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陷阱》的小说。故事在进入高潮之际突然结尾,使读者感到失望。这些天,对小说结尾咨询的信函像季候风一样朝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刮过来。来自遥远的乌拉尔汗的一位著名评论家在信中这样写道:你将一个个装满珍珠玛瑙的箱子搬下了船,却把钥匙遗失在货舱里。这位评论家的指责虽然很有见地,但是作为作者本人,并非没有难言之处。我想,一场美尼尔氏猩红热是那个备受非难的小说结尾诞生的真正原因。在那场蔓延一年零四十九天的灾难中,本城有七十六人丧生(其中两名教授,一名牙科医生),而我作为这场猩红热的第一名患者却侥幸活了下来。现在,当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云消散之后,当繁荣再一次从萧条中生长起来之后,我没有理由不接下去叙述我的故事。我记得那篇题为《陷阱》的小说末尾有这样一句话:和棋的重逢俨然是另一个故事。
现在,亲爱的读者,我将这“另一个故事”,也就是《陷阱》以后发生的故事的梗概记述如下。
我和棋的重逢是在一次城市安全用电演讲大会上。我走出演讲大厅时,天色已晚。等待签名的听众在门外瑞雪飘飘的寒风中已经站了很久。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棋。棋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讲演,你对那些因触电致死的人的尸体的描述太逼真了,它使我闻到了烤焦了的耗子的气味。我说哪里哪里,然后我们就交换了住址。许多天后的一个周末,棋来到我的住所。我们面对着咖啡罐和桌上的一只盛有柠檬水的杯子,作了一次彻夜长谈。这次长谈使我们在如下问题的看法上形成了一致的观点,那就是,我们认为,尽管对于我们来说恋爱尚未开始,但结婚的条件似乎已经成熟。我们结婚的当天,坐火车去阳关一带度蜜月。在车上我们结识了一对新朋友:油漆匠官子和他的妻子梅。官子是一个沉默的人,看起来显得有些猥琐。梅却长得楚楚动人。
我们结束了那次愉快的阳关之旅回到城里后不久,我和妻子棋曾去拜访过这对夫妇。他们居住在一个有黑色尖顶的房子里。我和官子不常见面。但当我匆匆穿过这座城市的腹地时,也会偶尔碰见他,有时在街道的另一侧,有时在地铁车站上。
我和妻子婚后生活一度非常融洽,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深夜,棋在睡梦中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喃喃自语道:
我不久就会离开你了。
不久以后,她果真离开了我。
故事大体就是这样。至于她离开我的原因,我一直不辨经纬。仅仅是因为我和官子的妻子之间的几次幽会,还是别有原因?
有关这个故事的具体细节已被我遗忘。幸好我保存了一些我和棋婚后的日记(它也不过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我将它附在后面。另外,我和许多聪明而又敏感的读者一样,对日记出现在小说里极为反感,因此我改变了它的形式。
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了多久。
咖啡罐放在桌子的中央。印有深棕色飞鸟图案的桌布覆盖在桌面上,和这张长方形桌面相比,它显得有些小,就像一个成年人穿着的儿童衣衫。桌布没有遮住的部分露出漆成白色的桌面,桌子的边缘有一些啤酒瓶盖之类的硬物磕碰留下的锯齿般的痕迹。桌布上溅落着一些颜色鲜艳或模糊的肉汤和渍印——它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
咖啡罐旁边是一只杯子。空空的内壁凹陷下去的部分在外壁上凸出来。这只有半圆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给人以透明的感觉。杯子放在一只染成蓝色和红色的草编垫上。由于光线的照射,盘垫上有一条狭长的杯子的阴影,阴影漫过盘垫延伸到桌布上。旁边是一块风干的橘皮。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这张桌子的一头抵靠着墙壁。那里有一扇窗子。
窗帘布是用墨绿色的灯芯绒做成,没有褶皱的一面朝着屋内。它像幕布一样敞开着,从窗口可以看见屋外街道上落净了叶子的树木和闪动的人影。
好吧,棋说。
我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伸手将杯子朝自己的面前挪了挪,但没有喝。她的长发像是刚刚褪洗掉多余的油脂,蓬松而富有光泽。她穿着一件立领半长花呢大衣,大衣最上部的两颗纽扣没有扣上。里面介乎淡黄色和奶白色之间的毛衣的领子盖住了她的嘴唇(这个嘴唇在我的记忆中有着蚌壳一样的线纹),护士般的眼珠黯淡无神。
我还记得那个像现在一样的冬天,那个黑夜。园中树木的枝条中有风的声音轻轻滑过,你瘦削的双肩轮廓分明,它像一堵墙在我眼前静静地移动,我仿佛看见你的背影朝我走来,越来越近。我还记得那个积雪的清晨,是星期四,还是星期六?你的影子出现在我的窗口。窗口上挂满冰凌,你撮起嘴唇朝它吹了一口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棋将杯子重新挪动了一个位置,没有说话。
有钢琴的声音飘进屋子里来,那是城市“白洞”音乐群体最著名的曲子《初恋的地方》。琴声像是从街道的另一边传过来的。那大概是一个儿童在练琴,因为有一段节奏感不强的过渡音程,一连重复了许多次都没有弹准。
那么你是否还记得——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棋说,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的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过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了雷声,还有在炉子上——
电话铃响了。
在客厅和卧室连接处的过道上,有一只小方凳,上面搁着一部老式电话机,我去接电话的时候,棋停止了说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近来气温骤然下降,他的胃部隐隐作痛,一连七天呕吐不止,他问我服用哪一种类型的药更有效,是咪希替丁,还是澳大利亚胃宁片?我想电话是打给医院咨询部的,他拨错了号码。我告诉他,大概服用一些止咳糖浆就可以了。他说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棋的身边,在她对面坐下。她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又接着往下说:
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的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过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的雷声还有在炉子上烘焦的尿布——我们怎么能每件事都记得呢?
我慢慢地吸着烟。贴着裱纸的墙上有一只壁灯。它的光亮并不引人注目。棋侧着身体坐着,面向着壁灯的脸上细而白的皮肤显得非常清晰,另外半边脸则有些暗。壁灯的灯罩上两三只羽翅沉重的苍蝇蜷伏着取暖。
你想想我们的嘴唇曾经怎样紧紧地贴在一起——
棋将她的浅黄色或奶白色毛衣的领子往下拉了一下,露出了嘴唇优美的曲线。她笑了一下。她的动作是为了让我欣赏她的嘴唇,还是留意她的笑?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沉默是没有水分的空气,它爬附在屋内的每一件物品上,包裹住了钢琴潮湿的乐音,并越过门窗,蔓延到大街上。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长桌前坐了多久。
电话铃又响了。
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电话,却把桌面上的咖啡罐碰翻了。赭色的咖啡沿着桌面流到木质地板上。我把倒了的咖啡罐扶起,没有理会那些黑色的残渣,去过道接电话。
等一等。棋说。
我已经走到了那部老式电话机旁。
那是隔壁的电话铃在响。棋说。
我侧耳聆听,铃声确实是从隔壁传来的。同时我还听到了咖啡落在地板上的嘀嘀嗒嗒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拿起了电话的听筒,然后又将它放下。
清晨,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悄声说话。那时天已大亮,太阳在草原消失的地方泛出橙红的光。
她的话并非毫无意义,但句子有些不连贯,像草原上刮过的飘忽不定的风,让人难以捉摸。她说有一件事情让她透不过气来。
现在高原上正是草枯季节,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鸟粪。我们的汽车到达这里后已经是深夜。旅途的疲劳使我们来不及选择更好的地势,我们在草原朝湖边延伸的斜坡上铺了一条被单,倒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当我耳边响起呓语一般的说话声时,我还在做梦。她说有一件事情让她透不过气来。当我在混沌的睡意中辨别这句话的含义时,她却没有了下文。过了一阵,意犹未尽的话又以相同的语调在静谧无声的旷野里重复。
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
一股温暖的气息慢慢爬上了我的脸。我知道,太阳已经升高了。我的眼珠感到了被眼帘隔着的刺眼黄色——蓝色的背景。我睁开眼,梅躺在我身边。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脖子,她长长的发梢撩得我的脖颈有些痒。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记得昨晚我是挨着妻子棋躺下的,黑夜中,我们移动了位置)。
我躺着没有动。
云团在湖水的上空堆积得很厚。在深秋的季节,我看见高原和湖水连接处的那些深黛或银白的色块层次分明。从我们躺着的这个斜坡往下,有一个更加低洼的避风的地域,昨夜与我们同车而来的大部分人都躺在那儿。女人们大都侧卧着,蜷曲着双腿,使臀部看起来更加突出显眼。有一些男人将帽子盖在脸上,遮挡阳光,这一摊正在熟睡的人群再往下就是湖的边缘。那里,湖水卷起薄薄的泡沫正悄悄地从沙滩上退走,露出一片湿地,阳光很快就将沙滩上的水分吮吸干净。
梅的发梢飘散出树脂的清香,混杂了潮湿空气中枯草的气息。我轻轻地翻动了一下手,准备将它抽出来,我的手心在她汗涔涔的掌上错开,我感到有些气短。我的手停在了她上衣的边缘。在那里,玄黑色的衣边和裤子的腰带之间,露出一段椭圆的肚皮。我的手指迅速地滑过那片有凹陷肚脐的皮肤(肚脐以下的部分被她不太合身的裤子遮盖住了,但我还是可以看见她腹部以下三角形区域的轮廓),我浑身一阵冰凉。
这是一个寂静的清晨,高原上光线的能见度很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官子还在熟睡,棋却不见了踪影。
我从梅的身边站起来,她没有醒。在我的左侧,两个司机睡眼惺忪地拎着铅桶朝湖边走去,铅桶在他们手里晃动着,发出刺耳的锈蚀金属的声音。在湖边,棋正蹲着身子在漱口,在她背后,我看见耸入云端的格格祁林山脉的山顶覆盖着积雪。
我走近棋的身边。
我在她身后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继续刷牙。湖面上浮动着牙膏泡沫和血的混合物。
你昨晚睡得好吗?我说。
被单底下有一块鹅卵石硌得我的脊背疼,你呢?
我睡得很好。
我在棋的身边蹲下。棋伸手拂去水面上污糟的漂浮物,捧起一汪水,将送到嘴边时又停住了。我看着水从她的手指缝中慢慢漏走。
这湖里有鱼吗?
没有。
怎么会?
这个盐水湖里微生物不能生存。我说。
棋喃喃自语。她说小时候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里,每天清晨她去河边刷牙,都有一些小鱼在她面前蹿上蹿下。过了一阵,棋突然问我:
你对梅这个人怎么看?
我一愣。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是问你对梅这个人怎么看?棋说。
她像一只黑鸽子。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迷人?
是的,很迷人。
很美?
不。
这时棋已经站了起来,她用毛巾擦了擦嘴角。我们沿着高原的那个斜坡朝原先我们躺着的地方走去。
梅和官子也已经起来了。他们正在把那张蓝白相间条纹状的被单卷起,梅伸手将沾在上面的草茎拣去。我们走到他们跟前时,棋又对我说:
黑鸽子在我们那儿被称为乌鸦。
是的,乌鸦。
乌鸦?
梅像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回过头看了看棋,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
棋笑了一下,她抬手指了指天空。
一只黑色的鸥鸟飞过湖面的上空,消失在远处。
昨晚我一直睡不好,好像有一件事让我透不过气来。梅说。她的身后,我看见官子勉强地笑了一下。
一场寒雨打暗了树枝。
伞状的树木的花籽浸透了雨水,落在潮湿的沙地上。突如其来的阵风卷起街面上的树叶和纸品包装盒,带来冬天的气息。太阳停在远处光秃秃的矮树和楼房平顶的上空很久没有移动。
以前很少出现这样的天气,官子说。他朝我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
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着白色的尖顶和圆形的老式排水槽。这幢房子年久失修。侧面青灰色的砖墙上有一些十字形的铆钉。墙基已经歪斜,爬满了青藤和苔藓,风吹雨打变成黑色。
房子的前面有一个竹篱围成的院子,鱼形竹枝和叶子已被吹落。院子堆放着待漆的床板、橱柜和窗骨。那些用洋松、榆槐做成的新式家具上雕满了浮藻一样的花纹。官子正从一只八脚圆桌(它的脚微微翘起)上刮下旧漆。扁形刀在木器上刮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
梅不是一个很坏的女人。官子说。
是的。
坏还是不坏?官子停下刮漆的动作,看了我一眼。
不坏。
以前我们两个相处得很好,现在可不行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现在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张床上睡觉,其实也不是她不愿意。她每次在我身边躺下就呕吐。结婚反而将我们远远地隔开了。
官子拿起一张砂纸磨掉圆桌上残剩的漆斑。
你看前面楼房上空的阳光,天空被分隔成两半,官子说,一边有阳光,另一边没有。没有阳光的一半恰好是另一半的影子。
我朝远处看了看。
你和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官子问。
就是那次去阳关,在火车上。
官子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的鞋子、裤管和上衣着满了各种油漆,就像我常常在城市阴暗的咖啡馆里看到的先锋艺术家的服饰。而我想象,官子衣服原先的颜色是黄色。在官子的身后,我看见梅端着碗盘之类东西的身影在屋子里闪现。有一种搪瓷碰撞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她常常一个人外出,深夜也不回来。
我没有吱声。
有时我想,她大概爱上了另一个人。官子说。
谁?
不知道。
那张八脚圆桌旁边停放着一樽黑漆的棺材,我用手指敲了敲棺盖,里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
这棺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我说。
那是用硬纸板做的。
屋顶上有两根电线穿过,电线上停息着七八只鸟。全是麻雀。我不知道它们为何待在那里。屋檐下窗帘的一角被轻轻掀起,梅从窗口露出脸来,她朝我们招了招手。
官子将手里的猪鬃毛刷搁在一只蓝边碗中,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朝屋里走去。过了一阵,官子又重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来到我面前,碰了碰我的胳膊:
叫你。
我走进了那间房子。
梅正从一只大圆木盆里将洗净的被单拉出来,她让我帮她拧干。风吹起屋里的堂灰,梅走过去将门关上,用一杆木杈将门抵住。
他的手里全是油漆——梅解释说。
阳光终于照临了这幢房子。有一线亮光从门缝中透进来,像一束手电的光。屋子里梅的身影有些暗。她将湿漉漉被单的一头递给我,自己捏住另一头。
他的手上全是油漆。梅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身上也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油漆的气味从床上,被子上,他的头发、皮肤里渗出来——不知道他的(以下几个字她说得非常轻,我没有听清楚)有没有?我讨厌油漆的气味。它让人憋得透不过气来,我每天都要洗一次床单。不过,也有人喜欢油漆的气味,你怎么样?
我还可以。
棋怎么样?梅问。
她很好。
我是问棋喜不喜欢那种气味?
不知道。我很奇怪梅为什么问这个。
一只老鼠爬过窗台,碰翻了一根半截的蜡烛。屋子里很乱。靠墙放着一个煤炉,炉膛里塞满了煤灰,好久没人捅过了。
我该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事一直缠着我,我做梦都在想它。
什么?
那次阳关之旅,我们一直玩得很愉快。梅说。
是的。
不过——
梅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我和她都看到有人在推门。我拿开抵在门上的木杈,官子走了进来。
天气真好——官子说。
车轮启动的时候,车外的空间陡然开阔起来,站台的最后一个绿白相间的方柱慢慢从车窗里闪过。一节正在调度的火车头迎面开过来,吐着白烟,在布满道岔的亮铮铮的铁轨上消失了。车轮碾轧轨道的噪声逐渐增大,间或插进来一阵刺耳尖利的鸣叫;写满广告的长条形的矮墙像电影胶片一样旋转。
棋的手里捏着一只扁桃形的米黄色小包,断断续续地讲着一个故事。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她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歪过头注意我是否在听。
她说到宇宙在经历了一次亘古未有的阴阳大裂变之后地球上唯一的幸存者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苏珊一天深夜天空降下大雪苏珊裹着大衣穿过荒无人烟的焦土走进一座简陋的木结构住宅她打开卧室的门看见一只猴子握着手枪等着她你就是美女苏珊吗猴子说——棋睡着了。
车厢内很乱。越过车厢连接处的黄色小门,我能看见另一节车厢的内部——它的不锈钢货架和晃动的人影,有争吵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我对面的黄木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穿着浅灰色的旧式西装,西装的领口开得太小,露出一截黑紫两道斜条的领带。他手里握着一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头靠在他的左肩上,看上去显得沉静。在火车沉闷单调噪音的节奏中,他显得有些不安。他用大拇指在女人手心里写着字,不时地站起来,想看看另一节车厢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女人偶尔朝我瞥过一眼,当她发现我也在打量着她时,又垂下眼睫,看着脚下棕红色的地板。
我仍旧看着窗外,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可见的树木和起伏的山丘常常被一些楼房、电线、桥梁隔断。我的眼前不断闪过锈点斑斑的储存煤气的圆形铁塔、田野上蓬乱的枯草、理发店里重叠的白色人影。在一条窄窄街道的拐弯处,一个骑红色自行车的人正在转弯。
我叫官子,对面的那个男人对我说。他像是一直寻找着和我搭话的时机。
我点点头。
我正想对他说些什么,火车驶进了一条很长的隧道。隧道中不时闪过红色信号标志灯的亮光。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那张木床在卧室的一角靠墙放着。它的形状和其他式样的床没有什么区别。床的四角有一些涂着刺眼红漆的圆形柱子支起一个竹编的顶篷。床上没有挂帐子。它在整个空阔的房间里并不显眼,我在房间里待了很久才注意到它。
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吊灯,在我和棋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它还在不停地晃动。乌贼鱼一般的金属灯架的阴影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像钟摆一样来回移动。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移动了位置,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印有斜条花边方格的水泥地板上,铺满了酒瓶、玻璃杯、瓷器的碎片(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摔碎的玻璃片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直响)。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小方桌。我和棋进屋后就在方桌的两边坐下。
官子蹲在墙角,他的手里抚着一只橡皮做成的婴孩(我无法判断出它是男婴还是女婴),他的头顶上方是一扇被细长木条分隔的窗子。梅坐在那张床上。床沿有一些褐色的棕榈树的树皮从床单下露出来。她的臀部压着的部分陷得很深,她的脸上有几道被手指抓破的血印,已经不再往外渗血。我并不觉得她的脸上的疤痕损坏了她的美丽。
在我们来到这座有黑色尖顶的房子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个房间里静默了多久。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沉闷的敲打木桩的声音听起来显得非常短促,它的余音像是被夜晚的风吸掉了。
你是否还记得从前,官子说(他的喉咙里发出盥洗室的下水道被塞住的呜咽)。
从前,
从前,
从前——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梅说。
可是我还记得。官子说,我记得那个和现在一样的灰色的星期三,我们在一棵榕树的影子里避雨,看雨线把天空和地面缝在一起,聆听珊瑚海的涛声,我不知道在那棵树下我们停留了几分钟几个小时。在另一个星期天,我们的电缆车从祁祁格连山的山顶往下滑,在你飘动的长发的空隙中,我的眼前依次呈现出雪坡、森林和草原的景色。我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舞会,在舞曲停顿的瞬间,我朝你走去,灯光下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还记得——
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梅说,回忆是一杯毒酒。过去的事,比如说一条挂在门口竹竿上晒干的咸鱼,或者童年时用的滑雪板,在一个傍晚或早晨在梦中听到的雷声,还有炉子上烘焦的尿布——我们怎么能每件事都记得呢?
一些冗长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在这个房间里回荡了一阵,他们的谈话像是被冰封住了。我想在另一个房间,或者另一个黄昏清晨中午和夜晚,这些话已经被另一个陌生人重复了许久。
我正对面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油画的下面是一沓日历,日历的前面已被撕掉。我所看到的这一页其形状如下:
公元一九九四年
十月大
22
星期三
今日霜降
梅坐在那张老式木床的床沿,显得非常轻松。她的脚边有一只打开的木箱,木箱内壁裱着暗红花格的衬布,飘散着浓郁的樟树的气息。那张木床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物件:一串带有银白色珍珠项链的旧表,一把折叠式黑伞,两只鸡血石手镯,一双牛皮栗色靴子和一些橙红色深红色玫瑰红色——黄色青灰色深绿色的雪花呢腈纶羽绒布各种衣物。
每一个热恋中的人都无法想象现在。棋说。
现在?
官子和梅分开了。
并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要经受分离。我说。
热恋有时就是分离。
它们就像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的头和尾,形状没有什么不同。棋说。
我看着棋白皙的脸。她像是已完全进入了角色。她像是被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感染了。她一次次回避我的目光。
梅已经将她的东西塞进那个樟木箱子里,由于装的东西太多,箱子的正面被一件硬物顶出了一块。
梅提着箱子走到了门边。
我走了——梅说(而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跟我说再见)。
官子蜷曲在墙角开始抽泣起来。在悲痛中他的手挤压了那个橡皮婴孩的肚脐,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我和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梅正在转动门上的把手,她转过身来,笑了一下。
……缀着黄昏。你的白色太阳帽的蓝色饰边在人流中沉浮。我和棋站在岸边沙滩上。朝那条大船围拢过去的黑压压的人群将我们挡住了。棋说,我们等下一班船吧。我说只好这样了。我的视线停留在河面浑浊的裹挟着泥沙的水线和你之间,炫目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球一阵阵酸疼。你的左手举着那只扁桃形的米黄色小包,右手拽住官子的胳膊,你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那条布满铆钉的跳板,你的身体倾斜着,一个装着绿尾鸟的笼子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你回头来,目光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一个人。你看见了站在岸边的我。一辆湿漉漉的自行车的前轮撞到了你的腿,你皱了一下眉,回过头去。官子在你的脊背上重重地推了一下,你就上了那条船。你扶着栏杆,看翻腾的河水撞击着船帮,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你是在向我告别?刚才在那节沉闷的车厢里,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和官子漫不经心地谈起秋季的天气,雕塑和花园以及一年一度的城市流行歌手大赛,你的目光灼闪着妒火。当我侧目看你的时候我发现你也在打量我。我盯着你的脸,你垂下长长的眼睫看着脚下深棕色的地板。我想着一个男人一生中至少要被女人迷惑一次。我的足尖抵着你的鞋,一股冰凉的气流爬遍了我的全身。在车站的月台上,我们一下车就被拥挤的人群隔开了。我和棋赶到渡口的时候,人流将你和官子卷上了船,却把我们留在了岸边。我看见一个穿粉红色救生衣的水手模样的人开始转动船头的轱辘,一只鸡爪般的铅灰色铁锚露出了水面,机舱顶篷的烟囱里喷出一股黑色的气体。船要开了,我看见官子在底舱里向你招手。你走下那个潮湿的阶梯,又一次回过头来。下一班船来得很迟,当时天已经黑了,我和棋在暮色四合的傍晚谁都没有心思说话。我们到达对岸后,发现你们在岸边的苇丛里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我们?我想一定是你劝说官子留下来——
不,是官子让留下等你们的。梅说。
官子?
是的,他说他不认识去阳关的路。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梅坐在窗口,柔和的阳光染黄了她的发梢。早市还没有散,有一些虚弱的叫卖声从街道的另一侧传过来。梅转动着那只有半圆形把手的茶色玻璃杯,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们的汽车在阳关的一个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抛锚,已经是深夜了。司机让我们在湖边露宿。我们在地上铺了一条白色的床单,倒下就入睡了。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你的脸贴着我的脖颈,你的发梢的针芒撩得我的脖子有些痒,你的一只手搭在我手背上。我记得前一个晚上我是挨着妻子棋躺下的,如果不是你故意这么做,那一定是在夜晚我们不知不觉移动了位置,你不是故意的吧(梅插话说:不是故意的)。汽车将我们带到阳关的海边。我记得那是一个平静的海湾,漫长而荒凉的海滩向远处伸展着,乳白色的海水的泡沫一次次爬上沙滩的斜坡。你在海里真像一条鳗鱼。你的水性很好。你甚至远远地甩开官子,游到了有红蓝白塑料漂浮物的安全线外面。阳光直射海面。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湛蓝的海水连接着远处茫茫的天际。我们隐隐看见有一些大型船只和军舰在很远的地方驶过。我们在海水中泡了一个小时。官子说,海水有些凉。我们游向岸边。你走上沙滩的时候,你的身后潮湿的黄沙中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你穿着一件褪了色的亚麻布的游泳衣。这件绛紫色的游泳衣显得太小了,你的胸脯像是要将它撑破。有一些晶亮的水珠从你的背脊滚落,在你黝黑的大腿上形成一条条细长的水线。我们朝海滨的一间红房子浴室走去,在那幢房子旁憩息的鸥鸟被我们惊动了,它们在海滩上走了一段,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我从浴室里出来,在那条雪白的走廊上又一次遇见了你,你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你忘了关自来水的龙头了。你又重新走进了浴室。我听见浴室里自来水冲刷着瓷砖的哗哗的声音。我站在那儿没有动,等着你再次从浴室里走出来,在你的背后,越过白色走廊里的那扇窗子,我看见一只三角形的红色帆船从海面上划过——
给我冲杯咖啡好吗?梅说。
要加冰块吗?
梅点了点头。
你的叙述像我做过的每一个梦,梅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认识你。
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冰块在玻璃杯里慢慢消融。它碰撞着杯子的内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没有吱声。
官子已经站在那儿好久了,我穿过广场侧翼走下地铁车站灰色的阶梯——那条阶梯上落了一些硬果的外壳和纸折的花瓣——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好像他从来就站在那里一样。车站上很暗,我在走下阶梯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随着我脚步的下移,光线越来越弱。今天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节日,地铁车站上没有什么人,一两个人影在我眼前晃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卖票的老女人脑袋耷拉在胸前白色的肚兜上打盹。一辆列车开过来,光线从温暖的车厢里射出来,照亮了车站上潮湿的地面。官子显然已经看见了我。他站着没动。他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我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住。大概他觉得紧挨着我站着不太舒服,他悄悄地移动了位置,我们又隔开了一段距离。他穿着那件旧式的西装,开得很小的领口露出一截黑紫两道斜条的领带。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空的漆罐。节日的夜晚,广场鞭炮的声音隐约地传进来,我仿佛嗅到了硫黄的香气。这班地铁开走后,车站又归于沉寂。官子不是一个能忍受沉默的人。他侧了一下身体,眼睛正对我,他看了我一阵,像是突然发现了我一样,“啊,是你。”他说。我握住了他伸过来的虚弱的手,我的掌心有了一种被混合胶粘住了的感觉。
那班地铁开走了,官子说。
我来这里是为了避风雪,广场上下起了大雪,我说。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家里?我想看看节日城市的夜晚,我穿过一条空无人迹的街道,最后我来到了广场上,可是天空下起了大雪,你呢?
跟你差不多,官子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里面剩下最后一根香烟。我把它递给了官子,他拿起那根烟,划亮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他脸上苍老的皱纹和灰烬一般的头发。官子吸了几口烟,又把它递给我。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梅了,官子说,她那天晚上离开我之后,一直没有在这个城市里露面,我想她或许去了另一个城市。
可能。我说。
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
是的。
我在认识她的时候,官子吸了一口烟,又继续说下去,我就看出来她已经在考虑如何离开我。
……
我想——我说,她的离开或许是因为我。
因为你?
是的。
又一辆地铁开过来。隔着那些车厢透明宽大的玻璃窗,我看见车厢拱顶上垂吊的一个个圆形铁环在没有停留的车子上晃动。有一个穿着翻毛大衣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把手里的皮箱放在地上,朝手心哈了一口气,搓搓手,又拎起箱子从我们身边擦过,走上了那道通向广场的阶梯。
你刚才说梅离开我是因为你?
是的。
她爱上了你?
不知道,那次阳关之旅使一切都有了变化。
她跟你睡过觉?官子说。他的脸上镌刻着恐怖和悲凉,他显然不愿意正视现实。
是的。我说。
你跟她睡觉,你——怎么弄她?官子说。
我记不清了。我说。
官子没有说话。我们像雕塑一样站立在广场下的地铁车站上。我想,官子也许对男女之间的事过于敏感,他大概一直想着梅和我的事。
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想了一下,对官子说,棋也为这离开了我。
官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的不幸并不能使他宽恕我的过失。
一阵嗡嗡喧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我看见水泥路基上铺着的两根钢轨痉挛似的颤动着。过了一会,惨白的车头的灯光直射过来,最后一班地铁喘息着在车站停下。
官子没有跟我道别,他拎着那只空的漆罐,上了那班地铁。我看见空荡荡的车厢里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像熟人一样跟官子打招呼。
我看着那辆地铁开走了。
中午的时候,太阳的耀眼的火球烤炙着起伏蜿蜒的沙丘。我们沿着那道黑色的砖砌台阶走上了城墙顶端的烽火台。梅说她想拍一张落日的风景,我们背靠着城墙的马蹄形雉堞,等待着黄昏的到来。沙漠中气温冷却得很快,我们感觉到脚下蒸腾的热流渐渐消退了,从城墙上空刮过的风夹杂着细沙,呜咽一样鸣叫着,在远处卷起一缕缕灰白色的雾。我听见官子说风沙要到晚上才会停。他又说阳关一带的人把风沙称为干雪。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每当风沙从城头刮过,我就看见妻子和梅抖落掉散发中的沙粒。太阳慢慢地移向西边的团城,一片乌云遮住了它。本来我们准备当天下午赶回阳关旅店,等候落日使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颓圮的烽火台上过夜。
城墙的右边是一条扁桃形的护城河,河流的尽头像是被太阳点燃了。河边有一丛纤弱的芦苇,一辆运水的车停在那儿。没有人。我不知道这个烽火台建于何时,刻着银元和卍字图案的砖块被风沙磨得溜圆。城墙墙面上有一排深幽的圆洞,我想它可能是被古代守城的军士用来插刀条旗用的,我的耳边仿佛响着旗帜扑勒勒的声音。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远处祁格尔山的雪峰和漫无边际的戈壁滩都成了黑色的背景。我看见一串列车亮着白光在沙漠中爬行——就像一个人提着灯笼在走。我倚着城墙的墙角,开始慢慢入睡。我隐约听见官子,梅,还有我的妻子都在悄然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梅。我带着妻子到阳关来旅行,在火车里我和她不期而遇完全是巧合。我觉得她那黑潭一般的目光总是在背后盯着我——它在慢慢消耗我的生命。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妻子的爱,但梅的影子一直在妨碍着它。我又想起了昨天的阳关海边的一幕:她走上沙滩的时候,她的生命从那件褪了色的亚麻布的游泳衣、她的胸脯、她的流淌着水柱的黝黑的大腿上溢出来,留在了她身后一串浅浅的脚印里——每次想起它,都使我增加了对自己的厌恶。现在,爱情、欲望、伪善、真心的永无休止的迷惑又一次困扰了我。我还记得《圣经》里的一段话:爱情存在于哪里呢?它或许是一种疾病,我们看到的只是欲望。上帝的声音并不能使我得到平静,因为我感到妻子实际上已经构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她不仅存在于我们待过的每一个房间,而且填满了我的记忆。我想我在中国这块自相矛盾的土地上生活了近三十年,对道德和灵魂安宁的渴望与日俱增,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明(我讨厌这个词)正在悄悄地改造我。我似乎觉得这种“文明”在改造我的同时,也粉碎了我。我的身躯正在被撕裂。我想写一篇小说,记下这次旅行。我或许应该在小说里给妻子一个别名:棋——她在我的那篇题为《陷阱》的小说中只是一个陪衬人物。我想用一种我自认为是新的方法来结构我的小说。读者会宽容我吗?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这样一位作家的作品不会有太大的兴趣——至少目前是这样。
给我冲杯咖啡好吗?梅说。
要加冰块吗?
梅点点头。
你的叙述像我做过的每一个梦,梅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认识你。
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冰块在玻璃杯里慢慢消融,它碰撞着杯子的内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太阳在城市的上空升高了,气温开始暖和起来。她紧抿着双唇,眼睛漠然地看着窗台。阳光又一次染黄了她的睫毛,照亮了她脸上纤细的毛孔,她的发网下翘着乌黑的发梢。屋子里充满了她的呼吸的气味。我挨在她身边坐下,我的左腿抵着她的膝,我感到腹部一阵空虚。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将手心翻过来,我看见在强烈的光线照射下,她手心的掌纹像叶络一样清晰。她的皮肤里深藏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忧虑,血液里跳荡着微妙的警觉。我的身体渐渐靠近她,她没有动。她的鼻息在宁静的房间里很响。
梅推开我的手,脸转向我:棋什么时候回来?
她去危城体育馆了,可能要到很晚才能回来,一年一度的城市流行歌手大赛今天演出第一场,我说。
是旧金山摇滚乐团?
不,是圣地亚哥山羊三人合唱小组。
他们弹三角琴伴唱?
是的,三角琴。
你是怎么认识棋的?梅端起那杯柠檬水喝了一口,突然问我。
我遇见她是在一次城市安全用电演讲大会上,也许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在那次演讲大会后不久的一个周末,她来到我的住所。我记得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像今天一样,我在柠檬水里掺了冰块,她没有喝,那天晚上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天快亮的时候,我送她回家。那是一个平常的灰蒙蒙的清晨,我们走到一个有红绿灯的街口停下了。她说她将项链忘在我的房里了。我给了她钥匙,她返身去取。我站在街口的冷风中等她。那天清晨确实很冷。我一直等到太阳在天边泛出紫红的光亮,戴白口罩的清洁工出现在阴暗街角的路灯下,她还没有回来。我走回房间发现她早已脱了衣服在我的那张单人床上躺下了——这样我们就结了婚。
你很爱她吗?梅问。
大概是的,不过,你对这一点是不是很在乎?
不知道。
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她的有突出腕骨的手臂。她光滑的皮肤上泛起一层如青稞般的疙瘩。
我在车厢里第一次看见你,就预感到了今天。我说。
今天?
是的。我天天梦见你,梦见你的乳房像白鼠一样跳上我的阁楼,爬上我的床。
……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胛上她的发梢又一次撩拨着我的脖根我的太阳穴像被一块火炭灼伤我的血管仿佛化脓的伤口在不停地跳动着我的手拂过她平坦的背部停在她蓬乱的发上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到我的嘴里我吮吸着她的淡幽幽的体香呼喊着她的名字梅梅她说你慢着点我的孩子我感到她的身体开始发软我俯下身体帮她脱掉了她的沉重的皮靴拉掉她的散发着奶酪味的蓝色的袜子我开始吻她的纤足——她走路姗姗的脚跟那么白净她的脚背那么富有曲线我将她的小脚趾含在嘴里她痒了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掰开她的右手——它揪皱了我衬衣我将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领口她解了第一颗纽扣接着第二颗然后是第三颗我的手刚刚接触她的胸脯她就惊叫起来她的身体逐渐变硬我停下来我们大声地喘着气她的身体像一个发光的胴体她黝黑的大腿紧紧靠着我告诉她哪里是她的膝盖哪里是她的腰哪里是她的双肩她哭了露出白闪闪的牙齿什么爱情婚姻让妻子见鬼去我抱起她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我的嘴唇像木筏一样沿着她的脊背滑下——
当我们重新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时间已过了中午。梅神情木然地看着墙壁。
我觉得胃里很难受。梅说。
我没有说什么。
看着那幅画,我就要呕吐。梅说。
你是不是为刚才的事后悔?
不。
梅的目光注视着的白色墙壁上贴着一幅画。我想梅也许对它感兴趣。那幅画的风格近乎甜腻,我不喜欢它:覆盖着繁盛青草的山坡上,一对恋人正在走近。太阳的逆光将他们的身影衬成黑色。
这不是一幅普通的装饰画,梅说,在这对恋人伸展着双臂互嵌的阴影中有一块空白。
是的。
那是一具骷髅。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幅画:那片空白确实是一具骷髅。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张靠窗的桌前坐了多久。电话铃又响了。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电话,却把桌面上的咖啡罐碰翻了。赭色的咖啡沿着桌面流到木质的地板上。我把倒了的咖啡罐扶起,没有理会那些黑色的残渣,去过道接电话。等一等,棋说,那是隔壁的电话。我已经走到那部老式的电话机旁。我侧耳聆听,铃声确实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同时我还听到了咖啡落在地板上嘀嘀嗒嗒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拿起了电话的听筒,然后又将它放下。
棋从桌边站起来,走出了我的屋子,她的鞋跟在楼梯上踩出咚咚的声音。我听见它正在消失。棋永远地离开了我。
在那场蔓延全城的猩红热的阴云消散之后,我谢绝了城市福利会的疗养邀请,藏身阁楼专心写作。尽管医生一再叮咛:在病体没有痊愈之前,从事艺术创作可能会危及生命,但我想我的这篇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的,它似乎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创作”,这篇小说是我的一些亲身经历的片断的连缀——回忆这些经历使人沉醉,恍若隔世。我的婚姻以及那次离奇的阳关之旅的种种细节,在小说中已交代完毕(我努力保持事件的原貌),只留下了一件事没说。这件事和故事中的年月相去甚远,但和小说本身倒也不无关联。下面我就来谈谈这件事。就在我的小说写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张梅从城市近郊寄来的明信片,她在明信片的背后抄录了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事实上,梅在离开官子之后一直蛰居在乡间。接到明信片的当天我就来到乡间她的住所。她在一幢白色的低矮的房屋前已等待很久。她的门前有一个静静的池塘,池塘边的树木掉光了叶子。池塘中的一条脉形沙丘积雪未化,有几只鸽子停息在房顶的瓦楞上。
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正扶着门框从路槛上站起来。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衰老。她面容沉静,我从她灰白的发丛中再也看不出她昔日的影子。
我们倚着白墙坐着,这天下午太阳很好,正在消融的雪水从屋檐一角滴落下来。
前一段时间听说城里正在蔓延热病,梅说。
是的,很奇特的热病。
官子死了?
死了。
棋呢?
她死在疗养院里,我说。
你想喝一杯啤酒吗?
好吧。
梅起身进屋去拿啤酒,她跨越门槛时显得有些吃力,那扇开着的木门很像一张落光了牙的嘴。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雪,梅把啤酒搁在我面前的一只木凳上,对我说。
看上去不大会。
你看天上刮起了东南风。
是东南风。我说。
我每天都坐在门前,看着池塘沙丘上的雪慢慢化掉。我觉得化雪的情景很像时间。
时间过得真快,我说,想起那次阳关之行——
我想请你给把门窗修一下,梅打断了我的话,晚上风从外面灌进屋里,很冷。
天气是很冷,想起那次阳关之行,我就厌恶自己。我觉得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梅笑了一下。
我觉得是我引出了这场灾难。我说,棋在疗养院病逝前,本来我可以去看看她。
一切不幸都源于同情,梅说。
同情?
是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和你谈这件事。
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在阳关的一段古城上的露营吗?
记得。
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沉,半夜时分,在沙漠中行进的一列火车的汽笛声惊醒了我。我发现官子和棋不见了。我顺着那道烽火台长长的台阶走到城墙下,我走过一道道圆形的拱门和砌着飞檐的亭阁,最后在离护城河不远的一个枯草丛中看见了他们。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梅说。
是的,很好。
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梅继续说,当我到护城河边的时候,我恰巧看见棋正在解开官子腰上的皮带。我一直忘不掉那个皮带的搭扣的声音,后来我常常梦见它——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
这天晚上果真下起了大雪。我和梅围着一只小火炉烤火,那扇坏了的窗户,我在黄昏就帮她重新钉好了,又在上面糊了一层牛皮纸。屋子外面北风在树林里卷起哨音一般的啸声,我觉得屋里很暖。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梅。天空仍然飘扬着大雪。我在返回城里的路上,梅昨天跟我说起的那件事一直缠绕着我。道路非常难走。我突然想到那件事也许是梅故意编造的,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风雪还没有把我们吞没之前,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悔之中,她或许是在用一种离奇的幻想来为自己年轻时的冲动开脱。现在,我似乎已心力衰竭,我没有力量来仔细回忆那个夜晚的月色。对于爱情这个似是而非的字眼,我没有更好的见解。当我在追忆那些不可重复的往事时,我的干涸的心灵常常被《圣经》的氛围所困扰,在这个问题上,我宁愿信奉一句古老中国的伟大格言,叫做:
爱情像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