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令邓家英痛心、近乎绝望。怎么会这样呢,所到之处,她被谎言包围,被谎言引诱,被谎言报复。骗局,他们公开制造骗局,欺上蒙下,瞒天过海。其造假之露骨,之大胆,之目空一切,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对下游沙湖县所报的数字,邓家英心里是有准备的,对市里几个部门核查或确认的数字,邓家英也不敢当真。但她真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做假做得太放肆,太过分。
一踏上沙湖地界,邓家英就被巨大的不安攫住,内心惶惶,焦虑恐慌。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还是希望那些猜测与怀疑不被证实,她想看到另一个样子,如同他们报告中写的那样。
但是没有。
他们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邓家英和她的团队一开始被带往收成乡,这里是有名的果瓜之乡,沙湖县集几十年心血打造出的一张名片。驰名中外的白兰瓜、黄河蜜瓜、郁金香和银蒂白兰瓜,大板瓜子、红瓜子、葵花子等绿色食品的主产区,也是沙湖的一道绿色屏障。可是邓家英看到的情况并不乐观,跟往年比起来,今年瓜果的收成明显要低,农民们的情绪也很差。县长孔祥云一路走一路发牢骚,说今年收成减了有三成,都是水荒闹的。
“不是说关井压田后效果很显著吗?”邓家英试探地问了一句。
“效果哪有那么明显,井是关了,田也压了,但地下水没了。”
邓家英哦了一声,抬头抹了把汗。秋日的太阳,不但毒,还辣,感觉气力有点跟不上。跟在身后的项目组副组长沈力娇担心地说:“要不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太热了。”来时,毛应生再三跟沈力娇叮嘱,千万要操心好邓家英身体,宁可少看,或者不看,也不能让她累着,一旦有紧急情况,马上跟处里报告。
“不热,继续看吧,我还没看见他们关掉的井呢。”邓家英故意冲着沈力娇说,县长孔祥云听出了话外音,冲陪同的县水利局长说:“其他不看了,直接去点上。”
县里是精心准备过的,跟每次应付检查一样,县乡总能搞出几个“点”来,只要到了点上,你想看的都有,而且保证挑不出任何意见。邓家英他们的步子最终停在了三道梁和四道梁的中间,沙漠里一共有十八道梁,都是黄沙堆成的,一道、二道现在完全被绿色覆盖,三道、四道现在算是建设得最好的,到了七道梁、八道梁,几乎就是只见沙不见绿,十道一过,就是真正的沙漠。邓家英看了三个小时,这里确实关了不少井,也压了一部分田。粗略估算一下,压井数有三十多眼。负责介绍的乡长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说每个村是按十五到二十眼的任务分配下去的,目前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点三。身后的沈力娇立马就算了起来,算半天,悄悄跟邓家英说:“按照他们说的,沙湖县现在应该没几眼井了。”
“是吗?”邓家英扭头问沈力娇。
“我是把他们报的打井数跟关井数相减,真剩不了多少。”
邓家英笑眯眯地望着孔祥云。孔祥云装听不见,对很多疑问,最好的态度就是装听不见,这是为官者的一门学问,作为县长,孔祥云对付专家的办法实在是太多。哪怕你是中央来的,照样把你蒙得一愣一愣,何况邓家英他们还归市里管。
“发现没,他们拿过去的废井充数,在上面做点手脚,就成关掉的井了。”沈力娇低声说。邓家英瞪一眼沈力娇,她什么不明白呢!她在流域里奔走几十年,甭说三道梁四道梁,就算到了十八道梁,哪儿随便动一下,她都能分辨出来。令她疑惑的是,如此瞒天过海之术,吴天亮难道不知情?或者,一切都是在他授意下进行的?
等到了北湖,邓家英就实在忍不住了,县里市里提供给流管处的资料,全县要数南湖关井压田任务完成得最好,因为南湖目前是最最敏感的。可邓家英们的脚步刚踏上南湖,就看到村民们正在打井,村支书牛得旺嘴里叼着烟,正在吆喝着指挥。邓家英眉头一皱,再次看看孔祥云。孔祥云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没办法,村里连吃的水都没了。”
“没水还往下移民?”
“移民跟打井是两回事。”孔祥云狡辩,并将目光挪开。
“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邓家英指着远处另一群打井的人说。
未等孔祥云开口,水利局长先骂起了脏话:“这帮狗日,就知道添乱,说好只打一眼的,他们竟敢到处开口子。”
“够了!”邓家英厉声打断骂脏话的水利局长,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她心火太旺,发了一句牢骚,身体突然不舒服起来,头上汗珠子直冒,做过手术的那个部位也发出剧痛,邓家英痛得蹲到了地上。沈力娇见情况不妙,马上嚷着送医院。孔祥云也不想让她继续看下去,冲部下使个眼色,几个人搀着邓家英上了车,直奔县医院而去。
邓家英的身体情况很不好,县医院几个大夫做完检查,建议立即转院。“我们不敢耽误,她的身体也不容耽误,还是转院治疗吧,县里条件实在差,这病,拖不得。”完了又告诉沈力娇:“再不能让她工作了,得对她负责!”沈力娇吓坏了,可又做不了主,电话请示毛应生,毛应生不在单位,因公去了省里。他在电话里说:“先做说服工作,让她本人同意转院,我马上联系这边医院。”
但是邓家英坚决不同意转院:“我的情况我知道,这些天是累着了,输点液,休息一下,不用惊慌。另外别四处乱说,嚷得满世界都知晓。”
沈力娇跟随邓家英多年,对邓家英的脾气真是熟得不能再熟,邓家英不愿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从安排,在县医院暂时治疗。
错就错在这一步。到了晚上,县里来了人,要求替换沈力娇,邓家英由他们照顾。沈力娇不敢,邓家英见沈力娇累了一天,也不忍心,说:“你还是回宾馆休息吧,我这里不留人,一晚没事的,明早你早点来。另外,回宾馆也不是让你只休息,关井的事,我心里还是疑团重重啊,今天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看怎样才能拿到真实数据,并想办法制止。”
一谈工作,沈力娇就不敢不听从了,这次下来,她是主角,这点离开处里时就强调得很清楚。此次流管处要拿的这份报告,必须真实、客观,实事求是,同时又能从专业角度给省、市提出建设性意见。这是邓家英在处里工作会议上多次强调过的,怕副处长毛应生太软,不敢触碰省市的规定,邓家英才让敢于坚持原则的沈力娇担纲此次重任。沈力娇自然不敢辜负邓家英。
沈力娇走后不久,邓家英打发走县里的人,想一个人安静安静。谁知就在这当儿,一个人缩头缩脑进了病房。
来人是王瓷人,龙山搬迁到北湖的移民,邓家英认得的,女儿邓朝露也跟她多次提起过这人。王瓷人以前是民办教师,教了几十年,转不了正,年龄大了,学校把他除了名。王瓷人本来就觉得不公,上访过,不顶用,但心里存下了积怨。搬到北湖,又遇三不管的境况,不平和牢骚就更多,目前已是龙山和沙湖两个县都烦的上访者。
王瓷人进来后,先没急着跟邓家英打招呼,里里外外看了会儿,连卫生间也没放过。邓家英怪怪地盯着他,以为他是找人。“你进错病房了吧?”她说。
“没进错,我就是冲你来的。”王瓷人确信病房里没“埋伏”,才坦然坐下,拉开了话头。
“我是王瓷人,你见过的,也听过。今天我在南湖看见了你,也知道他们把你送进了医院。”
“找我什么事?”
“上访。”
“我不接待上访人员,再说上访的事我也处理不了。”邓家英边观察边说。
“我不要求你处理什么,也不解决什么,只要求你把我的话听完。”王瓷人一点不乱,看来他对上访对如何跟陌生人说话已经很有经验。
“是北湖的事?”邓家英来了兴趣。
“南湖。”
“南湖什么事?”
“他们没关一眼井,新井倒是打了不少。”
“这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半,拿废井冒充关停数,对不?”
“对。另一半呢?”
“他们在没有井的地方关井。”
“什么?没有井的地方怎么关井?”
“花一到两千块钱,在根本没井也没水的地方,造个假,看上去跟关掉的井一模一样。”
“你是说?”邓家英激动了,从床上跳下来。
“你不能激动,你身体有病,我不能害你,你得答应我,不激动,我才讲给你。”
邓家英又退回到病床上:“行,我答应。”可内心,还是激动。王瓷人说的这事,她是第一次听到。
这晚,县医院这间病房里,看似老实巴交的龙山移民王瓷人,跟邓家英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许多邓家英并不知情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都从老实巴交的王瓷人嘴里道了出来。包括县乡村三级如何联手造假,包括为什么不让北湖村民打井,移了民却不让打井,原来就是造成水荒,给省里压力,迫使省里采取别的办法救助谷水市,救助沙湖县。王瓷人说,市县现在的目的根本不是关井压田,而是南水北调,最差也是逼省里给沙湖县引黄河水。说到中间,王瓷人拿出一大摞表。邓家英真是服了这个老实人,他居然把沙湖县六个乡镇五十二个村子跑了过来,将这些村子关井压田的真实数据及造假情况一一列到了表上。邓家英捧着这些表,简直有点震撼。一个搬迁户尚能如此,他们呢,他们做了什么?她一边看表,一边不停地跟王瓷人说谢。
“我得谢谢你啊,太谢谢了。”
王瓷人说不用谢,你能掌握情况就行。
看完表格,邓家英心里就不只是震惊,而是难受到家了。按王瓷人提供的数字,再推算全县,井不但没关掉一眼,反而比去年底又新增出一百多眼。也就是说,下游沙湖县仍在大面积开采地下水,所谓治理,不过一纸空文!合上表格半天,邓家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王瓷人掏走了。对关井数造假她能理解。问题是,流域治理的呼声越来越高,省里更是重视,连中央最高层都惊动了,他们怎么还敢乱开采,乱打井。要知道,早在去年八月,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下游沙湖县机井是要审批的,必须报到市流域治理综合办公室,经相关会议批准方能新打机井,而且要在水利部门监管之下。可她看到的情况和王瓷人说的一样,简直就是失控嘛。
王瓷人一番话让她彻底明白过来。
“现在打井根本不需要报批,上面说了,报也不批。于是村里就不报,直接打。”
“难道县里不管?”
“县里装看不见,其实是默许,你打你的,我装看不见,出了问题,责任由村里担,上面概不负责。还有一点,以前打井是批的,一口井县里补贴三到五千,现在好,这笔钱也省了。”
“那……你们北湖为什么不打?”
“我们不是不打,而是根本打不了。一来,南湖在上游,他们又是老住户,水路在哪,他们清楚得很,他们在有水的地方全打了井,把水截断,就算我们打了,也是枉然。二来,牛得旺是土皇上,他不让打,移民没人敢打。”
“不打井,你们喝什么,拿什么浇地?”
“买!”
“从哪买?”
“从南湖买,从牛得旺手里买。”
“你是说,他们卖水?”邓家英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不只牛得旺卖,在沙湖,卖水的村子多了,这是老营生了,当过村干部的都知道。”
“……”
懂了,这下彻底懂了。老营生,怪不得人们都说,村书记是皇上,他想让谁喝水,谁就有水喝,还有水卖,他不想让谁喝,谁就得渴死。看来,沙湖不只是一个过度开采的问题。
王瓷人走后,邓家英失眠了。医生再三强调,要她好好休息,不可激动更不能劳累。可是,她不能不激动。王瓷人反映的情况真是怕人啊,地下卖水链,严重的地方保护主义,政府推卸责任,将矛盾转嫁到下面……想到最后,邓家英出了冷汗。
“不行,我不能住院,我要去现场,要阻止!”
邓家英出事了。
第二天天刚亮,还不到七点,邓家英一人离开医院,跟谁也没打招呼,对沈力娇也没说,租了车,直奔南湖。她怕自己的行踪被孔祥云他们知道,那样她就什么也做不成了。车子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半小时,拐进沙漠,清晨的漠风钻进车窗,打在邓家英脸上,邓家英感觉到一丝凉快。但她的心真是凉快不下来,流域治理谈了多少年,各种方案不知拿了多少,口号喊了几箩筐,实质性问题一个没解决。不但没解决,现在出现更复杂的情况,有人搅浑水,想把问题本末倒置。有人急于转移视线,把问题扯到别的方面去。邓家英知道,流域治理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更不是一纸红头文件就能解决了的。但必须有这个意识,能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如果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啥药也治不了。她今天去就是想给那些还糊涂着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猛醒。自己不能断自己的后路,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利,毁掉整个流域的未来。
邓家英的目光透过半开着的车窗,盯住远处依稀可见的那条河。邓家英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到沙漠地区参观时,那河是有水的。包括今天要去的南湖,那时还长着芦苇,游着野鸭子,邓家英还在湖里捡过野鸭蛋呢,可好吃了。时过多年,河早已不是河,如果不凭当年的记忆,你连河的形状都看不到,曾经是河的地方,如今要么是农田,被看似蓬勃的景象覆盖,田头还有高科技农业示范区的牌子,要么满眼黄沙,一片干涸。
河早已断流,被吞噬,被消亡。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喷薄而来,大漠瞬间变得有了生气。邓家英突然让司机停车,想下去走一走。
脚步踩在柔软的沙土上,邓家英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了路波。八十年代,上级有意让她到沙湖县工作,担任水利局长,那时路波处境并不好,在龙山另一座水库当库管处副主任,整日酗酒,醉了就睡,就骂人。有一天还跑到老书记柳震山家,质问为什么要给他平反,不让他死在那个年代。气得柳震山把邓家英叫去,让她给路波做工作。有些工作能做,有些真是做不得啊。邓家英知道路波心病在哪,但又取不掉。谁能帮死去的人复活呢?那个时间,邓家英整天惦着的就一件事,帮路波找到女儿。对了,路波是有过一个女儿的,是跟当年县剧团的头牌演员程雪衣生的,这事当年邓家英并不知情,运动结束后很多年,邓家英才听说。那场运动,路波不但失去了父母,还失去了跟他相伴不久的妻子,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程雪衣神秘失踪后也不见了,县里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孩子也死了,但路波不信,坚称女儿还活着。还有一种说法,雪衣失踪前将孩子送给一个沙乡妇女,苦苦哀求着把她带大。每每想起这些,邓家英就有一种长泪难流的痛。对路波女儿的下落,邓家英相信后一种,没理由,就是相信,她不相信雪衣和路波的女儿会夭折,上帝不会那么绝情——
邓家英愣是要把那次机会让给路波,几次找老书记柳震山,让她看在路波当年为兴修水库做出巨大贡献的份上,不要对他太苛求。
“给他一条路,让他活下去吧。”邓家英沙哑着嗓子说。
“我不给他路?”柳震山愤愤不平。
“让他去当这个水利局长,他能胜任,他的水平还有能力您是知道的。”
“不行!”柳震山态度很坚决,“他一天不振作起来,我就一天不能把权力交给他,这人,得拿狠法子治!”
那次机会,邓家英没要,最终路波也没得到,到沙湖县担任水利局长的,是苗雨兰。邓家英现在想,假如那时她去了沙湖,情况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老了,真是老了,常常想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邓家英甩甩头,伸手捋一下被晨风吹乱的头发,原又回到车上,跟司机说走吧。
牛得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干这活就得起早,赶工呢。昨儿个村支书牛得旺看见了邓家英们的车,为防变化,牛得旺连夜开了会,要求村民们争分夺秒。“如今打一眼井容易吗,不容易啊,东拼西凑找钱不说,还要摆平各种关系。关系你们懂吗?”牛得旺突然瞪圆眼睛,问村民。村民们啥也不懂,不能懂,只管听支书的就是。
“好吧,骆驼你看紧点,三个工日后必须完工,下周省里还来人呢,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
叫骆驼的马上点头道:“支书你就放心吧,今天干一天,明天完工。”
邓家英赶到现场时,骆驼正吆喝着五六个农民,加紧干活。现场还有请来的技术员,自然是县水利局打井队的。邓家英打发走出租车,疾步朝打井处走去。还未到跟前,就听骆驼喊:“哎,那是谁,井上不能来女人,走开,走开你听到没?”
邓家英没理,继续往井上去,骆驼急了,当时他并不知道来人是邓家英,以为是到沙乡串亲戚的妇女。骆驼姓刘,原名叫刘洛,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老是左腿拖右腿,合起来就是洛拖,沙漠里最值钱的就是骆驼,这样一来,他便有了一个贴切的外号“骆驼”。骆驼是村支书牛得旺的跟班,在村里管钱的事。村支书不在时,他就代行支书的职责。
“喂,听到没,喊你呢,停下!”见邓家英不听劝,骆驼大了嗓子。
邓家英抖擞精神,继续往前去。骆驼急了,扑上来阻止。邓家英说让开,骆驼说凭什么,沙漠是你的?邓家英反问:“是你的?”骆驼呵呵一笑:“你还说对了,这沙漠还真就是我的。”邓家英看出他是无赖,不理,冲前面打井的喊:“停下,我有话要说!”
争论由此而起,邓家英喊停,前面打井的人不停,邓家英冲过去,强行命令他们停下,并告诉自己是流管处的,这样私自打井不但违犯政策而且违法。那些农民只顾低头干活,根本无视她的存在。骆驼知道来人是流管处长后,并不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邓家英:“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停,你要是能让他们停下,我叫你姑奶奶。”说完,蹲一边抽烟去了。邓家英见阻止不住,就跟他们讲政策,讲来讲去,反把自己讲糊涂了,自己跑来是做什么,就为了给他们宣讲政策?
“停下!”邓家英扑上去,一把夺过打井者手里的工具,同时冲技术员讲:“你是不是不想要工作了?”
这话吓住了技术员。这天的变故也是由技术员引起的,如果他不理睬邓家英,骆驼可能不火。可他理了,紧跟着又犹豫,对打井的人说:“要不,先停下?”这话一出,骆驼马上翻脸。骆驼骂了一句技术员,冲过去就对邓家英下手。这个动作吓坏了技术员,也吓坏了那些打井的人。但是骆驼才不怕呢,支书早就跟他说过,谁敢拦,就打,南湖这一亩三分地,支书说了算。
邓家英被打成了重伤,可怕的是,骆驼不但一个人打,还恶狠狠地冲几个农民说:“工钱想要不想要,这女人敢坏我们的事,打,打了工钱加倍。”一听工钱加倍,那几个人也耐不住了,骆驼管他们工钱呢,不听骆驼的,一分钱要不到,支书那里更要挨骂。技术员急了,扑上来护邓家英,结果推搡中,邓家英失足掉进了井里。
井已打了五丈多深!
这个早上,村支书牛得旺就站在离井不远处,斜披着他的衣服,叼着烟,笑眯眯看完了这一切。邓家英失足掉进井里后,支书牛得旺咳嗽一声,朝远处吐了口痰,背着双手回家吃早饭去了。
炊烟已经升起,早上的炊烟跟黄昏时迥然不同,让人猛然想起“大漠孤烟直”这样的句子。田跟沙漠间,几只羊在吃着绿,两只母鸡在废旧的城墙上扑扇翅膀,冲空荡的沙漠发出“咯咯”的叫,一只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里光棍五奎家的院门前,等待太阳照到它身上。远处,十几峰驼踩着驼铃,悲悲壮壮地往西去了。
井口处,几个打井人突然木呆。
天地在那一刻奇奇怪怪地有点静。
邓家英是被王瓷人救上来的。骆驼这货,真是个二货,见邓家英掉了下去,竟然当没事人似的,双手一背,回家去了,就当井里掉进了一把管钳,就当井里掉进了一块石头。其他人见骆驼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打井还是该先救人。好在这时候北湖的王瓷人跑来了。
王瓷人料定邓家英会来,否则就不到医院去见邓家英了。这个多少有点文化的中年人,看问题还是有点深度的。而且他断定邓家英会一个人来,于是这天早上,王瓷人吃过早饭,啥也顾不得做,就往井上跑,可惜晚来一步。等他连喊带骂跟打井的几个将邓家英从井里拉上来时,邓家英的气息已经很弱。
她流了不少血,呼吸艰难,怎么叫也叫不醒。
“还愣着做什么,快叫车,往医院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