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意料之外

走出停摩托车的棚子, 南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拎着蒋甜买的奶茶。他将杯子拿出来,静静地盯了几秒,阳光下, 杯壁上的水珠聚成线, 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好像在哭似的。

水滴到灰色地面,令他想起一年前那对父母坐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样子, 当时的泪水也是这样,啪嗒,滴落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

他们的女儿薛愉, 被蒋甜校园霸凌, 患上抑郁, 最终跳楼。

原本他是想假扮薛愉的同学了解情况, 但当他看到摆在家中的薛愉的遗像,当这两位善良的长辈热心地招待了他,将他视为唯一的倾诉对象, 述说这几年的痛苦,甚至感谢他还记得薛愉时,南乙向他们坦白了。

他做不到对同样伤痕累累的人说谎。

然而, 要让成年人信任、不轻视一个孩子的话,实在难于登天。第一次南乙被礼貌地请了出去, 没来得及说更多,后来他又上门两次, 无果。

最后一次隔了很久, 在薛愉的忌日, 他在墓碑前等了很久。

那一次, 这对伤心的父母决定听他说完, 也被他超出同龄人的头脑和沉着到可怕的心理素质所震撼。

当他将需要说的,说完之后,得到的是对方抖着声音的一句疑问。

“这些……你想了多久?”

南乙也为薛愉上了一炷香,然后起身。

“一直都在想,从我决定要报仇的那天起,每天都在想,已经数不清了。”

而南乙也始终记得这对父母红着眼眶说的话。

“如果有需要,请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的太阳也是这么刺眼,刀子一样往人的眼睛里扎。

很多时候,他盯着蒋甜的脸,看着她那谄媚混合征服欲的笑容,仿佛化身一个幽灵,来到她和薛愉所在的学校,亲眼目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笑容和她用开水泼在薛愉后背的笑容一样吗?和她将薛愉逼进洗手间,逼她脱下校服和上衣,用圆珠笔在她身上写恶毒谩骂的笑容一样吗?

她被纵容作恶、还能全身而退的源头,是因为有一个掌握一定权力的父亲。

那她父亲权力的来源呢?是一场场肇事逃逸被掩盖后的奖励吗?

再这些念头逐渐滑入深渊之前,南乙对自己叫停了。

平静地舒出一口气,他的脚步停在垃圾桶前,将手里没开过的奶茶装回袋子里,毫无留恋地扔了进去。

谁知就在这时,耳边忽然被人吹了口气,是西瓜味泡泡糖的气息。

耳朵很痒,南乙躲了躲,皱着眉扭头,在看到来人时眉头渐渐松开。

“扔垃圾呢。”秦一隅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嚼着泡泡糖,冲他笑,“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别人送的?”

南乙没正面回答,视线从他眼睛下移到他脖子上的纹身,思考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还真是别人送的。”秦一隅挑了挑眉,“一口都没喝就直接扔了,怎么这么无情。”

南乙无心地勾了勾嘴角,“嗯,我这人就这样。”

秦一隅胡闹似的提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那要是我给你买呢?也直接扔?”

“你先买了再说。”南乙的目光抬了抬,在秦一隅脸上扫过,然后又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东门……”

“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快到了,正要告诉你呢。”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到秦一隅脸上,他眯了眯眼,“谁知道你小子电话挂得那么快。”

南乙没说话,心里在想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看到他和蒋甜说话了?

“车停了?”

“嗯。”

“那干嘛拿着头盔啊?”秦一隅瞥了一眼那个白色头盔,“这不是给我用的那个备用的吗?”

他怀疑这人就是看到了。

南乙盯了他一眼,干脆将头盔套在他头上。

“哎你干嘛啊?!”

“套上比较容易混进宿舍。”

“你确定??”秦一隅时常怀疑南乙是在讲冷笑话,“我带着这玩意儿进去宿管阿姨不会更怀疑?她逮住我问怎么办?你替我解释?”

戴着头盔招摇过市这件事本来也是你的作风吧,南乙心想。

南乙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嗯,我就说你头卡在里面了,一下子出不来,得回宿舍拿工具。”

“行,你是真行。”

插科打诨着,南乙沉重的一颗心也渐渐变轻,他们绕过草坪,沿着湖畔林荫路往宿舍楼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怎么不去严霁家睡?”南乙说,“我宿舍的床挤下两个超过一米八的人还是挺勉强的。”

秦一隅的声音闷在头盔里,“啊……忘了这茬了。”

南乙脚步一停,“现在想起来还来得及,我骑车送你去。”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我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可是你,你就拿我当烫手山芋一样往外扔啊。”

“这不是想让你睡得舒服点儿。”

“我跟你睡就挺舒服的,咱俩当室友非常合适。”

你是舒服了,我没一天睡好过。南乙在心里说。

见他不吭声,秦一隅又说:“而且我保证,我睡觉非常老实,绝对不会把你踢下去。”

南乙笑了一声。

秦一隅睡觉老实,这件事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笑什么?”

南乙抬眼,没搭他的茬。

“你还没求我。”

秦一隅歪了一下脑袋——现在他的脑袋非常重,所以还用手扶了一下。

思考了三秒钟之后,他立马伸出两只手,一把拉住南乙的右手,甩来甩去,身子也跟着晃,甚至夹出了会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声音:“求求你了~”

南乙开始后悔提出这个要求,因为丢脸的只有自己,对秦一隅来说,别说撒娇,在地上打滚他都不带怕的,充其量选一块草地而不是水泥地。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身形高大、头戴白色头盔的怪人,对着一个高冷酷哥用十分诡异的姿态卖萌撒娇。

脖子都恨不得扭断。

就这样的状态扭下去,会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背后会不会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只是不知道是狐狸还是狮子。

在重重的目光包围下,南乙忍无可忍:“停。”

秦一隅也适时地停了下来,还很骄傲:“怎么样,求得好吧。”

“太好了,下次别求了。”他说完,替秦一隅把头盔取了下来。

尽管如此,南乙还是把他带去了宿舍楼,好巧不巧的是,宿舍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在群里发了个消息。

[南乙:怎么都不在?]

陆陆续续收到回复,一个周末回了家,一个在陪女朋友,最后一个在图书馆自习,前两个都不回来住,最后一个晚上才回。

他私聊了回家的室友,询问可不可以借一下床位,并承诺会帮他换洗床单被罩,对方欣然同意。

等他发完消息,一抬头,秦一隅已经趴在他的桌子上,整个人跟抽了筋似的,无精打采。

“困了?”南乙出声询问。

秦一隅听罢扭了头,一双眼迷瞪着,看上去马上就能睡着,“嗯……有点儿,你甭管我,我趴一会儿就行。”

南乙着实佩服这人的睡眠质量,觉说来就来。

“你上去睡吧。”他对秦一隅说,“我床单被罩都是临走前换的,只睡过一次,干净的。”

我又不会嫌弃你。你这么爱干净一人。

秦一隅迷糊地嗯了一声,一句都没推辞,自己爬上去,钻进被子里。

他从来没有被一个人的气味包围得这么彻底,和南乙身上的气味一样,冷的,很淡,绵长又幽微的香气,会让人想到冬天。

于是他真的想起了一件冬天里发生的事,那是高二上学期期末,连着下了一星期雪,他打雪仗上瘾,冻得感冒发烧,本想着扛过去,结果烧得太厉害,被周淮送到了医务室。

那天他烧得迷迷糊糊,医务室老师不在,周淮陪他等着,其中一个女生四处找药,找到了里间。

“退烧药应该很好找啊……”

秦一隅哑着嗓子说:“你别找了,我对退烧药过敏,本来没什么事儿,一吃没准儿死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女同学走进了里间,声音也模糊了几分。

周淮忙说:“吓唬你干嘛……他小时候还为这个住过院。”说完,他又补道:“可别告诉别人,万一有人拿这个害我们家小秦子,我第一个找你算账啊。”

“你放心吧。”

秦一隅烧得说不出话,趴在桌边,忽然听见她在里面开口发问。

“学弟,你这是怎么了?被打的吗?怎么自己在涂药啊?”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秦一隅勉强抬起了头。下一秒,他隐约看见一个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孩子快步从里屋出来,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医务室。

那个背影很瘦小,捂着胳膊,走路时左腿好像也有点跟不上。秦一隅烧得头脑昏沉,意识不清,等人走出去了,才慢半拍对周淮说:“你出去看看呗,那小孩儿好像身上有伤……”

“我说秦小少爷,您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呢,自个儿烧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被回忆笼罩着的他,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秒,忽然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放在他的额头,在探温度。

他知道这是南乙,所以很想对他说,我没有在发烧了,病都快好了。

但他睡着了,像那次在医务室看着那孩子离开时一样,没能发出声音。

收回手,南乙又用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后,才放下心,坐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从背包里拿出祁默交给他的U盘,脱下外套,也解开黑色衬衫袖口的扣子,独自查看这里面的内容。

U盘里是一个加密文件夹,南乙输入了两人正式联络的日期,解开后发现里面有很多照片,都是祁默跟踪陈韫拍下来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例如在夜店门口打架,酒吧出来之后直接上车驾驶等等,这些对他们陈家来说,摆平起来太容易了。就像当初无论他们怎么求助四方,都无法造成任何一点曝光。

普通人的声量太弱小,只有站得位置够高,大喊时才有可能被听到。

鼠标一张张点过去,其中一张引起了南乙的注意,乍一看没什么,只不过是陈韫在夜晚的街道搂着一个男孩儿。南乙将那个侧脸放大,觉得很熟悉,好像是一个被封杀的小明星。

他凭借记忆检索了十几分钟,最终确定了对象,是半年前因为被爆吸毒而被换角的一个男演员,那部剧本来是他资源飞升后接到的第一部 大制作,但被警方通报之后,即便背后金主再强势,也没人敢再用。

盯着那张照片,南乙陷入沉思。

吸毒的人往往会拉身边的人下水,有没有一种可能,陈韫也会染上这种东西。

但就算有,也只有他身边的人才会知道,像他们这个圈子的人,都是互相包庇,将对方护得死死的。

唯一的突破口,还是从头到尾在陈韫身边待得最久的张子杰。

他给祁默发了邮件。

[差不多可以开始逼张子杰了,不过你不要亲自做,陈韫的为人我了解,他之前欺负过不言,有可能翻过他的手机,很可能知道你。我会找个帮手帮你。]

很快祁默回复了。

[嗯,我等你消息。对了,蒋甜那边怎么样了?]

看到这条消息,南乙想到之前祁默交给他的病毒软件,需要插到电脑上,这样就可以做到镜像复制和监控。

祁默在国外深造的就是计算机,之前在黑客社群混过几年,原本他很快就能顺利毕业,但因为李不言的事,休学回来了。

他的技术没有问题,只要能用病毒侵入,他们就能得到很多内部信息。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怎样入侵一个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人”。

对蒋正这样爬到这一步的掌权者来说,要想混入他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蒋正的老婆是个做生意的女强人,也是人精,困难程度相差无几,最合适的突破口就是他的女儿。

所以南乙早早地选好了兼职地点,也从蒋甜的私人博里关注和记录她的行踪,得知她即将回国,找准时机接近,假装只是在轰趴馆偶遇。这么多年的调查,他很了解蒋甜的性格,越是放任不管,冷漠对待,她越是上头。

人一旦被情绪操控,就会变成漏洞百出的筛子,什么防备都形同虚设。

进展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她让我去她家,本来是个好机会,但是她爸也在,他很谨慎,就这样过去我怕会暴露,所以推了,等下次。]

[不着急,安全第一。]

或许是盯着电脑看了太久,南乙的眼睛有些干涩,他关了电脑,起身去往洗手间,摘下眼镜,扎好头发,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可刚打开水龙头,他忽然听见什么动静,狐疑地打开了洗手间的门,秦一隅就这么直愣愣地出现在他眼前,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手还抬着,似乎是想开门。

“你下午睡觉都会梦游?”

南乙觉得不可思议。

秦一隅似乎想进来,结果不知道抬脚,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过来。南乙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松了口气。

“站好。”他试图把秦一隅推回到好好站着的状态,然后牵着他的胳膊回到床边,伴随着秦一隅梦游的次数变多,他也越来越知道怎么应付这类状况。

不过奇怪的是,这次秦一隅却不太配合,他好像就是想要进洗手间。

“好吧。”南乙只能把他拉进来,为了让他迈过门槛,还费了点功夫。

谁知秦一隅刚进来,就突然贴近,凑到南乙脸跟前,鼻尖已经碰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唤醒了南乙某些非常想要忘掉的记忆,他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躲开了。

“你疯了吧。”他声音不大,明知这人听不到,却还是骂出了口。

秦一隅眼神很呆滞,眨眼频率很低,原本还在专注地凝视着南乙的脸,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伸出双臂,搭上了他的腰,再一次低头靠近,试图重复刚才的动作。

不是,你到底是同性恋还是恐同啊?

为什么梦游的时候总想亲人?

这一次南乙还是偏过脸躲开,露出洁白修长的侧颈。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竟然成了新的突袭目标,秦一隅的嘴唇贴上侧颈皮肤时,他整个人都如同过了电一般,肌肉紧绷,连指尖都麻痹了几秒。

“你干什么?”

他越是挣扎,秦一隅搂得越紧,而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也变得更重,更向下。他在昏沉的睡梦中用牙齿咬开了南乙衬衫领口的扣子,连线都咬断。

“你疯了吗秦一隅?”南乙用力地推开他,也不在乎他醒没醒了,但这个拥抱却没能完全终止,短暂地被推开后,他却被秦一隅直接抵到冰凉的卫生间墙壁上,强硬的控住他后脑,手指都插入他头发里,还用重量压制住他的身体,以野兽吞食猎物的姿态吻了上去,仿佛要把他吃进去。

牙齿粗暴地磕碰牙齿,舌尖和舌尖相绞,起初生涩到疼痛,疼痛又催生出唾液,纠缠也渐渐变得滑腻,像是两尾滑不溜手、却在野蛮交媾的鱼。

“你放……唔……”南乙艰难说出口的话,全都被吞没于水声之中,求生本能操控着他的肢体,手已经下意识地掐上了秦一隅的脖子,却无法狠心用力握紧。那鲜活的、疯狂的脉搏,此刻就紧紧贴着他的虎口。

笃笃笃——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还有室友的声音,陷在吻里的南乙猛然惊醒,手上用了力,趁秦一隅吃痛时一把推开了他,来不及整理,直接反手将人关进了洗手间。

怎么回事?不是在宿舍吗?

站在门口的室友皱起眉,又抬手重重地敲了好几声,这下门终于打开了。

“你总算开门了,我……”

话说到一半,室友愣在原地,因为开门的南乙头发散乱,黑色衬衫的扣子被解开了好几个,不,扣子都绷断了——他的脖子和锁骨都是红的,侧颈还有新鲜的红印,像是刚留下的。

“怎么突然回来了?”南乙平复了一下气息才开口。

“啊?”这么一看,他嘴也好红,上面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这可是南乙,平时不近女色,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的南乙啊。

坏了,我是不是坏人好事儿了。这话也问得很奇怪啊,“怎么突然回来”,我是不该回来的对吧。

室友脑门儿冒了汗,“我电脑没电了,想回来拿充电器……宿舍没别人吧?他们不在?”

南乙眨了下眼,沉声回道:“不在。”他让了让,从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破绽,“你进来吧。”

“好……”

室友忐忑不安地迈了脚步进去,狭小的宿舍一览无遗,确实没其他人,还以为是自己淫者见淫,想得太多,直到咚的一声——

他循着声音猛一回头。

妈呀,在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