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份电报交给我,转身走开了。他灰色的背影沿着阴暗的长廊缓缓前移,在那堵赭红的拱门下打了一个寒战,像某种不经意的笑容被突然收敛。拱门外阳光如风,我看见校园中被修饰过的草坪在晚秋的空气中显得整肃而安详,一如收割后的庄稼腾出的大片坦荡的田野。那些脸上沾满泥水和草籽的农妇在摇曳的谷穗中直起腰,摘下草帽驱赶着蚱蜢和闷热的空气。田里的淤水被太阳晒得发烫,蒸腾的热流裹着青苔的气味爬到我的脸上。从稻丛中突然窜出的黄鼠狼撞疼了我的脚踝,它金色的毛皮像一道微微颤动的光线消失在河边。等到那股刺鼻的骚臭气慢慢消散之后,我再一次闻到了成熟的谷子的清香和楝树果酸涩的气息。
电报是我的弟弟泥打来的。他赤裸的背脊弯成一张黧黑的弓,在田埂上寻找鼠穴。他在洞穴上堆满了干草,然后点着了火,浓烟熏得他直流鼻涕,可老鼠却怎么也不肯出来。我握着卷刃的镰刀走近他,他抬起那张泥迹斑斑的脸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远处喊着沉重号子挑着稻谷的如蚁人群,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大事:
你说,大寨在什么地方?
“当然很远。”父亲说:“比洲上可远多了。”他瘸着腿,用一根剥了皮的柳枝抽打着那条哼哼唧唧的壳郎猪,歪歪斜斜地消失在炽热阳光下深灰色的背景之中。我来到了车站上。当天去南方的客票已经全部卖完了。我手里捏着那份电报,走过广场上一排排覆盖着灰尘的玻璃橱窗,来到了一尊雕像下。一个背着蜡染蓝色包裹的老人朝这边走过来。我钻入人流挨近他,密集的人流把我们挤在了一起,我的左手伸进他宽大的裤兜,我的手指碰到了他铁一般坚硬的大腿。两个并排过来的姑娘再次把我们隔开,我走到检票口,那个蓝色的包裹像河上的浮流物朝这边艰难地漂过来,塔状的红色航灯在离江岸不远的水中颠簸。我们赶到渡口的时候,天还没亮。泥裹着母亲的那条绿短袄,脖子上绑着毛巾,在二月的冷风中冻得直跺脚。
我们到洲上去吗?
是的。
可为什么要起这么早?
太阳出来,路上的封冰就化了。父亲说。
江岸上的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东边的天空刚刚泛出鱼状的橙色。风从没有遮拦的水面上吹过来,在身后黑压压的房舍顶上发出巨大的啸声。江面上往来的船只亮着暗红的尾灯,像一个打着手电的人在夜晚的旷野中行走。我们等了好久,艄公才来。他打着呵欠跳到木船上,放下跳板。船帆张开时“泼剌剌”的声音像林中被惊飞的鸟,我看见那张打满补丁的帆开到一半就停住了,父亲走过去帮他,已经起锚的船在江边打着转。我和泥待在船舱里,感觉不出船在走,江水顺着船帮疾速向后流动,我感到水是从我们头顶上流过去的,卷翻的泡沫打进倾斜的船舱里,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终于看得见对岸了,看得见房子和树,看得见岸边等船的人影,也看见了瓦。
我通过检票口朝前走了很远才回过头来,那个背着蓝色包裹的老头倚在刷着白漆的栏杆上,神色慌张地在裤兜里找那张票,他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你不用找了,你找不到那块手绢了。”泥得意地对我说。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块花手绢?”父亲问。
……
“是瓦送给你的吗?”
“是的,她送给我的。”我说。
“不是的,是他从瓦的裤兜里偷来的。”泥叫道。
“是偷来的吗?”父亲问。
“偷的,偷的又怎么样。你不也经常——”
父亲已经走到我身边,他扬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
父亲再一次朝我走过来,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站着没动。天空阴沉沉的,飘飘扬扬下起了小雨。平板车就停在那里,大片的竹林如墨的阴影遮盖了它。现在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们身后不远处那扇红漆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我的耳边还残留着它关上时发出的“嘭”的声音。屋檐下有一排鸽笼,我能记住那些鸽子每一根羽毛的颜色。瓦说当鸽群在天空飞过时,她能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声音。有一只花鸽的腿被泥用弹弓打伤了,瓦说,它的声音像哭一样难听。
它能飞得很远吗?泥问。
当然,瓦说,它能飞过江去,飞到你们家,或许更远的地方。
它不会迷路吗?
它飞得再远也能记得回来的路。
我爸爸说它能飞到镇上大麻子的饭铺叼回一根油条来呢。泥说。
噢,那大概不行。
父亲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我看见他泪流满面。但这次他没有打我。蒙蒙细雨打在竹林上,然后滴落在竹园中腐烂的叶子中间,发出噗噗的声音。父亲走到了那辆平板车前,将拉车的帆布带套在肩上,俯下身体拉动了板车。板车的轱辘很久没有上过油了,转动时嘎嘎吱吱地叫个不停。我知道车上草席和蒲包底下盖着的是什么,我不敢朝那里看。那两道浅浅的车辙在春天酥松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朝前延伸,中间夹杂着父亲走过留下的鞋印。四周静悄悄的,早起的上茅坑的老头在竹林深处传出一两声咳嗽。雨倒是越下越大。隔着雨水四溢的车窗玻璃,我看见父亲依然站在那儿。去学院的班车朝前开了几十米就被堵住了,所以我上车之后仍能看见他。他抬头看了看路牌,迟疑不决地朝东走了几步,又回来朝西走。我想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雨幕模糊了他身后建筑物灰褐色的背景。他的腿比先前更瘸了,身体影子般干瘦,像院中被岁月的风雨渐渐销蚀的那棵枯萎的杏树。
列车喘息了一下,静静地朝前开动。车外掠过一排排水杉,涂满蓝色颜料的广告画矮墙,破败的街道和店铺,成群结队骑自行车的人。火车渐渐驶出市区,我闻到了郊野深秋的气息,远处灰色的山峦和山下衰败的枯草像磨盘一样转动起来。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米黄色横条衬衫的年轻女人。她扎着俗艳的头巾,身上散发出劣质香水刺鼻的气味。她像是哼哼唧唧地唱着一支什么歌,同时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车窗。村里的小脚女人用手掌重重地拍打着窗户的玻璃。窗户外突然出现的那张衰老的脸把我吓了一跳。屋子里,梳着齐耳短发的幼儿园教师正在给我们领读字母:
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噫——噫噫噫噫——女教师看见了那个窗外的老人。她放下了书本走到了外面。她重新进来时朝我挥了挥手。吁吁吁吁——我走出去,那个老人脸上被一种激动的情绪笼罩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她离开了那座孤零零的破庙。午后的阳光将地面晒得像烙铁一样烫,我远远看见村头的水塘边聚集着很多人,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像梦一样不真实。一条黄狗摇着尾巴在田野中穿行,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刚刚泛青的秧苗卷曲的叶子。踮着小脚的老人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我用力逃脱了它。她那双给死人合上眼帘的双手让我感到不吉。
在冬天碰见蛇是不吉利的,父亲说,应该将手指放在嘴里。
可是我看见了,泥说,他还摸了它。泥用手指了指我。我们借着月光爬到草垛上,然后爬上屋顶,俯下身子到屋檐下的瓦缝中掏鸟蛋。我的手碰到了蛇。我原先以为它的身子是光滑的。可是摸上去像老人的皮肤一样干燥。
你摸着了吗?泥问。
一条蛇。我说。
刚劲的北风越过落光了叶子的树林,树木和墙的影子在风中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衔接、重叠在一起。月光是不动的,有些光线滤进树缝,随着树木的摆动不停地跳荡着。
你摸着了吗?瓦说。
她的声音中掺和了兴奋和胆怯的成分,她焦灼地等待着,几次企图阻止我。我已经说不出话。我冻僵的手触摸到了她润滑灼热的肌肤。她的衣服在干草垛中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嗅得出她发丛中凝固的香气,那些香气和稻草的霉味混杂在一起。我的身体紧贴着她。她战栗着,身体在草垛中越陷越深。
你晚上吃了什么?我问。
她的嘴里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在月色中我看见她晶亮的双眸闪耀着迟疑的光泽,她的嘴唇、舌尖上喷出的气息像酒一样。
杏果也可以酿酒,父亲说。杏树枝剧烈地摇晃着。父亲在树下噼噼啪啪搅打着杏树,杏果夹带着翠绿的叶子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在地上跳跃着。到处都是杏果的气味,那些酸涩的杏果招来了无数的苍蝇。它们晃动着沉甸甸的大脑袋,搓着细长的小腿,麇集在墙角下腐烂的杏果上,怎么赶也赶不掉。
现在我已经走到河边。河水凉飕飕的,走到树荫下更觉得凉气逼人。小脚老人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拍了拍我的额头。“别怕。”她说。我隐约知道河边的事。树冠上洒满了阳光,夏末秋初蝉的鸣叫也显得有气无力。河边那条用碎石铺砌成的洗衣码头上,几个男人正把一个女人朝岸上抬。河边挤满了人,他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水码头那边张望。我在人群的大腿缝中钻了进去。我终于看见了我的母亲。她伏在一头刚刚牵来的水牛的背脊上,大口大口地朝地上吐着水。蓬乱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整个脸。那条水牛不安地踢动着蹄子,甩着尾巴驱赶牛虻。母亲背上的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她的肌肤,双手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摇晃。
没用了没用了——女赤脚医生一遍遍地重复着:在水中泡了两个多小时没用了。我看她还有一口气。一个年长的人拽了拽她的袖子:我看她还有一口气,用塞子把她的……塞住,塞住她——有人捋下了她的裤子,我的眼前闪过一片刺眼的白乎乎的东西,我不敢朝那边看。河对岸的一棵柳树上栖息着一只喜鹊,它漫不经心地叮啄着树叶,不时地朝这边瞥一眼,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它,直到它扑打着翅膀沿着河坎那道被阳光晒得腾起了烟雾的水线飞走。过了很久,河岸上安静下来。年轻的女赤脚医生羞涩地说出“休克”两个字,岸上的人互相对望了几眼,大概都没有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小脚女人再一次把她那双肮脏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并且挨近了我。
你的父亲呢?她说。
人们的目光在四周的沙地上寻找父亲的踪影,没有人再理会母亲。我看见父亲背对着我,远远蹲在一棵树下。
“天哪,他大概已经睡着了。”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你已经睡着了吗?瓦说。
瓦用胳膊把我撞醒,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又一次包围了我。“我想家里会来人找我们吧?”瓦说,“我刚才听到了几声狗叫。”我也听到了狗的叫声,那声音在夜晚空旷的野地里传得很远。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瓦说。
兽医。
给猪治病吗?
是的。
他的胡子扎人得很。
他也亲过你吗?
是的,在我们家竹园的篱笆后面。
这时我们听见狗叫得更凶了,村头有人提着马灯朝这边走过来,灯光裹着一层暗红色的晕圈。家里来人了,我们怎么办?瓦说。我拽起她的胳膊朝树林里跑,我们把地上的碎石踢得乱飞,树林中被我们惊动的鸟在树枝中撞来撞去。我们大声地喘息着,一直跑到树林的深处。
火车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我把头伸出窗外。越过站台上刷着绿漆的栅栏和顶篷,我看见远处黑黝黝的村落和厂房烟囱的剪影中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一个卖熟鸡蛋的妇女拎着竹篮来到我的窗下。她操着当地的方言冲我说了几句什么。我向她买了五只鸡蛋。我从她手里接过鸡蛋的同时,火车就开动了。女人大声嚷嚷着,用力拍打着车壁。列车开出了几十米我才掏出钱来。女人张大了嘴,固执地追赶着火车,我把手里的钱朝她扔过去,那些纸币在风中纷纷扬扬地散开,像鸟群抖落的羽毛在空中飘动。
我能够想象那群候鸟飞越天空的情景。解冻时节的是春雨和腐烂的刺树花的香味招引来了无数的蚯蚓。那些白色的鸟从遥远的地方一夜之间飞临这里,村头的水杨树的枝条都被压弯了。它们蜷曲在树丛中,远远看上去像一个白色的球。我和泥捏着弹弓走近它。它们转着灰黄的眼珠,一动不动,辨别着周围的各种声音。(这些鸟沿着村头低缓的坡谷飞来的时候,它们的叫声惊醒了熟睡的村庄,第二天清晨时飞走,年复一年。)当它们扑棱棱飞动的时候,翅膀拍击着空气,雪白的长颈和槭树叶般的爪子像降落伞一样打开,羽毛如雪片纷纷坠落,在村中的房舍和桑林上空掠过,布下明亮悠长的哨音。
那是些什么鸟?泥说。
江鸥。
我的目光在空旷的江岸上搜寻着那些渐远的鸟的影子,也第一次看见了瓦。她裹着一条暗红方格围巾,站在渡口的铁栅栏后面,在她身后,江风把岸上高高的柳树吹得东倒西歪。我们的船在岸边停住了,船头撞击着堤岸,艄公把一只沉重的铁锚扔到岸上板结的泥滩上。瓦的身边站着一个穿夹袄的女人,她正在瓦的耳边说着些什么,同时用手朝我们这边指了指。江边的阴云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中慢慢消散了。我能看见静静的帆影停在很远的江面上。瓦挣脱开她母亲的手,绕过铁栅栏朝我们跑过来,她的母亲追上了她,把她搂在怀里。
我们离开了江岸,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走进了竹林。小鸟在春天宁静的树枝之间啁啾,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清新的竹子的香味。竹林深处,新砍伐的燕竹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条发亮的小溪边,几个篾匠模样的人用竹刀削掉竹竿上的枝叶把它们装在溪边的小船上。江边的浪涛声和汽笛的鸣叫离我们越来越远,可那股香味一直紧紧地跟随着我们,我原先以为那香味是从瓦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泥说,今天瓦怎么没有来接我们?
泥瘫倒在地上。父亲没有吱声,也在他身边蹲下身子,拾起一根麦秸放在嘴里咀嚼着。现在正是收麦的季节,树林的缝隙中透出光溜溜的麦田。成熟的麦粒的香味包围了我们。这时我们看见了那幢房子。
那是一幢有着古老门楼的房子,我们看见门楼旁的羊角烟囱里冒出蓝色的炊烟。门前的空地上有一棵枣树,枣树底下堆放着刚刚脱粒完的麦秸垛。阳光滤过树篱,照亮了那座房子白色石灰墙的一角。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扛着锄把拐进了一条安静而深邃的弄堂,消失在那片模糊不清的阴影之中。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看见那扇幽黑的门洞里走出一个男人,他在阳光下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收了收裤腰,赤着脚走进了那条被树木的浓荫遮盖的弄堂。
刚才,那座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父亲说。
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是个大屁股。泥说。
她也许是去豆田里锄草去了。父亲说。
后来屋子里又出来一个男人……父亲压低了声音。
手里还握着一杆鞭子。泥说。
他一定去犁地了。
泥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屋子里大概没有什么人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
我拉起泥的手,猫着腰,朝那扇被阳光衬得黑黝黝的门洞摸过去。我们跨过那道门槛时,把新松木门板撞得吱吱嘎嘎地响。屋里弥漫了一股烧糊的麦仁的气味,那气味领着我们来到了灶间。
我们还是把灶头上那碗腊八粥吃了吧。泥说。
那碗粥大概已经发霉了。父亲说。
可我刚才已经把它吃了。泥吐了吐舌头。
吃了就吃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粥放在灶头上,每年都这样?
腊月初八这一天……父亲说了半句就停住了。灶台上一只花猫突然叫了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泥摸了摸它的头,它就不叫了。我和泥爬到灶台上,揭开了锅盖。隔着那扇积满灰尘的木格窗户,我看见麦秸垛在枣树底下静静地蛰伏着,父亲远远地蹲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小脚女人走到父亲身边,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
天哪,他大概已经在树下睡着了。
河边的人群已经散开了,沙地上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我的母亲趴在那条水牛的背上,炽热的阳光晒干了她的衣服。在不断战栗的光线之中,我看见她身体裸露的部分插着一根玉米秆子。水牛摇着尾巴,啃着地上的草皮,沿着河边慢慢朝前走。小脚女人在那棵山榆树下用手推了推父亲,他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倒下了。小脚女人尖叫了一声。我看见他的双手握着一只生了锈的犁头,犁头在他大腿的一侧扎得很深。犁头的边缘还在往外渗着乌黑的血,有一部分血迹在阳光下已经凝结住了。
午夜时分,火车在县城边缘的车站上停了三分钟,又继续朝前开。我绕开漂浮的灯火中巨大建筑物的阴影,沿着铁轨走到田野之中。身后站台上的光亮渐渐消融在黑夜之中。我看见远处亮闪闪的河流在黑色的背景中依稀可辨。我穿过一片片潮湿的晚稻田和起伏的茶林,走上了那条通往山中采石场的大道。到处都是石屑和煤渣干烘烘的气息,路上被轮胎压成的深深车辙,几乎把我的踝骨扭伤。
你给我滚回去。我听见父亲远远地叫道。
他大概是吓唬吓唬你,泥说,他走到了我的身边。明天瓦的父亲就过五十大寿了,你没有看见墙上挂着的那些腊肉?
你看见瓦没有?我说。
她的屁股都被打烂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我走进了竹林,泥远远地看着我。在他的身后,我看见瓦的父亲正在剖篾,细长而柔软的竹篾在他的手里扭曲着。我又闻到了那股香味。阳光明媚的早晨,到处都是这种香味。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闻到它:在空旷无人的江堤上,在充满咕咕鸟叫的小树林里,在开春后依然封冻的漫无边际的麦田里。我走上了一座独木桥,在溪水淙淙的流淌声中,我看见正在开掘的运河的河底到处都是如蚁的人群,新翻的红色泥土在河岸上堆积得很高。花花绿绿的旗帜在风中飘拂着。由于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那些写在巨大的白底木牌上的红字。我在旷野上四处搜寻她的影子,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看见她。高音喇叭里发出的歌声遮住了运河中的喧闹:
党代表是矿工生在安源
与毒蛇胆无怨无恨毫不相干
山下的众乡亲正遭涂炭啊
她无动于衷
她无动于衷倒也情有可原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大路一侧不远的一座简陋的工棚里透着灯光,我的头发上湿漉漉的,夜晚已经开始降霜了。瓦提着油灯走进后屋的时候,我刚刚在地铺上躺下来。柔软的干稻草在我的身下发出很响的声音。
外面开始刮风了,瓦说。我听见风在竹林里喧嚣着,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扑闪了几下。瓦站在我的枕头边上,我只能看见她的手和那盏油灯,看不到她的脸。瓦俯下身替我拉了拉被角,那盏灯就灭了。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掺杂着新剖开的竹篾的气息。在暗中我听见父亲坐起身,擦亮了一根火柴,父亲替她把灯点上。我听见泥在被窝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不走开,她就不会洗脚。泥在我耳边说。
呆呆地愣着干什么?水都快凉了。瓦的母亲说。
瓦坐在竹凳上,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地面。她面前的那只脚盆里正往外冒着热气。
走吧,泥说,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的脚。
瓦提着那盏油灯走了出去,我听见那扇门被关上时发出的空洞的声音。那股香气依然停留在漆黑的屋子里。整整一个晚上那股气息一直萦绕在我的周围,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父亲一个劲地咳嗽。
父亲咳嗽着,提着鞭子朝我走来。我看见他的身影倾斜着,拨开茂密的竹叶,把我逼到了竹林深处的水沟边。我没有再逃。我蜷曲在沟边的一棵树下,父亲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划了一条弧圈;鞭梢打中了那棵树,树叶扑扑簌簌落在我的头上。我低下头,伏在茅坑的围墙背后,北风吹过那堵围墙,把灰尘和草茎灌进了我的脖子。我看见竹林边那排篱笆后面,父亲和瓦正说着些什么。有几只花蝴蝶在篱笆边的菜畦中低低地盘旋着。父亲抓住她胳膊的手轻轻抖动着,瓦一声不吭。
瓦。我叫了一声。
瓦迅速转过身,挣脱了父亲的手,像一只鸽子朝我飞过来。
昨天晚上你躲哪里去了?父亲抖动着手里的鞭子,大声地喘息着。我的脸上和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活该。泥说。
你昨晚躲到哪里去了?说不说?
他们拎着马灯找了你们一个晚上。泥说。
我打死你。
瓦的屁股都给打烂了。泥说。
鞭子每落在我身上一次,我都看见泥的脖子往下缩一下,仿佛鞭子是打在他身上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被鞭子击中的次数。当我数到第二十七时,我听见父亲轻轻地叫了一声。鞭子抽打在树干上,反弹过去,鞭梢扫过父亲的眼睛。他一下就扔掉了鞭子,疼得蹲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眼睛。
你给我滚回去。他痛苦地吼了一声。
我站着没动。鸽子咕咕地叫着。泥块和鸽屎扑扑簌簌地掉落在地上。在伞墙屋檐的阴影之中,我看见他们把那个蒲包和草席卷盖的东西抬出来,平放在板车上。瓦的母亲手里端着一盏美孚灯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的影子蜷缩在墙角下。天空阴沉沉的,飘飘扬扬下起了小雨,雨点滴落在灯罩上,很快就被吸没了。那团裹在雾气之中的毛茸茸的灯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这下了了。”瓦的母亲伏在门框上,擦着通红的眼角。
“你们还是走吧,天就要亮了。”屋里传来瓦的父亲的咳嗽声。
“走吧,”那个女人说,“雨一会儿就要下大了。”
瓦的母亲举着那盏灯,退回到门槛的里侧,轻轻地关上半边的门,然后嘭的一声关上另一扇。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叮叮当当响了几下,我们又浸没在黑暗之中。
小脚女人往棺材前的瓷碗中加了一些油,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灯芯草茎在积满沉渣的豆油中漂浮着,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天就要亮了。小脚女人挑开门帘走到了里屋。父亲腿上的伤口痛得他不住地叫唤。
你们走吧。他说。
棺材启动的时候,扁担被压得吱吱嘎嘎地叫。小脚女人在屋前的一只陶罐中堆放了几沓黄纸,然后点着了火。火苗蹿动着,把烧成碎片的黑色的纸烬送往空中,我一闻到那股烧焦的灰烬的气息就忍不住直想吐。小脚女人拉着我的手,从陶罐上跨了过去。接着我看见那口漆黑的棺材摇摇晃晃地从火盆上越过。一个敲打着竹板哼哼唧唧的瞎子迈过那只火盆时,把陶罐踩翻了,火苗烧着了他的裤子,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起来,但又突然中止了。打翻的陶罐中燃烧的黄纸像一个火球被风一直吹到树根下。小脚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松开我的手,踮着脚走到那几个披着麻袋的女人面前。
你们怎么还不哭?棺材都走到村头了。她说。
那几个女人彼此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突然亮开嗓门大叫了一声,接着我就听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哭声。
你看见新娘了吗?
没有。瓦说。新娘要等到嫁妆走了以后才会出来。
现在嫁妆还停在那几棵刚刚发芽的柳树底下。那些木质家具散发出新刷的油漆的气味。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年轻人抬着颜色鲜艳的嫁妆懒洋洋地朝河边走。他们走到树林的深处又停了下来。
他们干吗要停下来?我说。
新娘被堵在门口唱歌。瓦说。
瓦的头上落满了炮仗炸开后红色或白色的纸片,她踮起脚尖朝飘拂着红红剪纸的门帘张望,人群把我们挤在了一起,我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新娘长得很好看,”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可惜新郎是个大麻子。”
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空气逐渐增加了它的热度,黏糊糊的风从稻田的秧尖上吹过。成群的蚱蜢和蚊子在晨雾中飞舞着。小脚女人拉着我的手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她正和一个和她同样年老的女人争吵着什么。
三毛七吧。
四毛三。
三毛七。
四毛三吧。小脚女人说。她看看左右默默行走的人,亮开沙哑的嗓子哭了几声,然后接着说,四毛三,我前天还在集市上看见有人在卖。远远地我看见前面抬棺材的人正在转弯,他们走到一座木桥上突然停了下来。人群中乱哄哄的,一个中年男人朝后面跑过来:
抬棺材的扁担断了一根。
小脚女人解开裤腰带递给他:找几根树枝把它绑上吧。哭声依旧稀稀拉拉传过来。一个剃光了头的小伙子走到泥的面前:
你把马桶里的鸡蛋拿走了吧?他说。
我没拿。泥说。
我看见你拿的。
我真的没拿。
那些鸡蛋是留给抬嫁妆的人的。他说。
送亲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光秃秃的桑林边。新娘被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簇拥着,在早晨温和的阳光下朝这边走过来,到处都是硫磺烧焦的香气。
他大概真的没拿。瓦说。
小伙子摸遍了泥的全身,没有找到那些鸡蛋,正准备走开,泥突然放了一个响屁,红壳的鸡蛋从他的裤裆里沿着裤管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风水先生把那只土钵高高地举起来,钵里的水沿着豁口慢慢流到坑中。小脚女人把一个装满硬币的钱袋递给他,风水先生抓起硬币朝坑内撒去,几个小孩立刻跳进坑中争抢,他们的母亲又把他们拉上来。我看见那口棺材在坑中落稳了,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走到那条微微喘息着的大河边上,隔着丘陵上绵延的树林,看见了村庄熟悉的影子。暮色中残阳沉静而温存的光线懒懒地在平静的河面上颤抖着。在深秋明朗的天穹下,河水凉阴阴的,河边黑黝黝的颓败的垂杨柳的阴影依附在水面上,使河水的颜色变得像钢铁一样深。河流边缘的几处苇丛中漂浮着褐色的鸭群的羽毛和连翘花枯萎的花瓣。在夏末暴雨涨溢的河边,到处都飘荡着这些花朵的香气。
泥在老鼠的洞穴上堆满了干草,然后点着了火。浓烟熏得他直流鼻涕,可老鼠却怎么也不肯出来。“老鼠的巢一般有三个出口。”泥说。“你干吗不放水灌它?”我说。“稻田里的水都让太阳晒干了。”泥抬起那张泥渍斑斑的脸,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远处喊着沉重号子的挑着稻谷的如蚁的人群,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说,大寨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吱声。我看见远远的河边,一个女人在河滩上的茭白丛中直起腰来,捋了捋脸上的汗水。我看见父亲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女人俯下身子,在午后强烈的光线下,她的罩衫和花短裤之间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父亲捧起一抔水,水从指缝中流到那块耀眼的肌肤上。女人的身体受了惊吓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夹紧了双腿。你为什么把腿夹得这么紧?我说。瓦哭了起来,把腿分开了。女人咯咯地笑了一下,转过身。父亲用一根剥了皮的柳条抽打着哼哼唧唧的郎猪,瘸着腿走远了,他歪歪斜斜的身影消失在炽烈的阳光下深灰色的背景之中。
把那头猪赶开吧,瓦的母亲说,它的叫声让我受不了。透过门帘,我看见那头瘦长的狼猪摇着尾巴,在院中的桃树下拱着烂泥,嗷嗷地叫着。
你不要老是低着头,得赶紧想出一个办法来。瓦的母亲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这些天呕吐得厉害。
怕是受了凉吧?
受了凉倒好了。
得赶紧想办法,种子发芽了就不好办了。
种子?
我早就说过会有报应的。
她还那么小。
这事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那天晚上本来我们可以找到他们的。
找到又怎么样?
……
你去把那头该死的猪赶开吧,我一看到它那副模样就感到难受。
那天没准他们就在那片树林里。
你得赶紧拿主意。
我没有什么主意。
那怎么办,你当初早该把他劁了。
他们找不到我们了。我说。
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瓦说。
月光静静地照在这片孤寂的树林里。那些树木即使在冬天也有一股淡淡的树脂的香气。我们听见狗的叫声渐渐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在月光下淹没了。我们看见那盏马灯摇摇晃晃地朝树林这边移过来,那团亮光在明朗的月色中显出淡黄的颜色,到近处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些人的腿。干冷的风吹得树枝根根作响,瓦冻得瑟瑟发抖,我们靠在一棵巨大的山榆树下,在寂静中刚刚归巢的鸟扑啦啦抖动着翅膀,一些干树枝和鸟粪掉落在我们头上。
有一棵松果把我的屁股硌痛了。瓦说。
树木摇曳着,它每摇动一次,蛰伏在月光中的树影就静静地拂动一下,像江岸边落下去又涨上来的潮水,又像是瓦一起一伏的呼吸。
我的手摸到了那颗松果,它像核桃一样坚硬。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的手背热乎乎的。我们屏住呼吸,等着那团模模糊糊的亮光渐渐走远。
你摸到了没有?瓦说。
我没有吭声。
父亲坐在门槛上,很久没有说话。瓦的母亲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泪珠,可是怎么也擦不完。
我想她是从桥上掉下去的。瓦的母亲说。
哪座桥?
就是门前的那座木桥。傍晚的时候,一个打鱼的人发现了她。
你跟她说过什么没有?
我也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跟她说了。
有些事不说她也会明白的。
她一定是自己走到河里去的。
她从桥上掉下去了。
你是看见她从桥上掉下去的吗?
没有。我只是猜想。
平板车就停在那儿。被雨水浇烂的泥地上到处都撒满了褪了色的折纸花朵。隔着屋檐垂落的雨帘,我看见几个穿着蓝布制服的烧尸工人正在廊下打着纸牌。四周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像是从出砖后的窑洞里散出来的,雨幕遮盖了红红的砖墙旁密密的树林的影子,在它背后更远的地方是早春无边的旷野,青草和村庄的灰影构成了一带隐隐约约的背景。一个年轻人放下了手里的纸牌,踩着烂泥走到我们面前。他揭开板车上的蒲包看了看。
可鸽子为什么能认识回家呢?泥说。
它天生就是这样的。瓦说。
它飞得那么远……
它大概在飞过的林子上做了记号。
像狗在路边的草丛里撒尿?
是的。瓦说。
父亲走到平板车前,把手里的那块绣边的手绢盖在她的脸上。我看见瓦躺在那里,我已经认不出她来了。除了她大声的喘息声我什么也听不见。我的手碰到了她潮湿的肢体,她的耻骨像石头一样硬。“你们把它放在这儿吧,”那个年轻的烧尸工说,“我们的炉子坏了,等一会才能修好,你们可以到廊下来避避雨。”我们跟着他走到了廊下。
廊下空空荡荡的。我看见挂在屋檐下竹架上的扁豆荚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音。两只小鸡在院中的桃树底下刨着泥坑,靠墙角的一带鸡冠花长长的花瓣开得正红。门前的那只空旷的陶罐里残存的灰烬在风中微微飘拂着,我轻轻拨开木栅栏院门,走到屋里。泥听到响动,从里屋走了出来。
我的电报你接到了吗?泥说。
接到了。我说。
你回来得还是晚了一些,我们昨天刚刚把他埋掉。
在路上我被耽搁了。我说。
前些天,我就感到他不太对劲,泥说,他常常深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在院中的桃树下蹲到天亮。
他大概有什么心事?
鬼才知道。泥说,那天中午他喝了很多酒,黄昏的时候扛着犁到稻田里去了,晚上我打着手电在田埂上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
他喝了多少酒?
我也不知道,村里的人都说他是醉死的,可是……泥压低了声音:可我怎么闻到他嘴里像是有一股农药的气味,“一六〇五”,或者“井冈霉素”,他会不会……
不会的,我说,酒的气味闻上去有时是像农药。
“可是……”泥还想说什么,我制止了他。
我等了你三天,过了一会儿泥又说,后来我找来几个邻居把母亲的坟剖开,把他葬了。母亲坟头的那棵松树已经长到一丈高了,还有那片燕竹——泥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远远地看见他蹲在院子的门槛上看着我们,过了很久,泥才小声地问我:父亲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抱着什么东西?父亲把怀里的那只锃光发亮的小木匣取出来,撩起潮湿的衣角把它擦了擦,放在桌上,然后在桌边坐下来,看着细雨弥漫的天空,一言不发。
现在雨越下越大了。晌午的时候,一个满脸黑炱的老人走到了廊下。
炉子已经修好了。他说。
那几个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父亲,你去帮忙背一背吧。他们一边讨论着刚才那副牌局的分数,一边朝雨中的那辆平板车走过去。父亲在廊下迟疑了一会儿,也走到雨幕中。我看见他们把板车上的草席和蒲包捋开,把她抬起来,放在父亲的背上,她的惨白的小腿在雨中僵直地摇晃着。“不不不,”瓦说,“大人才干这样的事。”我说我们已经是大人了。我拽下了她的裤子,她的肌肤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我闻到了她的气味,像萦绕在酿酒厂上空的成熟的杏子一般的气味,夹着新剖开的竹篾的香气。我看着那座高大的深红色烟囱中冒出的一缕一缕的青烟,在四周寻找着瓦的影子。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我说我冷得站不住了,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火葬场上空的那股烟雾已经在雨中消散了,可那股气味依然留在那儿。
那是一股什么样的气味?
人死了都会有这样的味道。小脚女人说。我看见他们把母亲平放在棺盖上,在夜晚摇曳的灯光下,几个女人解开了她的衣服,把一只小酒盅盖在母亲的乳房上。她们为什么要把酒盅塞在妈妈的怀里?我说。
那是因为你们家还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没有回来。小脚女人说。她甩开了我的手,绕开那只燃烧的火罐,走到屋前几个披着麻袋的女人身边:
你们怎么还不哭?棺材已经走到村口了。
接着我就听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