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中审讯刺客的一幕当真是惊心动魄。江芈愤然离开了屈府,却没有直接回来王宫,而是带着侍从摸黑来到凤凰山北的一处两进的宅子里。这里原本是她奶娘的住处,自从奶娘回去纪山桃花村养老后,便空了下来。
两名家奴闻声迎了出来,道:“公主来了!”
江芈也不理睬,径直进来后院厢房中。屋中的房梁下高吊着一名中年男子,精赤着上半身,胸腹、后背均血肉模糊,显然遭受过反复鞭打。
江芈命家奴取出那男子口中的布团,恨恨道:“你这恶人,非但想利用口供要挟本公主替你办事,居然还敢用假口供陷害我。快说,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连喝几声,那人却始终只是垂着头。
江芈怒气难止,叫道:“来人,快把他弄醒!”
家奴端过来一碗凉水,泼在那男子脸上,他却依然不动。家奴忙将手指探到他鼻孔下,鼻息全无,这才惊道:“他……他死了。”生怕公主怪罪,忙跪下请罪道,“按照公主命令,小的们一直在轮番拷打他,没给他饮食,大约是饿死的。”
江芈怒道:“死了倒也干净。”侍从劝道:“公主,既然人已经死了,咱们还是先回宫去吧,免得旁人起疑。”
江芈便道:“将这恶人砍成八块,丢到大江中去喂鱼。”刚一转身,却见房门前站着一名高大威武的佩剑男子,正是孟说。
孟说一步跨进来,一眼认出那吊在房梁下的男子就是失踪已久的唐姑果,不由得大吃一惊,道:“公主,你……果然是你绑架了唐姑果。”
他本来就怀疑江芈昨晚月下诉情只是要利用他,此刻一见到唐姑果,愈发确认,心中自有一番苦涩滋味,暗道:“原来公主追出来对我说那一番话,只是有意绊住我,她手下才能抢在我前面到十里铺客栈带走唐姑果。”
江芈这一惊更在孟说之上,颤声道:“原来你也跟那些人一样,心里怀疑我,居然跟踪我!”
侍从和家奴拔出兵刃,一拥而上,围住孟说。
一名侍从道:“公主,到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轻易让孟宫正离开了。”
江芈大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不自量力的东西,孟说是楚国第一勇士,你们自认为是他对手么?”
侍从们面面相觑,经不住公主一再呵斥,只得退出厢房。
孟说躬身道:“臣是一个人来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大王出面,怕是也无法庇护公主,公主还是尽快离开楚国吧。”
江芈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指点本公主要怎么做么?”见孟说俊朗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心中大悔,举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受不了你跟他们一样怀疑我。”就势投入孟说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孟说亦是心烦意乱,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开了江芈,道:“公主若是不愿意逃走,这就请自行回宫向大王请罪吧,下臣还有公务要处理。”
江芈仰起脸来,问道:“你真的认为是我派刺客刺杀太子的么?”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实在令人心疼。
孟说勉强硬起心肠,道:“本来根据唐姑果的口供,只能证明大王和华容夫人不是行刺目标,公主只是有嫌疑而已。可公主将证人绑来这里,用私刑拷打致死,愈发证明公主心中有鬼。加上刺客徐弱本人也是被公主杀人灭口,口供、事实俱在,不由得臣不信。”
江芈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道:“好,就算这些坏事是我做的,是我指使徐弱行刺太子。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永远保护我,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孟说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一时心情激荡,不能自已,当即解下腰间的容臭,塞回到公主手中,道:“公主,对不起,这个还你。”随即退开两步,拔出腰间长剑,横起剑锋,便向自己颈中抹去。
江芈扑了上来,抱住他手臂,哭道:“你宁可死,也不愿意保护我么?”孟说道:“公主犯了国法,臣无力相护,只好以死相谢。”
江芈道:“我不要你死。你死了,就再也看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孟说心中一动,迷迷糊糊地想道:“公主言外之意,分明是说她是清白的。可她当真无辜么?王宫中人人都说她有女子的容貌、男儿的志向,勇敢果决,她完全可能做出这些事来,眼前唐姑果的尸首就是明证。可她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她就可以继续掩盖真相,只要处理掉尸首,就没有人知道是她派人打死了唐姑果。我不死,就会立即进宫向大王禀报真相,她多半会因此被囚禁,最终被赐死,公子冉、公子戎也会被流放,再无染指王权的可能。无论她母女二人之前如何辛苦谋划,都会就此化做泡影。可她宁可自己死,也不让我死,难道她对我是真心真意?”
他正想要问个清楚,江芈却就此放开了他,凄然道:“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你却怀疑我,伤透了我的心。”蓦然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愤愤道:“孟说,我要你记住今晚!你辜负了我,我决不会原谅你。”扬手将容臭抛在他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只听见外面侍从抢过来问道:“公主要去哪里?”江芈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王宫去。”
家奴问道:“那墨者的尸首要怎么办?”
江芈却没有回答。转瞬之间,外面院子中再无声息,一行人竟是尽数离开了。
孟说将剑插回鞘中,俯身捡起那枚精巧的容臭,收入袖中,随即出来宅邸。走不多远,正好遇到一队巡城士卒,便指点他们去前面的宅子处理唐姑果的尸首,自己则朝王宫赶来。
孟说一路走得极慢,也许是因为心情沉重,也许是有意迁延。到库门询问卫士,才知道公主一行早已入宫了。
孟说心中矛盾,只在宫门前徘徊不止。过了小半个时辰,南杉率领卫士出来。孟说心中登时一紧,上前问道:“宫中出了事么?”南杉道:“没有啊。”孟说道:“没有?怎么会呢?”南杉道:“的确没有。”
他觉得孟说今晚很有些怪异,不但神色焦虑,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但他素来不爱多管闲事,又着急去会媭芈,便招呼了一声,率领卫士自去了。
孟说便朝北面寝宫赶去。一路见到宫人们均已换上了素服,开始为华容夫人服丧。
华容夫人的尸首从纪山运回后,一直停在雉门内的宗庙前,由巫师值守。要停放七日后才会举行正式的丧葬仪式,然后用船运到荆台王陵下葬。
楚国有两大著名的台——一名章华台,一名荆台。章华台是中国古代第一座层台累榭,号称“天下第一台”,始建楚灵王在位期间。楚灵王是楚共王的儿子、楚康王的弟弟。他亲手用束冠的长缨将病中的侄儿——即当时的楚王郏敖勒死,才当上楚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中“楚王”即是指他。其人奢靡放纵,除了以喜欢细腰的臣子宫女外,还修建了先秦最高大最豪华的行宫——章华宫。章华宫位于与云梦并称的江南之梦,由十余座错落有致的台榭组成,主体建筑是章华台,规模宏大,巍峨壮观,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台高百尺,基广一百五十尺,并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截引汉水,使之南流绕章华台而过。建筑与环境谐合,人工与天工融通。台上的建筑更是雕梁画栋,陈设精美,极尽修饰,以奢华驰名于天下。由于章华台与汉水相通,楚王只需乘坐游船,就能从郢都直航到行宫。楚灵王又从楚国各地征来细腰美女,每日歌之舞之淫之,因而章华宫又称细腰宫。以致楚国名臣伍举劝谏楚灵王道:“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鲁襄公到楚国访问,被章华台的壮丽所吸引,归国后便仿效建造了一座“楚宫”。楚灵王骄奢淫逸,激起了多方不满。一次他出征吴国时,他的弟弟公子弃疾步他后尘,发动政变,夺取了王位,即为楚平王。楚灵王听说儿子均被杀死,知道大势已去,遂自杀而死。
荆台则是另一处著名的行宫,位于山丘高地间,三面均是一望无际的水泽,烟水朦胧,如置仙境。虽然建筑不及章华台壮丽,但却胜在自然风光秀美,为历任楚王所喜爱。昔日楚昭王迷恋荆台景色,欲率群臣前去游览。司马公子期劝阻道:“一船百姓去游荆台,看到锦绣山河,壮丽的景色,心旷神怡,可以忘记忧愁和死亡。而君王去游玩,会使人留恋山河景色,不过问国家大事,发生国破家亡的惨事。希望大王引以为鉴。”楚昭王善于纳谏,闻言忙道:“卿讲的道理寡人已经明白了。寡人接受爱卿的劝告,从此不去荆台游玩。但若是后代要到那里去,又该怎么办呢?”公子期道:“这个好办,只要把荆台改成君王的墓地,后代就不会带着乐器到那里去寻欢作乐了。”荆台从此成为国君身后的福地,自楚昭王开始,历代国君、王后、有名号的夫人及显赫的王公贵族都安葬在那里。
孟说见宫中开始举哀,便也找了一件衰服,穿在外面。赶来楚威王养病的路寝,却被内侍挡在了门外。
司宫靳尚道:“大王有命,不准任何人觐见。”
孟说问道:“公主人在里面么?”靳尚道:“在。”
孟说猜想公主正在向大王坦白罪行,不免更加忧心忡忡。等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见殿内有任何动静,便道:“烦请司宫通报一声,臣有急事要向大王禀报。”
他是宫正,掌管王宫禁卫,靳尚也不便得罪,只得敲了敲阖门,进去不久又出来道:“大王有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有事三日后上朝再奏。孟宫正,你不必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