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河而上,我看见马牙雪山,看见圣洁的天堂;
顺河而下,我看见卑微的灵魂,看见死亡。——许开祯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暧昧,极少温吞吞地到来。它像个剽悍的寡妇,刚等季节的门打开,就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
前几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还是冷风刺骨,支流杂木河还被层层叠叠的冰雪覆盖着,那些冰有白的、蓝的、绿的,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一两片红色,五彩缤纷,煞是夺目。草原更像一条褪了色的毛毡,面目全非地铺开在寒冷里。草原尽头,天地连接处,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线像一条白色的绸带,又像一条围在上天脖子里耀眼的哈达,晃晃悠悠往极西处铺开了去。眨眼,夏就来了,草原还没来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热浪包裹。
西北风这时候也格外的厉,卷着黄沙,卷着河的气息,一吼儿一吼儿,从遥远处的腾格里沙漠吹来,风和沙尘让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河两岸的人们早已进入劳作的季节。只是这没完没了的沙尘败坏着人们的心情。沙尘起时,天成了另外一个颜色,山也成了另一个颜色。就连这条河,也变得迷迷蒙蒙,昏昏沉沉,显不出它生龙活虎狂奔不息的凶猛了。有人说这条河哑了,从某一天起,人们再也听不到它动听的歌唱,听不到它咆哮的声音,夜半的时候,它会发出一种呜呜的怪叫,低沉、沙哑,令人绝望。也有人说邪恶之手玷污了圣洁的哈达,河神被亵渎,马牙雪山发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报复。
这河叫石羊河,源于南部的祁连山,一路流淌,从草原流进山谷,又从山谷蹿出来,拐几个弯,流进北部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了。
河与沙漠,就这样连接着,交融着,对峙着。
没有人知道,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沙漠里的风吹了多少年。祁连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毛藏草原上的经幡让风吹走了一串串,一丛丛,又让风吹来一丛丛,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样写满经文或是缀满祈愿的小旗,在大地与苍穹间飘荡摇曳,会同银光闪闪的雪峰,绿毯茵茵的草甸,将河的秀气、灵韵渲染到极致。而河的下游,黄沙漫漫的漠野,绿色却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罕。人们正以从未有过的焦灼、恐惧还有不安,祈盼着河神的光顾、垂青。沙漠里满处是绿幽幽狼一般的眼,他们盯着上游的水,如饥似渴,心里却腾起股股狼烟。而在毛藏高原,被称为河和雪山守护神的“把窝”们,已经在四处活动了。“把窝”们清一色头缠红布,面部挂珠,斜披白布带,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间,不时会跪在神案前,嘴里念叨着:“请坎主、松马、把窝和把莫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锁取掉,把他们的灵魂放回来……”这些神灵的化身们越来越坚信,河的灵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已经被鬼魔缠身,不可救药。他们的贪婪和无耻伤害了河神,让这条河泪流满面,创伤累累。“把窝”们想借机奔走、祈祷,帮那些可恶之人驱逐掉邪恶之魂,让他们干净的灵魂回来。这样做无济于事时,他们会跪在河边,将煮熟的牛羊肉、鲜美的酥油、酒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树叶装好,连同手摇转经筒、佛珠、长刀、衣物,摆在河边,指着地上的食物说:“我们为你们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拿走吧,不要再盯着我们的河。我们的子孙、牛羊,还有这圣洁的草原都离不开这条圣河。”
“把窝”们活动的时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汉人们也在四处游荡。这是一伙趁乱打劫的人,他们的身上同样附了鬼魂。“把窝”们很急,河的灾难已经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们的牛羊正在饿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缩,在消失,那条神圣之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已经养活不了他们了。马牙雪山的白雪还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贪婪的人们劫走,雪线离他们越来越远,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而在远处,还有那么多饥渴的嘴巴在大张着……
河忧伤的时候,省城银鹭的一隅,漂亮女子邓朝露也在忧伤着。
邓朝露不是“把窝”,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学水文水资源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水文水资源专家秦继舟的得意弟子。在国内学术间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资源研究所是幢二层小洋楼,典型的俄式建筑,坐落在北方大学西北侧,青砖绿瓦,很有些年头。小楼后面是高高大大的树,梧桐还有别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几百年了吧。远远望去,盘根错节,弯腰扭身,树干已锈蚀中空,树皮苍老而坚硬。邓朝露读硕士那年,这座叫银鹭的城市下过一场暴雨,电闪雷鸣,甚是可怕。后来雷声折断了古槐萌发的新枝,把一抹绿活生生地扼杀了。自那以后,古槐就再没吐过新芽,像是筋疲力尽,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开春,二三月间,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铆足了劲地疯长。这是个好兆头,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觉得兴奋。
邓朝露是第一个看见那嫩芽儿的人,那天她刚刚完成一篇学术论文,心情无比的好,跑到院里想看会天空,天空被暗淡的云层遮住了,云层碰回了她的目光,她来到那棵古槐下,结果就看到这嫩芽。邓朝露无比激动,她想,这是不是预示着她的人生会有新的起色,爱情会不会在这一年里丰收?
但是谁能想得到,她的爱情偏就在这个春天里夭折了。哦,爱情,每每想到这个词,邓朝露就泪如雨下,心要撕裂开般,几十把刀插在上面。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恋爱的大好时节,可爱情突然夭折了。夭折得很残酷,很坚决,一点余地都没留下,恰如一颗地下深埋着的种子,吸足了养分,备足了精神,刚要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却意外遭到无情的霜杀……
给她降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发小、同学,同是水文水资源专业研究生的吴若涵。
那天,邓朝露陪导师秦继舟从石羊河流域搞完科研活动回来,意外在研究所碰见了导师的儿子、她的学长秦雨。秦雨那天像是遇到了兴奋事,显得非常阳光,脸上破天荒没了对父亲的仇视。要知道,那可是他的特色,秦家这对父子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冤家,老子见不得儿子,儿子更见不得老子,父子俩常常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严重时秦继舟拿水杯砸过自己的儿子,秦雨更不是省油的灯,有次竟当着研究所那么多人面顶撞他老子,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做了秦继舟的儿子。气的秦继舟一头栽过去,心脏病当场发作,他却扬长而去。后来还是邓朝露叫来急救车,将导师火速送往医院。导师秦继舟心脏不好,激动不得,秦雨却老是让他父亲激动。
那天不错,秦雨笑眯眯的,可爱极了,一口一个爸,叫得那个亲热,让邓朝露听了都嫉妒。邓朝露没有父亲,打生下就没有。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她生下时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后来又有人说,不是斗死的,是自杀,自绝于人民。总之,邓朝露没见过父亲。听到别人叫爸,心里既嫉妒又羡慕,偶尔还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没爸就没了主心骨,没了心里那个神,总是显得柔弱,这份柔弱多的时候成了另一种美丽,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激发起男人怜香惜玉之心。邓朝露就是这样。
那天秦家父子在楼上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居然没有吵架,气氛欢快得很。后来导师将邓朝露叫去,当着秦雨面跟她叮嘱资料该如何整理。邓朝露看看导师,再看看师兄,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对她态度也分外好,这是件稀罕事。这个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他自己还巴望着让女人疼呢,所以他对邓朝露总是冷冰冰的,极少理,偶尔理一下,也带着取笑的意思,要么是挖苦要么是打击,里面总是少了邓朝露想要的真诚或温度。可邓朝露偏是没志气,秦雨越这样,她反而越着迷,心里越放不下他。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一物降一物,你的软肋捏在我的手里。那天秦雨却一反常态,突然就对邓朝露大方起来,热情得很。邓朝露受宠若惊,心里狂喜得不得了,差点就要为之动容为之失态。她俯着身听导师教诲时,秦雨就在她身后,时不时插进一两句话来。秦雨也是搞这专业的,因为毕业早,实践经验远比邓朝露丰富,因此也能称得上是邓朝露的老师。况且他在这个领域里已有了建树,有了地位,说话也就有了一定权威。秦雨说话的时候,邓朝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怪的气息,里面仿佛含着某种特殊密码,一嗅到就会晕眩,就会失去理智,大脑会出现缺氧状,变得空白。邓朝露那天就险些失掉理智,秦雨从她身后经过时,无意中触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触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腾起,传遍全身。面对着导师的脸立刻红起来,身体也像涨了潮般猛地起伏。导师怪怪地看她一眼,又冲她身后油腔滑调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亲的脸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时捕捉到了邓朝露表情还有身体的变化。声音暖暖地说了声:“爸,你就少给我学妹安排点工作,这么大女孩子,也该让人家恋恋爱谈谈情了。”邓朝露心猛地一怔,脸一下红得不知往哪放了,幸亏背对着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红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几只兔子狂奔时,秦雨又开了口,说:“小露,改天我带你出去恋爱吧,再让我爸这么管束下去,我们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这句话刺着了邓朝露,敢情在他心里,她就是一傻大姐啊。不过秦雨的话还是让她怦然心动。带我去恋爱?邓朝露心花怒放。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傻,智商为零,其实暗恋中的女人更傻,智商简直就是负数。邓朝露暗恋秦雨都不知道暗恋了几年,今天才听到这么一句话,不心花怒放才怪!
可是,不幸很快发生。那天邓朝露是跟着秦雨出去了,喜滋滋的,不知有多激动。有好几次,她都幸福地闭上了眼,感觉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将要来临。车子带着他们,穿过城市,越过黄河,邓朝露看见一家叫“浪漫小榭”的酒吧,那是情男情女们常去的地方,火得很。邓朝露心怦怦乱跳,还未进酒吧,脸已红得没地方放了。哪知进去后却看到另一张脸,吴若涵身着紧身红裙,面若桃花地站在那里。看到她,吴若涵怔了一下,邓朝露也怔了一下,秦雨哈哈大笑,一把拉过她说:“小露,替我们祝福吧,我跟小涵正式公开恋爱关系了,你是第一个见证人。”
如五雷轰顶,邓朝露当场傻在那儿!
一切就这么结束,尚未开始就结束。邓朝露还没来及把心里珍藏多年的感情和思念道出,就让一盆冷水浇灭。那晚她在黄河边奔走了三个多小时,几次脚步都停在黄河边上,差点就……
死去的爱情,一具未见天日的腐尸。这是邓朝露用手指写在黄河边上的一句话,那晚她的手指出了血。
那天之后,邓朝露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整日精神恍惚,神情倦怠,整个人像被摧垮一样,再也显不出朝气来,要么疯狂地工作,要么痴痴地坐在窗前,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窗外依旧。
古槐西边是一片小园林,所长秦继舟亲手开垦的,那时秦继舟还年轻,身强力壮。园子里种着一些城市里不常见的植物,胡杨、梭梭、红柳枝、骆驼刺,都是来自沙漠腹地。最西头是一片沙枣林,上百棵沙枣树抱成团,密密麻麻装点出一片风景来。每当沙枣花开,扑鼻的香味便往四下里飘开,能把整个校园香成一片。北方大学大得很,占地面积甚至比省委还要大,加上这些年学校搞三产开发,又从周围购得不少地皮,几乎银鹭城东北角一大半都让学校给占了。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邓朝露现在想的是,她怎么能逃开这里,逃开这个给她屈辱和绝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邓朝露已经认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当着别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爱情,还要她为他们祝福。他狠啊,一手搂着吴若涵,一手拉着她,非要她给他们献花、敬酒。还接近无耻地说:“小露,爱情太美好了,我现在才知道,有了爱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来吧,让我们为爱情干杯!”说完,吧唧一声,竟在吴若涵额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天呀,他居然吻吴若涵!
多少个夜里,邓朝露想象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会深情地俯向她,将宝贵的一吻献给她。为此她激动得彻夜难眠,近乎无耻。可现在,一切碎了,真的碎了。还有那个女人,吴若涵!
邓朝露必须逃开,断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滚他的专业,滚他的水文水资源。一个女人连爱情都得不到,还枉谈什么理想,枉谈什么事业!邓朝露哭了,这是她再一次为那个男人流泪。她想到了祁连,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条河,那里才是她的家。
邓朝露出生在祁连山区一个叫龙凤峡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水库,小时候她就是在水库边上长大的,后来到县城读书,再后来到省城银鹭,在北方大学读完本科,接着读硕读博,博士读完后,本来有机会去国外,美国还有英国几家机构都向她发出了邀请,可导师秦继舟坚决不许,邓朝露自己也没那种强烈的愿望。她的志向在国内,说现实点就是祁连省。她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当然也要把理想目标建立在这儿。这点上邓朝露跟别的学子是那么的不同,别人是挤破头想往国外奔,奔出去就不想回来。邓朝露却偏是不想离开,甚至不想离开西北这块土地,就连去南方的心思都很少动。外人都说这是导师秦继舟的功劳,秦继舟爱这片土地爱得出了名,几次谢绝国内名校的邀请,执意留在北方大学,就连北京、上海的研究所研究院高薪请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子也能像他一样,忠实地守候在祁连这片土地上。但爱是一回事,留守又是一回事。邓朝露所以坚决留下来,还是因为秦雨。男人为事业而坚守,女人为爱而生而死。俗也罢偏激也罢,人生说到头脱不了这两条。
导师秦继舟并不知道邓朝露恋爱了,更想不到女弟子深爱着的会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个古板又顽固的老头,十足的老学究,脑子里除了学问,除了那条河,怕再没别的,自己的爱情就弄得一塌糊涂,跟老婆楚雅吵了半辈子架,现在懒得吵了,前段时间毅然搬到小二楼来住,让人唏嘘。
现在,他还是一如既往想把邓朝露的脑子洗刷干净,除那条河外,什么也不容许装进去。邓朝露所有的时间都让导师秦继舟安排得满满的,一个接一个的科研项目等着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资料还有科研论文等着她去整理。这位漂亮的女博士,压根抽不出空去恋爱,更别说花前月下的浪漫。邓朝露一蹶不振,导师秦继舟一点不急,依旧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极点。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对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来不闻不问,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还应该恋爱,应该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属于那条河的,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应该属于那条河。
这是个疯子,已经有不少人这么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