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尚未搞清的问题上来吧。”埃勒里在三位探员关上门后向让奈医生恭敬地鞠了一躬,“让我们走回知识的根源之处,大夫,您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
奎因探长横穿房间向椅子走去,他在室内轻轻地踱过,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惊破一道禁忌的符咒。埃勒里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在大厅里慢慢走动的那些很实际、毫无想象力的警探们也感觉到,在埃勒里表面上漫不经心提出的问题里有点儿紧张的成分存在。
让奈医生迟迟不作答复,他咬紧牙关,紧皱额头,似乎在和自己争论着一道只有自己知道答案的复杂的难题。然而当他开口讲话时,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安然的神情:“奎因先生,您忙得很,可是您提出的问题却是与事无补,毫无价值简直是小题大做。来访的客人是我的一位朋友。”
“一位名叫史瓦逊的朋友?”
“不错。事实是这样:他财务上遇到了一些困难,手头拮据,来找我借钱。”
“合情合理。”埃勒里喃喃地说,“他需要钱用,他来找您借钱……这本来毫无秘密可言。我理解您……”他又笑了,“您肯定借给他钱了?”
外科大夫显然不喜欢这场谈话,他挺直了身子:“当然,我给他开了一张五十美元的支票。”
埃勒里不由得大笑起来,但并非有冒犯之意:“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嘛。大夫,说起来您的运气真好,他要借的竟然这么少……不过,顺便问一下,您朋友的全名叫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他提出的问题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问题。奎因探长的眼睛里泛出灼灼逼人的光芒,直视着让奈医生,他的一只手则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棕色的旧鼻烟盒,然后,他的手停在了烟盒与鼻孔之间——等待着。
让奈的回答非常简短:“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奎因探长的手继续它的行程,完成之后缩了回来。他吸了一口鼻烟,站起身,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狐疑的神情,他向前走了一步。
这时,埃勒里却抢先了一步,他用平和的口气说:“而这恰恰是我想知道的,医生。既然您如此仗义地拼命维护这个史瓦逊,他想必是一位对您非常重要非常亲密的人。他当然是您的老朋友喽?”
“哦,不是。”让奈急忙回答。
“不是吗?”埃勒里扬起双眉,“这可是同您的行为不相协调啊。让奈医生……”他走到这位矮小的外科大夫身边,俯身逼视着他,“医生,您只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永不再开口了……”
“我不知道您究竟想知道什么。”让奈医生嗫嚅着,向后倒退了一步。
“不管怎么说,”埃勒里轻声坚持道,“请您尽力回答……为什么,如果这个叫史瓦逊的不是您最亲近的朋友,那么为什么今天早晨,当您的女恩主处于病危昏迷的严重危险之际,正躺在那里期待着您的妙手回春神技时,您竟然肯为见他而从您宝贵的时间里拨出十五分钟呢?不要忙于回答,你可以慢慢想个好答案。”
就在埃勒里结束他的长篇询问,以脚跟为轴一转身时,让奈眼里闪出反抗的光芒。他镇定地冷冷回答:“我说不出任何同你们所侦查的这件案子有关系的话来。”
埃勒里慢慢走到他父亲刚才坐过的椅子跟前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好像是在说:“轮到你盘问证人了。”
奎因探长的笑容愈来愈温和,他在让奈眼前走来走去,外科医生以备战的眼光紧紧盯着他那不停移动的身形。
“当然,让奈医生,”老探长有礼貌地开始说,“我们无法接受您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立场。这一点,您本人当然也明白。”老探长试图打动让奈,促使他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您也许肯尊重我,赏给我个面子,坦诚地回答我,而不再躲躲闪闪敷衍了事?”
让奈还是一声不吭。
“那么好吧,请允许我开始提问。您在办公室逗留的十五分钟里,和史瓦逊之间做过什么事?”
“我愿意对您推心置腹,其实我并非不近人情。”让奈医生说,他的态度一下子变了,看上去很疲倦,全靠椅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史瓦逊来见我,我告诉你们了,他是为了借五十美元,有急用,一时间在别处又借不到。最初我不肯借。他便开始向我解释他目前走投无路的窘境。他的处境的确很糟,解释得合情合理,令我无法拒绝,我只好给他开了张支票。我们又就他遇到的事情谈了几句,他就告辞走了。全部情况就是这些。”
“您的解释完全合乎情理,医生。”老探长严肃地指出,“不过,既然情况真像您介绍的这样简单而且明白无误,那么您又何必不肯说出这个人的姓名和住址呢?您一定知道,我们不得不查清的是一桩相当复杂的案件。为了证实您本人的供词,您朋友的口供是不可缺少的。您只要把目前还缺少的资料提供给我们,事情就算完结了!”
让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他那长满乱蓬蓬头发的脑袋。
“我感到爱莫能助,探长。我只能解释说,我的朋友是一个被无法预见的情势所迫的不幸牺牲者,他是一位感情用事的人,他出身于良好家庭。任何审讯,尤其是在当前,任何恶名对他来说,都足以致之于死命,最主要的是,他同道伦夫人被害一事丝毫没有牵连,”外科大夫的嗓音变得高亢尖利,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我的天哪,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揪住不放呢?”
埃勒里一边擦拭着夹鼻眼镜,一边沉思,目光始终未离开让奈医生的脸。
“我想,医生,若是请您描述一下史瓦逊的外貌,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是吗?”老探长问,脸上失去了笑容。
让奈双唇紧闭。
“那好吧,让奈医生,”老探长快快地说,“您得明白,若是没有史瓦逊的口供来证实您的供词,您本身的处境将会很危险!”
“我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让奈医生,我最后再给您一次机会,”老探长的口气咄咄逼人,他那愤怒的嘴唇略微有些颤抖,“把史瓦逊的名片给我!”
一阵短暂却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什么?”让奈怒道。
“交出名片,把那张名片交出来,”老探长不耐烦地坚持不让,“把有史瓦逊名字的那张名片交出来。就是您在走廊同明钦医生和奎因先生谈话时,门卫递给您的那张名片。它放在什么地方?”
让奈抬起憔悴的眼睛痛苦万状地盯着老探长:“我身上没有这张名片。”
“它在哪儿?”
让奈如同坟墓般默然不语。
老探长扭身向远远站在屋角脸色阴沉怒目而视的维利喊道:“搜查他!”
外科大夫全身一哆嗦,喘着气,后退到墙边,像一头因被猎逐而受惊的野兽,以惊恐的眼神四下张望着。埃勒里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坐了回去。维利把矮小的医生逼到墙角,低声说:“是您主动交给我,还是让我动手?”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身上没有名片,”让奈喘着气,气得满脸发青,“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我就……”他意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维利用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臂抱住外科大夫瘦小的躯干,在他的身体上上上下下搜了一通,像对付婴儿一样轻而易举地摆布他。外科大夫尽管身体神经质地激烈抖成一团,但他并没有抗拒。他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两眼直发黑。
“什么也没有。”维利报告说,随即回到自己所呆的角落。
奎因探长认真注视着这个身材矮小的医生,心中不情愿地产生出一丝赞佩的感情。但他头也未回,冷漠无情地下令说:“维利,搜查让奈医生的办公室。”
维利带领一名警探,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埃勒里心事重重,他站起身来,轻声同老探长交谈几句。老人摇摇头,表示怀疑。
“让奈医生!”埃勒里的嗓音很是低哑。外科大夫此时软弱地靠在墙上,看着地板,他的脸色呈现一片暗红色,呼吸急促,“让奈医生,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深感遗憾。但是,是您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别无办法。我们尽量,真是尽量设身处地为您着想……假如史瓦逊是您的好朋友,他知道您如此不顾一切地保护他,那他一定乐于前来证实您所说的一切。医生,难道您就没考虑到这一点?不论他遭遇怎样的不幸……您不认为吗?”
“我感到遗憾……”让奈说,他的声音低哑得使埃勒里不得不伸长脖子去听。顽抗已消失无踪,让奈显得十分疲惫。
“好,我明白,”埃勒里很严肃地说,“我还剩下一个问题要问,我知道强迫您回答是没用的……让奈医生,从你们进入办公室起,到你们话别分手止,在这段时间内,您或者史瓦逊是否离开过办公室,哪怕离开仅仅一分钟?”
“没有!”让奈抬起头,直视着埃勒里的眼睛。
“谢谢您。”埃勒里退了回来,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它,满腹心事地喷出一口烟雾。
奎因探长不知对一名警察下了一道什么简要指示,那个警察走出去,不一会儿带回了艾萨克·库柏。
门卫踌躇满志地走了进来,红扑扑的脸膛闪闪发光。
“库柏,”老探长直接切入重点,“您刚才在这里说过,让奈医生的客人到医院来和离开的时候,您都看见过。您把他的外貌形容一下吧。”
“马上就给您讲!”库柏的脸上堆满笑容,“我从来不忘记人的脸,先生……不错,不错,这个人中等个儿,好像是个淡黄发蓝眼睛的男人,脸刮得溜光,穿的是深色衣服,还披着一件黑大衣。”
“库柏,您有没有这样一种印象,”埃勒里插嘴问,“这个人很有钱?我指的是从他的衣着打扮上看。”
“哪儿的话呢!”库柏拨浪鼓似地摇头否认,“我倒觉得,他看上去十分狼狈。他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嗯,也就是这么个岁数。”
“库柏,您在这儿工作多少年了?”埃勒里问。
“九年多,已经快十年了。”
老探长冷静地又问:“您从前见过这个叫史瓦逊的人吗,库柏?”
门卫没有立即回答。
“怎么说好呢……”他终于开口说,“我觉得,他好像很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了。”
“好吧,”奎因探长舀起一小撮鼻烟,“库柏,”他边喘边吸鼻烟,“是您把他的名片交给让奈医生的吗?”
门卫惶惑不解地瞪大眼睛。
“是啊,是我交给的,可是我并没有看……我只是把它转交给了让奈医生。”
“库柏,我的朋友,”埃勒里懒懒地插言,“这实在不合乎逻辑!您拒绝接受小费,却又不去关心究竟是谁给您的钱。我简直不能理解!”
“您是不是想肯定说,”老奎因气冲冲地发问,“您接过客人的名片,满走廊寻找让奈大夫,然而却一次也没看这张名片?”
“我……没有,真没有,先生。”库柏显得真的害怕了。
“胡扯!”老探长不满地骂了一句,随即转过身去,背朝着他,“这个人神经不正常,傻瓜一个!滚吧,库柏!”
库柏不敢再吭声,悄悄地溜走了。在审讯库柏过程中不声不响回到房间的维利警官,迟疑不决地走近老探长。
“怎么样,维利?”老探长很明显是对部下的报告不抱任何希望,他几乎是发脾气地看着维利。埃勒里偷看让奈大夫一眼,对方似乎也是漠不关心,兀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没找到名片,我到处都检查了。”
“啊哈!”老探长慢慢逼近让奈医生,“这张名片,您是怎么处理的?请回答!”他大吼。
让奈疲惫不堪地回答说:“我把它烧掉了。”
“嗯,竟然是这样!维利!”
“有!”
“开动咱们的全部机器。今天晚上就得让这个史瓦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该人中等身材,淡黄头发,蓝眼睛,深色衣服,已经半旧,邋邋遢遢,三十五岁上下,社会地位并不显赫,穷困潦倒的样子。开始行动!”
埃勒里沉重地叹口气:“维利!”
警官闻言,在门口停住脚步。
“请稍等一下。”埃勒里转向让奈,“医生,您能把您的支票簿借我看看吗?”
让奈痉挛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里又冒出火星来,但说起话来却仍像刚才那样疲倦:“随便你。”说着,从后面裤兜里掏出一本合起来的支票簿,递给埃勒里。
让奈始终一言不发。埃勒里快速翻着支票簿,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撕剩的页根。只见左边页根的空白记事栏上写着:现金五十美元。
“哼!”埃勒里微笑着把支票簿还给让奈,让奈面无表情地把它塞回裤兜,“维利,先去把这张支票拿回来。先到荷兰银行找,然后再去票据交换所。支票号码是1186,开的是五十美元现金,支票上的签署日期是今天。支票应从让奈医生私人账目上兑付。无论怎样,至少我们能找到史瓦逊在支票上的签名!”
“好的!”维利转身要离开房间,又被喊住了。
“还有件事!”埃勒里的声音如同铃声般响起,“你搜查让奈医生办公室时,是否在他的私人记事本上查到过史瓦逊这个姓名?”
维利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当然查过,但没有用。本子上没有姓这个的名字。写字台玻璃板下的电话号码表上也没有这个名字。还有其他事情吗?”
“差不多就这样了。”
老探长悄悄走到让奈身前:“您不必一直站着。”他善意地说,“您干吗不坐下?”外科医生以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看来,”老探长紧绷着脸继续说,“咱们还得在这儿呆上好一阵子呢。”
让奈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几分钟后,通往西走廊的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警探跑去开门。警探里特冲进术前准备室,腋下夹着一个不成模样的白色大包袱。后面跟着的是较为镇静的约翰逊和霍尔斯,两个人都面带笑容。奎因探长迈步迎上前去。埃勒里也跟着站起身,急切地走上前来。让奈却把头垂到胸前,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是什么?”老探长一把抓过包袱,高声问道。
“衣服啊,探长,”里特大声喊道,“老天!我们找到了杀人犯的衣物。”
老探长把包袱放到道伦夫人躺过的手术车上,把里面的东西摊开。
“到底有了可靠的线索。”他嘟囔着说。用眼角很快地瞄了一下埃勒里,眼里满是喜悦。
埃勒里向手术车俯下身,自己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摸索着包袱:“更多油,更多火!”他自言自语,偷偷地瞥了让奈医生一眼。让奈也明显地活跃起来,他坐得笔直,伸长脖子,想要仔细看看手术车上摆着的东西。
“你说什么?”老探长一边忙着检查那一堆衣服一边问。
“烧剩的残灰!”埃勒里令人莫名其妙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