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姓渔户作为一支漂泊在苏子河上的妓女船队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消亡了。民间有关它的传说却经久不息。《麦村地方志》(一九五三年版)是这样描述这个故事的:九姓渔户在官兵的追逼和当地帮会的骚扰下,它的最后一代张姓子孙在一天黎明从麦村上了岸。令人疑惑的是,这部由三个私塾先生编纂的书对那个“天空中飘逝着各种颜色”的黎明做了极其详细的描绘,但对于这几个船民上岸后的情况却语焉不详。在最新出版的《中国娼妓史》(谭维年著)一书中,对九姓渔户模棱两可的论述部分完全是《麦村地方志》的拙劣的抄袋。在谭维年教授头脑清晰的好些日子里,他为人的风度和著述的严谨曾使我默默地仿效过,可是现在呢?一旦他所论述的对象和麦村、九姓渔户这些字眼连接在一起,就会连续不断地出现错误。在那些飘忽不定的字句中间,我仿佛看见了谭教授在痛苦的晚年穿着肥大的马裤跨过一只火盆的滑稽身影。和许多其他学者一样,谭维年在那本书的第四百二十六页上,同样提到了那个颇有争议的名词——青黄。按照他的理论,传说中把“青黄”一词解释为一个漂亮少妇的名字“至少是不谨慎的”,至于有些人将它说成是春夏之交季节的代称更是荒诞不经,凭着他先天的预感和固执,他认为“青黄”是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他声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部书依然散落在民间。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充满魅惑的说法,我决定再次到麦村去。在临走之前,我在一家私人酒店里碰到了谭维年,我向他谈起了我的计划。像往常一样,谭教授听完了我的话立即对我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到了那里将一无所获。”
埃利蒂斯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逝。对于一件四十年前发生的事,人们不至于忘记得那样快。我来到麦村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在苏子河边的一片低矮的榛树林里,我遇到了一个正在给羊圈加固木栅栏的老人。他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对于那件“不光彩的事”不愿重新提起。悲伤的阴影重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皮肤看上去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在那圈散发着羊膻腥的木栅栏前踯躅了好久,老人才开始和我搭上了话,他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显得非常吃力,仿佛要让时间在他眼前的某一个视点凝固或重现。他说话时齿音很重,喉音混浊不清,这使我在记录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在我听不清楚的地方,我让他稍作停顿或是重复一两遍。
那条顶着凉篷的破船是在黎明的时候到岸的。那时正巧碰上了仲夏时节的梅雨。那天早上天气有些凉,那个姓张的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沿着泥泞的谷道艰难地朝村子里走来。从天空的东南角刮来的大风把他们吹得东倒西歪。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在他们身后,停泊在岸边的木船上燃起了大火。竹篷在火中燃烧爆出清脆的声音,这是一个精明的外乡人。他也许担心村里的人不肯收留他们而放火烧掉了那条船。
这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来到村里的时候,看见所有的大门都向他们关上了,心中忧伤,挨着他的女儿在雨中站立了很久。中午的时候,人们隔着门缝看见村头的一个给人摆渡的艄公将他们领走了。“直到现在,”老人回忆说,“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女儿好像叫小青。现在她已经老了,在后村住着,也不叫这个名。”
“以后的事呢?”
“以后的事我也不怎么清楚。他们来的时候是端午节的前三天,也许是前四天,因为老艄公的船在端午节那天翻了,死了三个人。人们都以为灾祸是这两个外乡人带来的。那个中年人一直不大说话。很少笑,好像有什么心事,也许是对村子里的水土不大习惯。”
老人对我间或提到的“青黄”这个词没有丝毫的反应。他在叙述往事时给人造成的一个奇怪的印象是:他在揭示一些事情的同时也掩盖了另一些事,最后,在我打算离开他之前,他补充说:“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到苏子河边去挑水,我有时看见这个外乡人坐在门前的一只矮凳上,呆呆地看着他的女儿在一块长满蒿草的山坡上捉蝴蝶。但在大部分日子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那扇旧松木门板早早就关上了。他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又过了两年,他的女儿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现在,苏子河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流淌,河面微微透着凉意。这条河的边缘散落着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搁栅和屋顶都深深地陷了下去。眼下正是初秋的季节,田野上看不到耕作的人群。人们聚集在墙边晒着太阳,等待着棉花成熟。村里的人(包括那些四处走动的黄狗)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事实上,我第一天到达麦村的时候,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模模糊糊知道了我的来意,然后,他们把我安置在村东的一家面粉加工厂里。这里的机器在一个星期之前坏了,被送到离村几十公里之外的集镇上去修。
我回到那座房子里,又闻到了麦屑令人窒息的粉尘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缺乏热情和好奇心的村子,不仅是那个可怜的姓张的人,任何一个来这里的外乡人都会感到孤独。时间还很早,我就在墙边的一张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之际,我突然记起了一件往事。尽管这件事讲起来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里面有一些地方想起来总让人感到哪儿不舒服。
九年前的一个炎热的黄昏,在通往麦村的大道上,我遇到了一个换麦芽糖的老头。当时,他坐在路边排水沟高高的土坎上,一棵楝树的阴影罩住了他。
他的模样看上去像一个正经的手艺人,面前摆着的两只竹篓由于日晒雨淋,颜色已转成灰黑。他手里握着一根竹笛,忧郁的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在他对面,西斜的夕阳将大片开阔的黄麻地染得橙红。我注意到他并试图和他说话,完全是他的神态吸引了我。我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他仿佛整整一天都坐在那里,慢慢地吸着旱烟。当我在他身边停下来,察觉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各种痕迹时,我才知道他是多么苍老。
他说他叫李贵,在横塘住。在我的记忆中,“横塘”是一个古典词学教科书中常提到的地名。他说大约在今天早上就迷了路。“这里的一切似乎已经被什么人修改过了。”我挨着他在那株楝树下坐了下来,他将手里的旱烟锅递给我。
“你的笛子好像没有膜孔。”我说。
“不过,它能够吹响,可现在我已经吹不动了。”
老人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注视着远处蜿蜒的大路和它尽头的村落,像是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
“你是本地人吗?”老人问。
“不,我路过这儿。”
随后,我们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闲聊,便陷入了沉默。我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自然。最后,老人提出能否和我一起进村借宿,我答应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沿着印有深深车辙和凹槽的大路朝村里走。我们穿过一座泥砌的院墙,在最先发现亮光的地方停下来敲门。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个外科郎中,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们,询问了一些他想知道的枝节,最后勉强同意我们留宿。他把我们带到西厢房的一间堆满干草的屋子里,拨亮了墙上佛龛里的油灯。他的脸上流露出乡下人那种特有的担心和警觉的神情。在临走之前,他说他今晚要到外乡去出诊——那里一位妇女患了湿疹。
我和老人挨着草垛斜躺了下来,我们听见外科郎中在这座房子其余的门上都上了锁,然后他就走了。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半夜时分,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从梦中被雷声惊醒。院子里空荡荡的,大门被风吹开了,咣当咣当碰撞着土墙。我住的这座厢房的窗子也没有关紧,有几缕雨丝飘到了我的脸上,我起身关窗的时候,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我似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妙。我摸到门边,重新点亮了那盏油灯,我突然发现那个换麦芽糖的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屋子。门边的两只竹篓还在,我想这个老头也许到屋外去解手什么的,肯定没有走远。可是外面这么大的雨……到处是溪水汇集的哗哗声。在飘摇的灯光下,我看着刚才老头睡过的那堆干草上深深的窝痕,心中掠过一丝胆怯。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我在昏沉的睡意中,听到了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那个老人拎着一双破布鞋,赤着脚出现在门口,他的裤管挽过膝盖,露出一截和他的年龄和身份都极不相称的白皙的小腿。他的身上沾满乌黑的泥水。他倚在门边,突然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似乎在暗示我:他所做的事没有必要向我做出解释。他走回到原先睡觉的地方躺了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他的一只脚拇指被玻璃碎片或铁钉之类的东西划破了一块,正向外渗着血。
雨很快就停了,我毫无睡意。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现在我都在思索着这件事。第二天早上,那个郎中夹着一把油纸伞回到了家里。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他说那个妇女死了。我说我大约还要在他家住两天,郎中答应了。晌午的时候,换麦芽糖的老人挑起他的竹篓向我告辞。我看见他的身影迈出了门槛,走上了苏子河上那道窄窄的木桥。许多年的光阴已经把他缩小、磨光,就像流水使石块销蚀一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一个可怜而又忠实的人。后来的事似乎证明了我的判断。一九六七年冬天,我从洛州换乘长途汽车到阿川去,无意之中,我在行车路线图上发现了横塘这个站名。当我办完事从阿川返回时,我决定到横塘去一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望这个老人,也许是为了找到我在他身上失去的一种感觉,或者是消除掉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的意念。我下车后不久,就在一片竹林背后的小溪谷里找到了他。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一个漂亮的姑娘在门前的池塘里为他拆洗被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洛州一带了解那里的方言,偶尔也去横塘看看这个老人。渐渐地,那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姑娘)便把我当成他的一个忘年的朋友。
我的调查一无进展。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但记忆却常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浮出水面,就像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现出来一样。在麦村的日子里,我在白天像游魂一般四处飘荡,追索往昔的蛛迹,却把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过去的悬想之中。一天清晨,我来到了九年前曾经借宿过的那个外科郎中家里,那间堆满干草的厢房又一次使我陷入了雨夜的回忆——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看不出它和九姓渔户的故事有什么关联。那个外科郎中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认出了我。
他对那个“影子一般的矮个子男人”没有太多的了解。他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有一次那个外乡人患了疥疮,我跟随父亲到他河边的棚屋里去过一回。他看上去非常健康,没有人料到他会死得那么早。我记得他曾续娶过一个名叫二翠的女人。这个在我看来还算漂亮的女人并没有使这个外乡人开朗起来,阴影在他脸上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当时,村子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他在那个装满妓女的长长的船队上生活了近三十年,至少和一百个女人睡过觉。
“河里的鱼一旦上岸便会渴死,”外科郎中这样说道,“在他来到麦村的第十二个春天,光阴刚好转过一轮。一天晚上,二翠披头散发出现在我家的窗口,我记得当时我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那个倒霉的人死了。’夜晚非常寂静,那个女人的哭声和尖叫惊起栖息在刺树上的成群的喜鹊。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到河边的棚屋去看死人,当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棺材的盖早已被钉死了。那口棺材本来是老艄公攒钱买下的,现在睡在里面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小青呆呆地坐在路坎上,丧父的悲痛使她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中午的时候,人们匆匆忙忙将那个姓张的人安葬了。那天下着黄梅时节断断续续的小雨,我记得雨水把漆黑的棺材浇得锃亮。事后,当二翠向人们描述那个晚上的情景的时候,手指依然禁不住地颤抖,‘他几乎一下子就断了气。’”
外科郎中用棉球擦着那把带有木柄的手术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从来没有和那个外乡人说过一句话,他的心思……也许……他的女儿……有几次黄昏的时候,我随父亲从外乡出诊回来,看见他带着小青划着一只小船在苏子河边的芦苇丛里打转。他或许一直怀念着水上的生活。”
当我询问起有关“青黄”这个词的种种传说时,他的回答几乎使我吃了一惊。“在这一带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不过,它也可能存在,在九姓渔户的船上,妓女一般分为两类,‘青黄’会不会是那些年轻或年老妓女的简称?女人们总是像竹子一样,青了又黄。”
临走之前,外科郎中把我送到门外,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他告诉我有一个叫康康的青年住在村中的祠堂里,“他也许会给你讲一些别的什么事。”
站在那堵行将颓圮的院墙下,我对一只木制的稻箱凝视了很久。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隔着墙头上那些在风中摇摆的马齿草,我能看见村后隐隐约约的一线青山和大片大片洁净的田野。秋风挟着半黄的树叶飘进院子,带来了寒冷的消息。
“这就是那个人的棺材。”康康指着稻箱对我说。看上去他是一个直率的青年人,他蹲在井边的一只碌碡上,手里摆弄着一些沙钵残破的瓷片,他对我拐弯抹角的提问显得很有耐心。
“那年夏天,暴雨断断续续下了二十多天,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木都浸在了水中。村里的人都逃到了山上去避水。几天后,雨停了,大水慢慢退去。一天清晨天刚亮,我站在这座祠堂的阁楼上,看着在水中露出的林子和房屋发愣,突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朝这边漂过来。我下了楼,蹚着水朝它走了过去。那是一口棺材。它也许是用上等的木料做成的,样子看上去很结实。棺材吸泡了雨水变得非常沉,我和弟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到了家里。当天晚上,村里的郎中到我家来,看见停在院中的棺材吓得跳了起来:‘我还以为又死了什么人。’起先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漂来,我想一定是大水冲垮了村外墓地的围栏,把坟墓托浮了起来。墓地离村子至少有一二里路,奇怪的是它像一只认路的黑狗一样径直漂到村里,第二天我和弟弟来到墓地上,果然看见墓地外侧的那个坟被洪水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深深洞穴,那坟包看起来像一颗开花的棉桃。事后,我们才知道它是那个姓张的人的坟墓。我和弟弟用土把那个洞穴填平,然后把坟包重新堆得像馒头一样圆。那天夜里,我们全家围着那口棺材争吵了起来。我的弟弟是一个精明人,虽说他当时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在邻村找到了一个相好,他坚持要把那口棺材改做成一张大床,留着他结婚时用。最后,我的母亲用眼泪阻止了他。她说:‘新婚夫妻躺在用棺材做成的床上就会整夜做噩梦。’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父亲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也许想把这口棺材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因为它看上去几乎和新的一模一样。最后,我们还是把它改做成了一只稻箱。在收割的季节里,我们用它来打谷子,其他的时候,我们就把它抬到屋内贮存粮食。”
“你有没有在棺材里看见什么东西?”我问。
“没有,”康康想了一下说道,“那个郎中好像也向我打听过里面有什么钱财。”
“我是说,你有没有看见一本什么书?”
“没有。”
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像姑娘一样多变的眼神中掩饰着什么心事,这一点,在他向我描述那场洪水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里面总会有一些东西吧,”我说,“那个外乡人才死了几十年——不会所有的东西都烂掉。”
康康稚嫩的脸上出现恐慌的神色,沙钵的碎片在他手里捏得咔咔作响。过了好一阵,康康从碌碡上走下来,来到我的跟前,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
“没有,我是说什么也没有,连尸骨都没有。”
我一愣。
“起先我心里也纳闷,这个狗日的外乡人怎么会连一根头发、一根骨头都不见?也许他的墓早已被人盗过了。这件事,除了弟弟和我,谁也不知道。现在我也有些害怕,有时真想把那只稻箱劈了当柴火烧掉。”
那只稻箱拘束地占据着院子的一角,菜畦中的一根牵牛花爬上了赭黄的箱壁。它仿佛是一个早已消逝的生命留下的依稀可辨的痕迹,又像是一句谚语——在民间的流传中保留下来的最精炼的部分。
重阳节的那一天,我在一个圆形池塘的边上找到了小青。她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美丽的容颜像一支歌谣一样消失了,又如一只鸟永远飞出了它的巢穴,衰老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她与以往的岁月隔开。
她蹲在河边的一块背风的干地上,把怀里的一沓黄纸揉皱,然后点着了火。“我在前些天就见到过你。”她对我说。我说我想找你谈一件事。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莫非是想从我这儿买几只兔子吧?”我摇了摇头。她笑了。“如果你想买一张床或是几只椅子,最好和我的男人去说。”我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木匠。
“你在给谁烧纸?”我问。
“……”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纸拿到你父亲的坟上去烧?”
“……”
我递给她一支烟。她接过烟,熟练地衔在嘴里。这时,那堆黄纸已经烧完了。她在一块青石板上掸了掸土,然后坐下来。这个看上去面目慈祥的女人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她也许早已习惯了让记忆死去,让痛苦的根在内心深处的荒原里发芽。在沉默中,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我觉得她的神情,她的黑颜色的绸布衫,她胸前鼓荡的重重的乳房都浸透在往事中间。她在吸完第三支烟后,开始向我谈起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下雪天的早晨,小青像往常一样在灶屋里做饭,她的丈夫坐在堆满木料和刨花的屋子中间。天气太冷了。他的墨绳被冻成了一团,他等待着女人在做饭时把它在灶壁里烘化。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隔着半掩的门,她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在门外陷在雪中玩耍。从瓦缝里漏进来的雪花将干草打得濡湿。她好不容易引着了火,浓烈的回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在烟雾中,她看见儿子推开门浑身沾满雪片走了进来。他好像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的父亲正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就一把推开了他。等到小青做完了饭从灶屋走出来,儿子便拽住了她的衣角。他说有一个瘦老头在门外转来转去。小青跟着他走到门外——漫天的风雪中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到。小青想,那一定是一个要饭的老头,就没有理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的儿子又一次提起了这件事,他说那个老头长得很古怪。接着,他便一五一十地把那个老头的容貌比画了出来。
“我儿子说起的那个人和我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连穿的衣服都一样。那时,我的父亲已死去多年,”小青说,“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没有细想这件事,只是一整天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傍晚的时候,我的儿子就在门前的这个池塘淹死了。他是在冰上玩的时候掉下去的——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事情,可当我把这件事讲给村里的人听,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
刚劲的风敲响了林中的树叶,吹得纸烬的碎片四处纷飞。小青木然地看着我,神情肃穆,恍若隔世。我想起了一本名为《图腾与火》的书,书中提到在中国南方的一些省份,常常发生一些灵魂重现的现象。我想,在乡间,人们往往把接踵而至的灾难归咎于冥冥中的天意,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叙述包含多少可信的成分,但显然——她的迷惑和不快立刻感染了我。发生在这个僻静的山村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悬在屋檐下的冰凌,每一秒钟,它都在悄悄地变化着。
“你和父亲来到村里的时候,你母亲在哪儿?”我问。
“她或许早就死了,我没有见过她。我父亲也可能不是亲生的——可村里的人都这么看。”
“你父亲好像在村里一直不太习惯?”
“是的,那天我和父亲到麦村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了这一带的梅雨天气,村中的每一扇门都朝我们关上了……我们只能待在雨中。后来,一个老艄公答应我们住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自己睡在船上。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什么都不习惯,夜晚,我睡在老艄公的屋子里,在梦中都感到床板像船一样在水中摇晃。这个村子里女人很少。老艄公到了六十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我们上岸的第二天,老艄公把我叫到了他的船上……他把我咬得浑身是血。我回到屋子里就发起了高烧。父亲给我解开衣服,用盐水擦洗伤口……后来,老艄公的船就翻了。”
夜晚,我坐在面粉加工厂冰凉的磅秤上,注视着窗外疾速移动的乌云和闪烁的树影,一夜未睡。对于现在看来完全可能是谭维年教授杜撰的那个词,我丧失了所有的兴趣。而传说中那个事件的片断——一排稀稀落落的房屋,一片柳树林,一块空地,却时常混杂着童年的记忆一起侵入我的梦中。
中午的时候,我在麦村的街角碰到一个看林人。他当时正蜷缩在一扇破旧店铺的门槛上卖茶。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涎弄湿了他的袖管。他的目光注视着天空压得很低的黄色云层,辨别着他身边发出的各种声音。
“所有的事物都比人活得更长久。”看林人说。对四十年前的事,他能记住“村中每一株山药树的样子和河床里每一粒石子的形状”。正月十七的一天,也就是那个外乡人突然决定结婚的那一天,人们在清晨的时候看见这个姓张的人蹲在苏子河边,敲开河上的封冰用一把剃刀刮胡子。那时,看林人和母亲正在河对岸的林子里给新栽的枇杷树壅土。到了晌午,他看见一顶花轿摇摇晃晃地从一个山坡下闪了出来,慢慢地朝村子里走。花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轿夫们裹着绑腿,走路的架势看上去显得很累。母亲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太阳光,朝村头张望着。“村里好像有什么人要娶媳妇了。”她说。
过了一会儿,花轿在河边的那间棚屋前停了下来。他看见村中的媒婆踮着小脚,比画着手势和轿夫们说着什么。在她身后,小青正把一张红纸糊在那扇泥窗的窗骨上。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隔着飘满薄雾的苏子河,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谁都不知道那个外乡人怎么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看林人丢开手中的铁锹,准备去村中看热闹的时候,听见母亲在身后咕哝了一句:“可怜的人,把婚事弄得像送葬一样。”
麦村的人似乎很容易忘记以往的事,时间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对这个安分的外乡人的态度渐渐变得亲昵起来。一些妇女给他送来了山枣和谷物,老人们也来到那间破屋里帮他张罗着。外乡人的脸色变得晴朗柔和起来。村中祠堂的老倌提出可以在祠堂里增设一个祖先的牌位,让这对新婚的“年轻人”在那里拜堂成亲,但是这个外乡人默默地拒绝了。他执拗地认为他的祖先不在祠堂里而在水中,他拉着那个高个子的女人来到了苏子河边,对着宽阔的水面跪了下来,吻了一下河边的烂泥。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晚上,林中那间木房的门被大风吹散了,看林人准备回村取来一些铁钉将它重新钉好。他提着马灯,踏着坚硬的冻土朝村里走,当他走到苏子河上那条窄窄的木桥上时,他看见河边的那间屋子里亮着灯光。那亮光在静谧的黑夜中将树木衬得橙黄。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一想到那个晚上的月光就使人莫名其妙地难受。”看林人说。他的眼前一次次闪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朝那片灯光走了过去,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他在那扇暗红的泥窗下蹲了下来,捅破了窗户纸。
那年正月,已经开春二十多天了,而天气却像隆冬一样寒冷。刺骨的风从落光了叶子的树梢上吹过,在屋檐和瓦缝中发出低低的回响。那个女人坐在床沿的一边,男人在另一边出神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出女人上马桶的声音,看林人看见女人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准备将裤腰带系上,男人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女人肥大的黑裤子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我一辈子只看见过一次女人的身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林人说,“现在看起来,女人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角又稀又白的胡须,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真的,可有可无——这事也许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那时,看林人伏在窗下,在闪闪忽忽的灯光中,他看见那个外乡人把女人的衣服剥得精光,然后吻她,从她的小脚趾开始,沿着她身体的中间慢慢往上。女人的身体战栗着。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她那老鼠一样可怜的眼睛中,像是在担心着一件什么事发生。男人的动作越来越粗鲁,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随后,那个外乡人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那张破床吱吱嘎嘎地响着,女人的身体像盛在杯中的水一样晃荡着。这时,看林人听见隔壁小青在睡梦中发出的咳嗽声,外乡人像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脱掉衣服,露出瘦蛇一样精赤的背脊。
“不久,我看到了一件让人纳闷的事——那个外乡人上到床上后不一会儿,又从帐子里钻了出来,他沮丧地穿上衣服,走到墙边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可怕的脸色。他点上烟斗慢慢地吸着。女人在床上低声地啜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先我想也许是那个外乡人不会干那事,但后来我才听说那个叫二翠的女人屁眼边上少了一个小洞。”看林人说。
就这样,那个外乡人在屋子里一直坐到天明。后半夜,风停了,油灯也快燃尽了,看林人在窗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天亮的时候,暖烘烘的阳光将他晒醒。
棉花成熟的时节,秋色渐渐地深了。这天早上,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圆形的池塘前。枯黄的树叶和草尖上覆盖了一层薄霜,鸟儿迟暮地飞走了,在它孤单的叫声中,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
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小青正在剥一只兔子。她黑布衫的对襟上也沾上了兔子的血迹。“昨天晚上,有两只兔子给狼咬死了,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村里的狼多了起来。”小青说。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炉子生上,我答应了。“我知道你在村子里四处打听我父亲的事。他已死了四十多年,我不懂那些事对你有什么用处。”她说。我笑了笑。
“你从哪里来?”小青问。
“城里。”
“城里干那种事的人也一定很多吧?”
“什么事?”
“我是说妓女。”
“过去有。”
“在我们的船上,这种事不算什么,”小青说,“可岸上的人都把它看得很重。我来这里后的四十多年,村里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据说外地人经过麦村的时候,也绕着道走。本来,我们船上的人都是一些本分的渔民,后来我们的祖先帮助一个叫陈友谅的土匪打过仗,姓朱的皇帝得到天下后,就下旨不准我们上岸。有一年,这一带发生了严重的饥荒,船上的妇女才开始上岸拉客,慢慢地,船队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你父亲死后,那个叫二翠的女人去了哪里?”我问。
“死了。”
“死了?”
老人许久没有说话。她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盆里洗净,搁在一只铁锅里,炖在炉子上,回到她原先待着的那个位置坐下。
“二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死完全是因为我。父亲死后,她就被娘家的人接回去了,她的家在二十里外的山脚下。有一年夏天,二翠来村里看我,顺便给我捎来了几件褂子。她在村里住了几天,刚巧碰上了那件事。那天晚上,我和二翠正在桌边剪鞋样,听到村头响起了狗的叫声,二翠说,好像有什么陌生人到村子里来。过了一会儿,狗也不叫了,我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墙上石龛里的油灯突然灭了。我起先还以为是风将它吹火的,正准备将它重新点亮,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在暗中我们谁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我感到腰上被一个尖尖的东西顶着,那个黑影把我逼到了墙角。我终于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了。那个人抬手将我的衣服轻轻一捋,肩膀上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闻到了一般浓烈的酒气,他将嘴凑在我的胸脯上……”
老人双手交臂抱在胸前,她像是感到有些冷,又仿佛沉浸在那件令人心悸的往事中,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我注视着地上的兔子的内脏,心头一阵冰凉。
“二翠像是被吓蒙了,过了好久她才镇定下来。她从屋子的另一侧跑过来,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个人的腿。二翠对那个黑影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出阁,你一定想干那种事,就和我干吧……’那个人像是笑了一下,稍稍转过身,我感到他手里的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下,二翠的手就松开了。”
“现在想想,”小青说,“二翠当初真不该那样拦他。这种事我从小就在船上看惯了,每天晚上都有一些当官的和商人到船上来,有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他们就在船舱里铺上一块草席,抱着妓女滚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将我按在地上,那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怎样害怕,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疼。在蟋蟀的叫声中,我听见二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那个男人走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铁一样硬了。后来,村里的媒婆有一天来到了我的屋里,她问我是不是愿意嫁人,我说好吧,几天后,我就嫁给了现在的这个木匠。他是一个老实人。”
“所有的事情全都会过去,只有人死了不能再生。”小青说。她走到那个火炉旁,用蒲扇在炉门前扑了几下,炉火渐渐地旺了,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兔肉的香味。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屋子里的光线也亮堂了许多。我看见窗外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农妇在摘棉花。
“你的父亲是不是写过一本什么书?”我问。
“没有,他不认识字。”
“那么,你们祖上是不是有一些书传下来,比如家谱之类?”
“不知道,如果有的话,也同父亲一起埋掉了,”小青说,“这件事也许父亲知道,可他死得那样早,谁都没有料到。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八十多岁了。我总也忘不了他那张脸。我常常到离村很远的集市上去卖花,秋天是金菊,春天是栀子花。每天我卖完花回来,他都坐在门前的山榆树下等我。”
老人用手背揩了揩眼圈,呆呆地看着炉子上冒起的轻烟出神。
“我现在还是非常想他。”小青说,“有一次,我正在洗澡……”
这时,她的丈夫推门进来,小青站起身帮他把刨锤和锯子从肩上拿下来,搁在鸡埘上。木匠径自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咕咚咚地喝完。
“地里的棉花该收了。”他说。
一个黄昏接着一个黄昏,时间很快地流走了,在村落顶上平坦而又倾斜的天空中,在栅栏和窗外延伸的山脉和荒原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整日整夜被那个可怜的人谜一般的命运所困扰,当我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村子——它的寂静的河流,河边红色的沙子,匆匆行走的人和他们的影子仿佛都是被人虚构出来的,又像是一幅写生画中常常见到的事物。
在我离开麦村回到城里的当天,我在门廊里拿到一封信。信是一个姑娘写来的,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去横塘看望那个叫李贵的老人时,她正在门前的池塘为他拆洗被褥。她在信中说,李贵患了一种“很严重的病”,也许活不长久了,他在临终之前,为了许多年之前结下的一面之缘,很想再见我一次。晚上,我坐在灯下重读了这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够看出这封信是一个月之前寄来的。这个昔日卖麦芽糖的老人脸上凸出的颧骨和姑娘深陷的笑靥同时跃入我的眼帘。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北去的火车。
当我在竹林背后找到那座低矮的平房时,已是三天后的中午。老人倚在墙边,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盹。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扶着墙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我知道你会来,”老人说,“前些天,死神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在棺盖上躺了一个白天,晚上又醒了过来。”
我们挨着墙根坐了下来,在老人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架完好无缺的机器,它内部的每一个零件都生了锈,只是凭着惯性在慢慢运转着。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病,只是自然的衰老将他带到死亡的边缘。
“我的侄女整天在念叨你,她说你也许由于事情忙不会来了,我想你一定会来。”老人说。那个姑娘正在一根铅丝绳上晾衣服,她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
“我最近到麦村去了一次,回来后才看到你们的信。”我说。
“麦村?”
“就是我碰见你的那个村子。”
老人点了点头,他的灰暗的眼珠凹陷在眼眶里,注视着天空下飞过的几只鸟,像是要将一些光在眼前聚集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说。
“什么事?”
“你是不是记得在麦村的那个晚上?”
“记得,我们像是宿在一个郎中家里。”
“后来下起了大雨。”
“是的。”
“那天晚上你好像出去过。”
老人怔了一下,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个姑娘走到他身边,在他背上捶了几下,老人转过身,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墙边的草丛里。他的嘴角朝两边撇了一下,做出一个笑容:“我从小就患了梦游症,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以为一直睡得很好。”
“你确实出去过一次。”我说。
“也许吧。有一次我从梦中爬起来在外面的旷野上走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的侄女才在一块麦田里找到了我。”
午后,我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下,连日的奔波已使我精疲力竭。这时,那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天气渐渐冷下来了,风雨将屋顶上的稻草打得又黑又薄,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稻草换成新的,我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房顶,但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我干得非常慢,到了晚上,老人披着一件单衣,手里擎着油灯站在屋檐下,他的样子使我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啃空的核桃壳,我的心中掠过一丝忧伤。
我在那里住了三天。临走之前,老人坚持要把我送到竹林外,一条狗从后面追上了我们。我们走到一处断流的溪谷旁,老人停了下来。
“这一带人很少,每天傍晚我都到这里来散步。”老人说,“在黑夜来临之前,总是青黄陪伴着我。”
“青黄?”
“这是一条良种狗。它的毛色很特别,背上是青蓝色的,肚子的一侧有一个黄颜色的斑圈,看上去像一块膏药。”
我抬起头,看见那条狗嗅着田野上泥土的气息,摇着尾巴走远了。
几年之后,我在市立图书馆的二楼翻阅一本编于明代天启年间的《词综》,在这本书的第九百七十一页上,我偶然看到了“青黄”这个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