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迪医生掸落膝盖上的面包屑,站起身,把几个手指伸进大嘴,仔细抠出三明治的残渣。每刮到一点就往地板上吐上一口,提起了他的黑皮包。
“我走了,”他宣布说,“向诸位致敬。”他大踏步穿过通向走廊的门,一边在兜里找香烟,嘴里一边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埃勒里·奎因不苟言笑地退至一旁,让莫理茨·肯奈泽尔走进术前准备室。奎因探长的直觉把莫理茨·肯奈泽尔归到他称之为“标准卡片”的那一类人物。分开来看,这位科学家的身体长相各部分并不吓人,可是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就有极其怪诞之感。他的身材不高,很结实,面色黝黑,头发也很黑,像是中欧人。他蓄着一撮短胡须,却是纠结杂乱,他的目光柔和深邃,像女人的眼神。这些都很平常。但是,由于大家所知道的关于他与神奇的炼丹术的关系,莫理茨·肯奈泽尔就变成了奎因父子在侦破阿比嘉·道伦谋杀案时所遇到的最不寻常的角色。
肯奈泽尔的手指被化学药水拿得泛白,上面布满被酸腐蚀和烧伤的棕色斑痕,他的左食指尖皮肤绽裂,而且被压得扁扁的。工作大褂也被酸腐蚀了,到处是色彩斑斓的污迹,而且腐蚀处许多坑坑洞洞,好像他刚被一场化学药雨淋过似的。
埃勒里半睁着眼打量着肯奈泽尔,意味深长地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请坐下,肯奈泽尔博士。”
莫理茨·肯奈泽尔照办了,屋里出现了一段紧张的沉默。博士身上散发出某种强烈的自我意识气息,令人感到压抑。他完全不理会老探长、检察官、克洛宁或者是维利注视他的目光,更神奇的是这些办案人员们马上就理解了他沉默的理由:他不是害怕、谨慎或逃避什么。他不过是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不闻不问。他只是生存在以他自己为核心的世界里,像某些星际科学幻想故事中所描述的外星人。
埃勒里稳稳地站在肯奈泽尔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想要给他增加一些压力。经过很辛苦的一长段时间,科学家似乎感受到了埃勒里逼视的威力,他终于抬起了眼睛,两眼睁得又大又亮。
“请原谅我,”学者以利落精确的英语说,声音里略微带一点儿外国腔调,“你们当然很想审讯我。我刚刚在走廊里听说,道伦夫人被勒死了。”
埃勒里感到浑身无力,坐了下来:“您这么晚才知道啊?博士,道伦夫人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肯奈泽尔茫然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颈背:“我在这里过的是隐士般的生活。我的实验室是与外界隔绝的小天地,科学的心灵……”
“嗯,”埃勒里翘着脚,以闲话家常式的语气说,“我总以为科学是虚无论的另一种形式。博士,您似乎对这个悲惨的消息并不感到很奇怪?”
肯奈泽尔吃惊地瞪大了他那温柔的眼睛:“我敬爱的先生!”他抗议,“对科学家来说,死亡构不成情感激动的理由,我对不测的命运当然也有所感,但还没有到多愁善感的地步,总而言之——”他耸耸肩膀,一丝古怪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边,“我们对待死亡是超然于俗人之上的。不是吗?既然人已死了,我们就说:‘让灵魂安息吧。’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个人宁愿引用谐讽的西班牙格言:‘死者总是善良而且荣耀的。’”
埃勒里的眉毛当场扬了起来,像头长毛猎犬的尾巴忽然向上举起,眼睛露出一丝幽默和期待的光彩。
他温和地说:“我向您的博学致敬,肯奈泽尔博士,您知道,那车夫——我是指死神,他拉上一个不情愿的新乘客时,有时总会踢下另一个来平衡车子的重量——我指的是人死后分遗产的习俗。阿比嘉·道伦的第一份遗嘱里有些相当令人感兴趣的部分。博士,我可否用另一句格言来补充您的引述吗?‘等待死者鞋子的人有光脚的危险。’奇怪的是,这句话来自丹麦。”
肯奈泽尔以严肃又偷快的声调回答:“这句格言法文里也有,我以为,许多不同的格言都出自某一相同的根源。”
埃勒里开心一笑,点了点头,赞佩不已:“这我倒不知道。找你来问话真是愉快。不过——”在一旁的老探长也笑了起来。
“您大概想知道,我今天早晨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是吧?”肯奈泽尔儒雅地说。
“没错,请您谈谈这个问题。”
“七点钟我来到医院,我一般都是这个时间来的。”肯奈泽尔开始说,把双手平静地叠放在膝盖上,“在地下室的更衣室我换上这件衣服,然后就直接到了一楼的实验室。实验室就在这一层,在手术室西北角的斜对面,不过我相信,这些事情你们都知道。”
“那当然。”埃勒里低声说。
“我从里面锁上门,在那里一直待到你们的人来找我。遵从你们的指示,我立即就到手术室来了,路上听说道伦夫人今天早上已经被谋害了。”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有些奇特地僵持着。埃勒里锐利的警觉可是一点也不敢放松,他仍在仔细地观察他。
过了一会儿,肯奈泽尔又接着往下讲。他故意把话讲得使人感到特别平静沉着:“今天早晨没有人打搅我。换句话说,从七点过几分到不久前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一个人在实验室里。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干扰,没有证人在场。甚至让奈医生也没到实验室来,可能是因为道伦夫人的这一不幸事件和因此所衍生的其他工作的缘故。可是按理说,让奈医生每天早晨是一定要到实验室来一趟的……我想。”他以沉思结束了自己的话,“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
埃勒里仍紧紧地盯着他。老探长则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这两个人,心里不太情愿地承认,尽管埃勒里超乎寻常的精明干练,但此时此刻却有点不知所措。老头偏袒自家人,他皱了皱眉头,心里开始隐隐浮出了一种无名的愤怒。
“非常好,肯奈泽尔博士,”埃勒里微微一笑,“您既然准确地知道我还要问什么,就不必再等待我发问,马上回答我下一个问题吧。”
肯奈泽尔搔了搔他那蓬乱的胡须:“奎因先生,我想这不是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我估计,您可能想知道我和让奈医生研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得对吗?”
“您说得完全正确。”
“科学化的智力测验好处真是太多了,难道不是吗?”肯奈泽尔幽默地说,他们两人面对面愉快地笑谈着,犹如两个不经常碰面的老朋友,“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确切说,到下星期五就是两年零七个月,让奈医生和我一直在进行一种合金的研发工作。”
埃勒里非常严肃地插话说:“博士,您智慧无比的洞见力,似乎还有少量无法穿透迷茫之处。如果您允许,如果我能稍许冒犯您一下的话,我要补充一点,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我希望对您研究的合金的确切成分有个清楚的概念。我想听您回答,做实验耗费了多少钱。我想知道您的生平经历。我想知道,在您的经历中是什么因素促使您和让奈医生联合进行这项科研工作的。我还想知道为什么道伦夫人决定停止为你们的科研工作拨款。”他停顿了一下,嘲讽似地歪了歪嘴,“我更想知道是谁谋害了道伦夫人,但有关这个问题,我想……”
“噢,这些都不是泛泛的问题,先生,全都不是泛泛的,”肯奈泽尔淡然一笑回答说,“我所受的科学训练教导我,要找寻问题的答案,一个分析者需要的是:第一,辛苦收集所有相关的现象资料;第二,极度的耐心;第三,以崭新且不带偏见的高超想象力去理解整个问题……不过,这并没有回答您的问题。您不是对我们研究的合金的确切成分感兴趣吗?恐怕,”他彬彬有礼地说,“我要拒绝透露出来。首先,了解这个资料对您揭穿犯罪行为并没有什么帮助。其次,我们的研究是保密的,只有让奈医生和我知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们透露一点儿。一旦我们的工作大功告成,所制造出来的合金将会使世上的各种钢材黯然失色,会使钢从地球上消失!”
区检察官和他的助手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再转过身来以估价的眼光重新凝视着这位留着满脸胡须的矮个子学者。
“我并不想刨根问底儿,”埃勒里笑了起来,“如果你们能商业化地生产出更便宜的、质量更高的合金代替钢,您和让奈医生一夜之间便可以变成亿万富翁。”
“完全正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研究要保密。实验室的墙壁是加过厚的,非常结实牢靠,门上装有保险锁,又采取了其他一系列严密的防范措施,以免猎奇的人和小偷潜入。我可以补充一点,”肯奈泽尔带着骄傲的口吻接着说,“我们的成品要比钢轻很多,容易锻压,更有弹性,更经久耐用。而且它像钢一样坚固,生产成本却比钢便宜许多。”
“您该不会是意外地被哲学之石绊了一跤吧?会吗?”埃勒里非常认真地低声说。
肯奈泽尔迷雾般的眼神一下子变亮了:“奎因先生,我看上去像是个江湖骗子吗?”他直截了当地问,“让奈医生对我的信心和合作就是我的科学成就和诚实正直品格的强大保证。”他的声音变高了,“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改良了未来的建筑材料,它会使航天科学引起革命性的变化。它能解决天体物理学家面对的最大问题之一——缺少一种和钢一样强却又轻得不可思议的金属建材。从此人类可以在太空中搭桥,征服太阳系。这种合金还可以做成各种东西,从别针到钢笔以至摩天大楼……而且,”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这是即将实现的事实!”
室内顿时沉静了下来。肯奈泽尔的那些辞句,仔细咀嚼起来,似乎只是美好的幻想,可是出自这矮小的博士口中,却带有某种庄严且真实的味道,听上去似乎真实到触手可及。
埃勒里倒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动:“我很不愿意把自己归纳入使伽利略受难和讥笑巴斯德的那一类短视且只知嘲讽别人的蠢人中去。不过,肯奈泽尔博士,作为一个事物的分析者面对着另一个同行——我非常希望能得到某些暗示之类……截至目前为止,你们这项研究总共花费了多少钱?”
“准确数目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已超过了八万美元。财政上的事都由让奈医生负责。”
“这个实验还不错嘛!”埃勒里话里有话地轻声说,“轻松、愉快、简单……哦,先生,铬、镍、铝、碳,这些矿石绝不可能花掉那么多钱,除非您整车整车地买,不,博士,您必须再解释清楚点儿。”
肯奈泽尔谨慎地一笑:“我知道你对实验用的矿石不大了解。你能想到的无非是能提炼出铝的那类矿石,包括辉铝矿、彩钥铅矿、钨酸钙矿等等,但我并没有说我使用的是铝啊!我的研究工作走的是和传统不一样的路子。至于费用问题,你也不可能把一些很吃劲的项目计算进去。我指的是实验室的设置和仪器的购买。你有没有概念,买一套特殊的排气系统、熔炉和提炼设备,比方说涡轮机、电解仪器、阴极管等等,必须花费多少钱?”
“很抱歉,对这些我是个大外行。博士,现在请您谈谈您的经历!”
“德国慕尼黑大学、法国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毕业于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曾在维也纳的朱比克和巴黎的老查科克特别实验室做过研究。我取得美国公民身份后,在美国矿产部冶金标准局工作了三年,以后又在美洲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工作了五年,此外我还做过一些个别研究工作。那个时候我一直在独立进行探索,我现在搞实验的想法,就是在那时形成的。”
“您怎么遇到让奈医生的?”
“我们是经过一位我信任的同事介绍认识的,在这之前我稍稍向我的同事透露过我的设想。我很穷,我需要有人协助,这个人不仅能提供我实验用的经费,而且还能配合我购买设备。我需要的是一个我完全可以信赖的人……所有这些条件,让奈医生都具备。他是个热心人,其他情况您就可想而知了……”
埃勒里挪动了一下身子:“那么为什么道伦夫人决定停止对您研究的拨款呢?”
肯奈泽尔皱了皱眉头:“她厌倦了。两星期前她把我和让奈医生叫到她家。她责怪我们,规定的六个月期限拖了两年半,却还看不到结果。‘我已经失去了兴趣。’她声明说。话说得虽然很客气,可是却不容申辩,她的决定已经不能再更改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情绪非常坏。我们手头还剩一些钱,于是我们决定继续干下去,直到钱用光为止。在这之前,我们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进行实验。同时让奈医生还打算从别的地方再弄到一笔津贴。”
区检察官辛普森大声咳嗽了一下,问道:“她通知你们这件事时,是否明确说明她的律师正在拟订一份新的遗嘱?”
“明确说了。”
奎因探长敲了敲学者的膝盖说:“据你得到的消息,新遗嘱是不是已经全部拟好并签署完毕了?”
肯奈泽尔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否认,我真的希望还没有签署。如果第一个遗嘱仍然有效,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
埃勒里低声问:“第二个遗嘱签署与否,您不感兴趣吗?”
“我从来不允许世俗的顾虑干扰我的工作。”肯奈泽尔平静地抚着胡子,“我是哲学家兼冶金家,凡事顺其自然。”
埃勒里伸直了身体,疲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您简直是理想得不像是现实环境中的人。博士,您非常坦率。”他的手插进头发,朝下注视着肯奈泽尔。
“谢谢你,奎因先生。”
“然而我还是相信,我觉得您并不像您极力要表白的那样,是一个感情毫无波动的人。譬如说,”埃勒里迫近这位矮个子学者,并把手放在他所坐的椅子的靠背上,“我敢肯定,如果现在有一具心脏监视器在您这位学者的身上。博士,在我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心脏监视器马上便可以记下您脉搏的急剧跳动,譬如,我现在向您宣布:当阿比嘉准备签署第二个遗嘱时,她就被谋害了。”
“正好相反,奎因先生,”肯奈泽尔雪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闪了一闪,“我丝毫不感到吃惊。因为你的手法和意图太明显了。事实上,我认为,在道德上,你的间接诽谤和你的智慧是不相称的……问完了吗。先生?”
“还没有?您知道,让奈医生应该得到道伦夫人赠予的一部分遗产吗?”
“非常清楚。”
“那么,您可以走了。”
肯奈泽尔从椅子上溜了出来,以古典欧洲式的文雅、彬彬有礼地向埃勒里鞠了一躬。然后又同老探长、区检察官、克洛宁和维利一一行礼致意告别,最后神情坦然自若地离开了术前准备室。
“啊,荣耀全能的主啊,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失去了。”埃勒里倒在空出来的椅子上沉吟着,“我应该承认,这次,我碰上了对手。”
“胡说八道!”老探长吸了一口鼻烟,没好气地跳了起来,“这个人只是个人形试管。”
“怪物一个。”辛普森嘟嚷着说。
讯问肯奈泽尔时,新闻记者皮特一直蜷曲在房间边远的一个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帽子压得低低地遮住了眼睛。他一言未发,可是他的视线一直未离开学者的脸,现在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埃勒里看了他一眼。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
“怎么样,老小子,”皮特终于开口了,“我看,是个硬核桃,你碰到烫手的尖顶了。你不介意我把隐喻混在一起吧?”他露齿一笑,“是个具有人形模样的冰山的烫手尖顶!”
“皮特,我倒赞同你的意见,”埃勒里伸腿微微一笑,“非常明显,你说的没错,科学证实,十分之八的冰山都是潜在水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