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灰色的。不,有时候它也是黑色。
变色的历史里,老是能挖出让人伤心的东西。
外祖母白霓就像一个古老的讲述者,她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张开那张沉默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嘴巴,把那段不堪回忆的岁月讲了出来。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邓朝露虽然早就对那段荒唐而又残酷的岁月有所耳闻,但经白发苍苍的外祖母一讲述,那段岁月立马又跟她感受到的不一样。
“灭绝人性啊。”外祖母白霓说。
“我好可怜的女儿哟。”外祖母又说。
邓朝露先是流泪,接着流血,到最后,什么也流不出了。
北风呼啸,大地寒彻。外祖母抖落了一地雪花,抖出一地苍凉。
那年真正分开路波跟程雪衣的,不是那场运动,也不能归罪给造反派,而是程雪衣的美丽。
美丽是能毁掉人的,尤其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
就在程雪衣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舞蹈还有歌喉渐渐变得响亮时,一双眼睛瞄上了她。更为可耻的是,这双眼睛一开始并不盯在雪衣身上,而是盯在母亲白霓身上!
“他是畜生,不,禽兽不如!”外祖母白霓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龙山县革委会主任马永前。
正是那年马永前对白霓母女的垂涎,才导致了程南堰和路波的悲剧人生。“他是借运动的手啊,我知道逃不过去,为了保护女儿,我……我只能……”外祖母白霓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不能启齿。
邓朝露心里黑浪滚滚,这样的历史,如果不是外祖母亲口说出,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就这,也没能保护得了她,没能!”外祖母恨恨地擦了把泪,她把怨气使在了自己身上,邓朝露这边,却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外祖母再讲出更加荒唐的事。
但这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在那个年代照样发生了。马永前是在白霓身上得手了,这个来自上海的女老师,跟龙山的女人太不一样,简直勾掉了他的魂,做梦都想占有她。他是借用手中权力,还有这场伟大的运动,把程南堰打倒了。但是另一件痛苦的事又缠上了马永前,得手白霓后,他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了白霓青春美貌的女儿,那才是一口好菜啊,啧啧,看着都想。要是抱怀里,或者压床上,那该多么销魂多么受用!就在马永前盘算着如何母女通吃时,打井队工人、后来的造反派头子陈怀发找到了他,向他告密,路波居心不良,不但反对这场伟大的运动,还对走资派程南堰一家情意绵绵。“情意绵绵”四个字刺激了马永前,马永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想好如何整治路波了,这人若要不除,那口嫩菜就吃不到嘴里。于是路波很快被造反派揪出来,罪名之一就是保皇,保那个反动学术权威王之溢。
路波被发配到龙凤峡水库后,马永前加紧了行动,程雪衣的灾难就到了。母亲白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一点办法。终于有一天,马永前带着几个人来到她家,先是大讲一通革命形势,然后警告她们,跟程南堰和路波划清界限。白霓怕啊,这天黄昏,她把女儿叫到跟前,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你,你去找柳震山柳书记吧,要是他也帮不了你,帮不了我们,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母亲的话雪衣怎能不懂,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她比谁都清楚。那双贼眼整天围着她转,一有机会,那双肮脏的大手就伸向她。程雪衣想到过自杀,想用这种极高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清白。可是她的心上人路波在水库,她舍不得走啊,于是心一横,去找当时的县委书记柳震山了。
对马永前的所作所为,柳震山早有耳闻,对白霓一家的遭遇,柳震山更是痛心疾首。但是那样一个年代,他又能怎样呢,兴许,唯一能做的,就是斗胆成全她跟路波,用这种法子让马永前死了心。程雪衣哭着跟他讲完自己的境遇还有马永前的种种威逼后,柳震山沉思良久,说:“这样吧,我想办法让你见一面路波,到时候,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路波被县城一支造反派从水库押回来,关在了县城一个秘密的牛棚里。柳震山给出的理由,是像路波这样的保皇派,不能让他长期待在水库,必须接受更多的批斗。那晚十一点,柳震山支走看管的人,冲远处招招手,程雪衣幽灵一般飘进了牛棚。
一向矜持甚至连初吻都没有过的程雪衣,见到路波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吧,全给你,给了你,别人就不动坏心眼了。”
路波被吓住。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心上人,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心上人被折磨成这样,紧紧地搂住雪衣,哽咽着,折磨着,却不知道搂住后又能做什么。
“给我一个孩子吧,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哪怕生下我就死!”那晚,程雪衣死死咬住路波的肩,咬得快要出血了,才松开说。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夜晚。
这个夜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白霓说,雪衣怀孕后,马永前恼羞成怒,知道是柳震山从口作梗,一方面加紧迫害她们母女,另一方面又开始谋划如何让柳震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怎样将这块臭硬之石搬掉。
白霓很快被打成反革命,罪名居然跟她的身份无关,说她天天早上念魔咒,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那些诬陷她的人哪里知道,白霓早已信了基督,读《圣经》成了她在那个苦难年月里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可那是一个读“红宝书”的年代,《圣经》这样的毒草早被打入另册。
不久之后,程南堰和白霓被发配去夹边沟,那是一个离谷水并不太远的地方,一路往西,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个活着走不出来的地方。马永前发誓要让这家人进地狱了。程南堰跟白霓走的那天,程雪衣被装上另一辆车子,由造反派押着,开往炭山岭。
要感谢地主五斗。那年若不是地主五斗,路波是活不下去的,会被马永前活活折磨死。马永前一再暗示半瞎子,对路波严加看管,一旦发现风吹草动,立刻向他汇报。半瞎子是发现了很多风吹草动,未等汇报上去,地主五斗便站出来,说这事是他做的。那年工地上很多怪事奇事,其实跟五斗无关,最终却都跟五斗有了关。五斗在那年挨的斗,是路波的五倍还多。
五斗救的不只是路波,还有程雪衣。程雪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马永前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恨得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攥紧了放开,放开再攥紧,最后,狠狠砸在了墙壁上。他骂半瞎子,骂陈怀发,骂柳震山,骂所有把程雪衣推向路波怀里的人。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口嫩肉,居然真让路波先给尝了,还怀了反革命的种。马永前原想,等把程雪衣发配到炭山岭,让手下变着法子折磨她,将她肚子里的孽种拿掉,然后再找机会将她弄到身边,这个馋死人的尤物,要不睡到,实在是不甘心啊。哪知程雪衣到了炭山岭,忽然就由不得他了,他虽然胳膊长,但上级不让他插手那边的事,更可气的,柳震山通过关系,竟然没让程雪衣跟别人一起接受劳动改造,而是把她转移到边上一牧民居住的村子,接受牧民改造。
是在保她呢。柳震山的“险恶”用心被马永前一眼识破,但无奈那一年天不帮他,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扳倒柳震山,上级给他下达了更艰巨的任务,让他全力以赴抓革命促生产,掀起轰轰烈烈的水库大会战。马永前的精力实在是顾及不到了。等把另一座叫柳条河的水库的大会战掀起来,这边程雪衣的消息竟然听不到了。马永前又急又恼,多方派人打听,程雪衣竟像被消灭了一样,一点音讯都无。
是柳震山和地主五斗合演的一场戏。柳震山得悉地主五斗的妹妹正好嫁到牧区,计就有了。马永前在柳条河水库发号施令大耍威风时,柳震山去了趟炭山岭,打通诸多环节,悄悄将程雪衣送往五斗妹妹家。这是一步极其冒险的棋,一旦被人揭发,不只是五斗一家遭殃,怕是柳震山,也要关牛棚。但柳震山就是想做这件事,没有任何理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被毁掉。加上有邓家英父亲邓源森支持,柳震山更是无怨无悔。
程雪衣如期生下了孩子,为她接生的是地主五斗的老婆,是邓源森把五斗老婆送过去的,让地主老婆接生,绝对安全。消息传来,路波惊得不敢相信,一晚没合眼,第二天早早起来到河边。天刚下过雨,晨曦染着的大地,一片清透,河两畔的绿草上,挂满晶莹的露珠,脚刚伸过去,惊得草地一片扑扑儿,透亮的露珠扑簌簌往下掉,惊得路波不敢抬脚。也就在那一刻,路波心里有了女儿的名字:露珠。
故事到这里,还算是完美的,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但相比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些坎坷和苦难又算什么呢?不幸的是,苦难并没结束。就在孩子即将满月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暴风雨降临了。
柳震山出事了!
起因是为了路波父母。路波的父母当时被下放到柳树屯,那也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柳震山一心想把他们接到水库工地,在自己眼皮底下接受劳动改造。终于有个机会,柳树屯那边要往外迁返一批走资派,好腾出地方让从上海来的一批右派分子接受改造。柳震山抓住这个机会,派人连夜去接。谁知回来的路上车翻了,包括路波父母在内的十二人全部遇难,其中有两名基干民兵。马永前大喜,上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抓到柳震山把柄了,上蹿下跳,给柳震山罗织了许多罪名,上面再想保柳震山,就很难了。
柳震山刚一翻船,马永前便火速派人到炭山岭,挖地窖一般将炭山岭大小村庄翻腾个遍,终于在五斗妹妹的邻居家找到程雪衣。此时的程雪衣,早已没了昔日舞台上的妩媚与卓然,完全成了一村妇。这是五斗妹妹的主意,女人一风骚,男人就像蚊虫般叮了过来。“把你头发剪了,衣裳换了,穿我的!”于是一年下来,程雪衣就不再是县城里那个程雪衣,也不是戏中的穆桂英和白娘子,成了灰头灰脸的乡下村妇,一个脸上有了雀斑身上有了垢痂的女人。谁知就这样马永前也不放过,一声令下,程雪衣被丢进车里。自此,她人间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
关于程雪衣的死,白霓也说不清。那个时候她是没办法联系到女儿的,她饿得连睡觉的力气都没,哪还有力气去想女儿?再说想了又能咋,天苍苍夜茫茫,空对月儿话凄凉。等她历经千难万险,走过九死一生,被路波接回谷水时,女儿早没了音信。香消玉殒,化作青烟,离她而去。
传言不管真假,都说明一个事实,程雪衣不在了,走了。白霓在县城北边山下挖了两座空坟,一座,葬丈夫程南堰,一座,是她红颜薄命的女儿。
之后,白霓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白霓坚信,上天不会将她家赶尽杀绝,那个在动荡与噩梦般的年代出生的孩子,她的宝贝外孙女露珠,一定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白霓猜得不错,露珠果真活了下来。程雪衣从牧区被抓走后,五斗妹妹也受到牵连,某个夜晚,五斗妹妹抢在工宣队和造反组织抓她前,抱着孩子翻过几道山梁,天未亮前来到娘家邓家山,进了邓源森家门,五斗妹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邓源森老婆吓坏了,等明白过来五斗妹妹是为怀里的孩子,她才稳住神,拉起五斗妹妹,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说:“放心吧,我就当捡来的一个宝贝,看谁敢从我手里抢走!”
露珠就这样成了邓家山的人,柳条河水库大坝合龙时,邓源森不幸学了五斗,被狂野的河水卷走。等大会战彻底结束,邓家英母亲又因疾病去世,可怜的露珠,这才改口叫邓家英妈。
那年露珠四岁。
邓朝露感叹的不是历史,历史是一页书,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不管你心里有多少结,都不能沉在历史的罪过里不出来。
人是会被历史淹死的。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邓朝露突然变得豁达,内心也变得流畅,发誓再也不悲观不叹气不摇头不纠结,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活出个样来。
不然,她谁都对不起!
她这样跟外祖母白霓说。
白霓欣慰地笑了。
不久之后,邓朝露回到了山上。跟白霓相认的那一刻,邓朝露就清楚,自己未来该去什么地方,该在哪里扎根。好在她的工作调动申请还算顺利,导师秦继舟和师母楚雅这次没难为她,双双举手赞成。导师秦继舟为此还特意回了趟省里,倚老卖老地跟有关部门讲了一通。邓朝露上山那天,秦继舟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菜,要为她送行。席间,秦继舟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要记住,你是邓家英和路波的女儿,你在山上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着。当然,还有你亲生母亲。”
邓朝露重重点头。
现在,邓朝露站在杂木河畔,河水是一天比一天小了,也污浊了。
邓朝露的目光盯着金沙河方向,久久不肯挪开。像盯住一个死结,盯住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周后,秦雨也上了山。秦雨回白房子了,他所在的石羊河流域生态治理中心在新一轮机构改革中被合并,跟另一家研究中心合为一体。苗雨兰从副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算是提前到二线。其他人员重新组合,组合不了,下基层。秦雨没像常健他们去争,争什么呢,他早厌烦了机关这种地方,他是属于白房子的。父亲说得对,离开了白房子,他什么也不是,闲人一个,将来更是废人一个。父亲这辈子说过很多话,秦雨都听不进去,这句秦雨认真听了。秦雨觉得,父亲现在说出的话跟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父亲偏激、固执、容易极端,现在不,父亲变得中庸,变得务实,话语里也多出一份爱来。
秦雨知道,父亲老了,他从别人的苦难里看懂了人生,也看清了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
人就怕看不清看不懂,看清看懂,凡事处理起来就简单得多。
上山前,秦雨正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他要结束这段婚姻,他已无心去评价这段不该有的婚姻了,人一生总是要有一些混乱,混乱中突围,困顿中猛醒,是人生另一门必修课。父亲不也是这样吗,母亲更是如此,他们把大半生交给了混乱,到现在才清醒。如此算来,秦雨根本不晚。走点弯路好,吃点苦头更好。要不,怎么笑对人生呢?
秦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见邓朝露,什么时候见。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时间,邓朝露同样需要时间,不过他坚信,该来的,一定会来。
母亲说得对,人是转圈的,在世上转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
是的,他又站在了起点。就是那堆玛尼石,那个大草滩。月光如水洒下来,天地蒙蒙一片,秦雨看到了篝火,火光中映出一张清新的脸,一双明亮的眸子……
而在山的背后,杂木河水管处,邓朝露也站在月色下。月色撩人,非要逼人想起些什么,那就想吧。邓朝露背对着河,面朝白房子的方向,索性大胆地放开思绪,任它在月夜里飞起。
飞起。
这时候,河的深处,草原的深处,突然响来一阵紧一阵的脚步声,紧跟着看到火把,初一看,犹如鬼火,令人毛骨悚然,细一辨,才知是洛巴他们在喊山。
喊山者早已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天天出没在草原上,出没在河的周围。
“醒来哟,醒来——”
“醒来哟,醒来——”
河能醒来吗?
山能醒来吗?
还有这高原,这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