跟随。凑巧的是,正当他要向随妪下手的时候,盗贼莫陵捷足先登,他遂假扮成义士,去为随妪追回包袱。与莫陵的完全不知情相比,他目的明确,争夺包袱时,顺手将木盒中的珠子取了出来。至于之后莫陵反诬他为盗贼,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幸亏媭芈及时出现,用巧计令他脱罪。而他盗取的那颗珠子,果真就是消失了百年的随侯珠。
筼筜虽是盗贼,却是守信之人,因为事先答应了甘茂,对方既奉上了随侯珠,只得同意出山。至于唐姑果被杀,并不是因为他与筼筜是竞争对手。而是甘茂有志恢复蔡国,曾秘密联络秦国,虽被秦惠王拒绝,但却由此知道了甘茂这个人。唐姑果本是为秦惠王夺取和氏璧,得知甘茂是令尹昭阳的门客后,便想利用这一点要挟他助自己夺璧。甘茂为人深沉有谋,表面答应唐姑果,暗中却让筼筜杀他灭口。筼筜本不愿意轻易杀人,但他得到了随侯珠,按照事先的约定,一切要听从甘茂的安排,况且唐姑果也志在和氏璧,终究是个难缠的对手,遂用鱼肠剑暗杀了他。
孟说这才知道甘茂为恢复蔡国苦心经营已久,有意散播谶语,盗取和氏璧,大概也只是其诸多计划中的一个。此人如此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当真是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他心中尚有疑虑,问道:“你盗到和氏璧后,就直接交给了甘茂,然后就没有再管了么?”筼筜道:“嗯,我们事先的约定就是这样,和氏璧交到甘茂手里,我们从此就各奔东西。不过我看得出他很紧张,对能不能脱身并没有把握,因为你那一套腰牌制度实在很厉害。但这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我也没有再多管闲事。”
孟说道:“可你刚走不久,甘茂就被人打晕,另有两个人夺走了和氏璧。”
筼筜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件事,很是吃惊,半晌才叹道:“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
孟说道:“我之前一直怀疑是你重新从甘茂手里夺走了和氏璧,白日得到甘茂同党阿碧的口供,才知道原来有两个人。”
筼筜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呢?和氏璧虽然好,但却是块烫手山芋,谁有它谁倒霉,我可不想因为它一辈子被天下人追得不得安生。我告诉你,这两个人一定是秦国派来的人。”
孟说道:“你如何能肯定他们是秦国人?”筼筜道:“你想啊,只有秦国人才知道甘茂隐伏在楚国是另有意图,之前墨者唐姑果不就是想利用这一点么?唐姑果人死了,还有其他秦国人知道呢。他们猜到甘茂一定会盗取和氏璧,所以提早派人埋伏在他住处的周围,等我一把和氏璧交给他,就立即下手夺走了玉璧。嘿嘿,厉害!厉害!想不到我筼筜被甘茂利用,甘茂又被秦人利用,厉害,太厉害了!”
他连说四个“厉害”,这才道:“你问我的问题都回答了,现在我也要问你,你和你手下卫士当真没有徇私,让和氏璧流出昭府么?”孟说道:“没有。”
筼筜道:“那就奇怪了,和氏璧到底是怎么出昭府的呢?”
孟说道:“你怎么能肯定和氏璧一定出了昭府?”筼筜道:“你们搜了那么多遍,如果和氏璧还在里面,早给搜出来了。那抢走和氏璧的人又不是傻子,不把玉璧运出昭府,他是不会离开的。大不了像我胁持昭鱼一样,他可以挟持和氏璧啊,不让他出门他就摔破玉璧,大不了一拍两散。到此局面,你们敢不让开么?”
孟说一直不能肯定和氏璧是否真的被带出了昭府,听了这话才彻底确认下来。正如筼筜所言,盗取和氏璧的人费尽心机,不亲眼看到和氏璧出门,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到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他还可以如筼筜一样,用摔破和氏璧做威胁,强行离开。
筼筜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究竟,叹道:“我们都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让两个秦国人从中得了便宜?孟宫正,你当真没有跟秦国人勾结么?”孟说道:“没有。”
筼筜道:“那么他们一定是用别的法子将和氏璧运出昭府的。”目光不经意地转来转去,蓦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哈哈笑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想到了秦国人是用什么法子将和氏璧运出昭府的。”
孟说道:“是什么?”筼筜道:“你想知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这对你来说只会是一种痛苦。”
孟说道:“为什么这么说?”筼筜笑道:“我知道那容臭是江芈公主送给你的。你跟她在唐姑果尸首前争吵时,我其实就伏在屋顶上,暗中看得一清二楚——你将容臭还给公主,公主又扔到你的脸上。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江芈公主才是这一切的主谋,你供出她,你就没事了,但你也保不住你心爱的女人,你等于亲手把她推上了死路。”
孟说斥道:“胡说八道。你刚刚不还说是秦国人盗取了和氏璧,怎么转瞬又成公主了?”
筼筜笑道:“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孟宫正,我会一直留在郢都,等着看你们两个人的结局,看是你死,还是公主死。”
孟说道:“你……你……”惊怒之下,浑然忘记了处境,本能地想去抓住筼筜,扯动伤口,竟然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筼筜已经不见了,房顶完好如初,牢房内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