悻悻出来驿馆,孟说见天色不早,便令众卫士各自散去,自己独自来到屈府。凑巧南杉也来找媭芈,二人一起进来。
屈平正与姊姊在堂中交谈,见两位宫正联袂进来,各有疲倦之色,忙命人置酒备宴,又特意交代要烫酒。
仆人先端上来一盆旺火,置在堂正中。又在火盆上置一个铜架子,将鐎壶盛满酒,挂在架子上。片刻后,酒香四溢,堂中充溢着浓郁的桂花香气,闻之心旷神怡。等到酒沸热时,仆人取下鐎壶,依次给各人案上的酒具中斟酒。
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粮食,而当时最常见的粮食是黍和豆,稻米对于各诸侯国都是较为珍贵的食物,孔子曾说:“食夫稻,衣夫锦。”稻跟锦一样,都只有贵族才能享用。酒也相应分为两类:用黍蒸饭酿成的酒称黄酒,是人们日常引用的酒;用稻蒸饭发酵酿制的醪酒,即所谓的甜米酒,是贵族在隆重场合的用酒。楚国盛产水稻,也因此而出产美酒。
桂花酒也是醪酒的一种,冬酿夏熟,酒劲绵软,不着烈字。但酒中往往混合有稻米的残渣,称为“浮蛆酒脂”,又名“玉浮梁”。因而斟酒时有特别的讲究,先须往酒爵上放置一件漏斗状的铜器,那铜器的尖底上有十二个细小的漏孔,酒从中过,酒渣则被滤掉。有更讲究的公卿大族,还会在铜器中垫上麻布,如此滤出的酒不带一丁点儿酒脂,色清味浓。
而民间百姓家没有贵族的财力,置办不起精美的铜器,只能采用土法子滤去酒渣,通常是用带毛刺的苞茅捆成一束,作为滤酒之器。方法虽然简易,却由此诞生了楚国最著名的名酒——苞茅缩酒,又称香茅酒。“苞茅”即楚国特产的苞茅,“缩”即过滤的意思。用苞茅滤出的酒带有苞茅独特的清香,深受中原诸国喜爱,楚国特产苞茅更是被指定为周天子的贡品。昔日管仲代表齐桓公与诸侯之师宣布楚国罪名,其中一条就是:“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意思是楚国不进贡苞茅后,国君都没有可以滤酒的东西了。
屈府的酒独特在“桂花”二字,自然无须再用苞茅缩酒。这酒果真名不虚传,色泽金黄,甜中带酸,醇厚柔和,余香长久。趁滚热时滤过下肚,会有一股暖气在全身游走,极是舒坦。
孟说连饮数杯,乏气大解,这才说了今日调查越国太子无疆和魏国公子魏翰之事。
屈平道:“如此看来,越国太子和魏国公子的嫌疑都可以排除。齐国公子田齐之父田婴素来为大王所痛恨,田齐为了及早归国,用了不少手段来奉承大王,好不容易讨得大王的欢心,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行刺来陷自己于危地。照我来看,华容夫人倒像是刺客本来的目标了。”言外之意,嫌疑无非又指向了太子一方。
南杉曾对媭芈说过,据他暗中观察,当日在高唐观云梦之会上,太子槐一直没有露出好脸色,好几次对江芈公主咬牙切齿。若是其人知道当日会有行刺发生的话,断然不会如此,因而他不觉得太子一方牵涉其中。媭芈知道南杉因为与太子槐和令尹昭阳是姻亲,不便开口,少不得要从恋人的立场说上几句,道:“证人唐姑果已死,阿弟如何能这般肯定?”
屈平道:“正是因为唐姑果死了,我才能肯定这一点。你们想想,我们一直分不清刺客的目标是谁,是因为当时正是散场之时,人人松了一口大气,虽然也有人留意到刺客,比如南宫正,但你的注意力却在刺客射出的弩箭上,而不是刺客本人。只有唐姑果是留意了刺客很久的人,所以他是唯一可靠的证人,他的证词将直接证明刺客行刺的对象是谁,这大概也是他本人有恃无恐的原因。他知道楚国内部华容夫人一方正与太子一方争夺储君之位,他想利用这一点来为他自己谋取利益。他如果声称大王是被暗杀对象,诸侯国质子自然嫌疑就很大;如果说华容夫人是行刺对象,无须我多说,太子一方嫌疑重大。现在我们来假设——如果刺客本来的目标就是大王,华容夫人只是误杀,那么要杀唐姑果灭口的很可能是诸侯国的人。反而太子一方,要全力保护唐姑果的安全,好敦促他说出真相;如果刺客本来的目标就是华容夫人,那么要杀唐姑果灭口的就是太子一方的人。”
媭芈道:“不错,这些我们都知道。”
屈平道:“从第一种可能性来看,诸侯国所派的刺客未能成功刺杀大王,自然是任务失败,他们知道必然将引发更大的风波,第一要紧的事是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置身事外。至于唐姑果是否出面指认大王是行刺目标有什么要紧,所有的人本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也就是说,在第一种情况下,无论是诸侯国一方,还是太子一方,都不会杀唐姑果灭口。既然现在唐姑果已经死了,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性了——华容夫人本来就是行刺对象,疑凶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是十分复杂而又精妙的推理。在场所有人听后,除了佩服外,都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