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不需要的答案

    “蠢货……”

    梅格雷只说了那个词儿,就抓住那个孩子的衣领,确确实实是把他从地板上提起来的,还提了一会儿,好像探长要是放手得快一点的话,那个浑身没有力气的孩子又会倒下去似的。门一扇扇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人人都到客厅去!”梅格雷吼叫。

    他还捡起了那把左轮手枪。他用不着小心谨慎地摆弄它,因为那是他亲手处理的,装的是假子弹。

    皮伊佩卡姆普在拉直他的上衣,用手背掸掉他的裤子上的灰尘。

    教授指指巴伦斯,问:“是他吗?”

    那个年轻的练习生越发可怜巴巴了。他的模样压根儿不像一个罪犯,倒活像一个自觉有罪的学生。他眼光向下,避免同所有的人的眼光接触。他心神不安,一双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他们都走到楼下客厅去。阿内伊最后进来。

    波平加太太不愿坐下;这不难猜想,她的两个膝盖在裙子底下直打哆嗦。

    现在却轮到探长感到困窘了。他在烟斗里装满烟叶,点着后又让烟斗熄灭。他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去,可是几乎马上又跳起身来。

    “我让自己搅合在一个跟我无关的案件中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一个法国人遭受了嫌疑,我被派来调查这事……”

    为了赢得时间,他又点着烟斗。接着他向皮伊佩卡姆普转过身去。

    “贝彻在外面,还有她爸爸和奥斯廷。你还是通知他们回家去的好……或者……或者上这儿来……这要看情况而定。你要弄明真相吗?”

    皮伊佩卡姆普没有等着考虑问题,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贝彻腼腆地走进来;接着是奥斯廷,皱着眉头;最后是利文斯,皮伊佩卡姆普跟在后面。那个畜牧场主脸色煞白,神经紧张。

    等人来到了房间里,梅格雷马上溜出去。他们可以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开餐具柜。他走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拿着一个玻璃酒杯,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他独自个儿喝着。他看来好像闷闷不乐。所有的人在他周围站着,他似乎被他们的在场吓倒了。

    “怎么样,皮伊佩卡姆普?你要事实真相吗?”

    皮伊佩卡姆普不回答,他就狂怒地说:“我想你不要,你也许是对的。可是……别管那些了——现在太迟了。不管你要不要,真相总得讲明了……

    “你瞧,咱们属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还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你一察觉这是一件家丑,就牢牢抓住你遇到的第一个证据不放,那能使你把案子搁起来嘛。某一个外国水手干的一件凶杀案……也许你是对的。也许还是这么干好些。对维护道德好些,对保持上层阶级为人们树立的好榜样好些……可是另一方面,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波平加。我不由自主地看到他在这个房间里,摆弄着收音机,跳舞——在那个凶手的眼皮下跳舞……”※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他什么人也不看,接着说下去:“那把左轮手枪是在浴室里发现的。所以从来没有人认真地怀疑过,那一枪不是从房子里打出来的。因为凶手在逃走以前,居然有那么沉着的心情和冷静的判断,把枪扔进窗子,而那扇窗只开了几英寸……还要预先闯进屋来,在浴盆里放一顶帽子,餐室里放一个雪茄烟头,这种想法未免太可笑了。”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仍然避免同他的听众的眼光接触。利文斯和巴斯听不懂他的话,紧张地盯着他看,动脑筋猜测他说话的意义。

    “那顶帽子,那个雪茄烟头,最后还有波平加的书桌抽屉里拿出来的那把左轮手枪——太多了你们懂得我这话的意思吗?有人干得太过头了。把太多的不相干的东西扯在一起,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奥斯廷或者另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也许会留下其中一个线索,最多两个,可是压根儿没有。咱们可以采用排除的方法着手第一个排除的是巴斯。难道咱们真的认为他先走进餐室,扔一个雪茄烟头在地板上,然后上楼去寻找波平加的左轮手枪,最后把他自己的帽子留在浴盆里吗?而干这一切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

    “接下来,咱们可以排除贝彻。那天黄昏,她从来没有上楼过,所以没法把帽子放在浴盆里。首先,她没法拿那顶帽子,因为她走在波平加身旁。

    “这样,除了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以外,只剩下巴伦斯了。他也没有上楼过,再说他要是去拿那顶帽子的话,阿内伊不是要看到他的吗?他可能忌妒他的教师,可是——哦,你只要看一下那个孩子!他看起来像那种干了一件凶杀案而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坦白的人吗?”

    梅格雷停顿一下,不顾地毯,在鞋跟上敲空烟斗。

    “大致就是这样,至少屋外的那些人的情况是这样。咱们还剩下波平加太太、阿内伊和让·杜克洛。有什么对他们哪一个不利的证据吗?让·杜克洛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左轮手枪。许多人会说,那正好证明他的无辜。可是那也可能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举动……仍然有帽子问题。不管是他,还是波平加太太,没有别人同谋,都没法拿到帽子……

    “正像咱们今夜所看到的,只有一个人能拿到帽子。阿内伊走到跟奥斯廷的船并排的时候,离开过一会儿。

    “至于那个雪茄烟头,那用不着去研究。在这儿——荷兰,谁都能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拾一个吸过的雪茄烟头……关于烟头留在餐室里的问题,显然,那天黄昏,只有阿内伊一个人去过餐室……

    “可是开枪的那会儿,她却有可能是最好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梅格雷仍然避开他的听众的眼光,把一些图纸放在桌子上,杜克洛画的这幢房子的平面图。

    “阿内伊不可能不经过她姐姐的房间或者教授的房间,走到浴室去。案子发生一刻钟以前,别人都知道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人看到她离开过,尽管另外两个房间里都有人在。那么,她怎么能从浴室窗口开那一枪呢?

    “阿内伊经过法学训练,她看过犯罪学的书。她知道物证的价值……”

    那个姑娘站着,浑身绷紧和僵硬。她显然极度紧张,可是并没有失去自制力。

    “暂时把案子搁一搁,我必须谈一谈波平加的一些情况。我是这儿唯一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人,可是我设法形成了关于他这个人的一个相当清楚的形象……如果说他渴望人生的欢乐的话,那么他还是很容易对社会习俗和既成的行为准则所屈服的。在一个不顾后果的时刻,他勾搭贝彻,可是他们接下来的关系她跟他一样主动——要是她算不上更主动的话。跟那个女佣人就没有把关系发展得那么深,因为他没有得到任何很大的鼓励。

    “喜欢女性——的确最多只能这么说了吧?他犯一些小过错。他偷偷地这儿接个吻,那儿接个吻。有时候,超过接吻的程度。

    “他在公海上和外国的港口领略过生活。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他现在有永久的职业,是国家的公务员,而且他牢牢地抓住他的职业、他的房子、他的妻子不放……他一点也不急于自投罗网……

    “他被两方面拉着,他采取一个折衷的方案,天平在沉重地倒向谨慎的一边……

    “这是贝彻再怎么也不懂得的。在十八岁上,谨慎没有多大意义,她原以为他会撇下一切,跟她一起逃走的……

    “作为波平加太太的妹妹,阿内伊很快就跟孔拉德混得熟不拘礼了。她,可以这么说,纳入了他的轨道。如果说她没有贝彻的相貌的话……她是……嗯……她是个女人。我想波平加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她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可能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个新品种!……或者也许只是从开开玩笑开始的。也许他忍不住想要把阿内伊偷偷地从她那些珍贵的书本旁引开!不管怎样……”

    说话的声音慢腾腾地穿过沉闷的寂静。

    “我并不说她是他的情妇,可是跟她在一起,他也有咱们可以说是动手动脚的举动。不管怎样,这足以使她被迷惑了。她爱上了他,尽管她不像她姐姐那样缺乏识别能力,看不清他是个到处追求女性的男人……

    “他们住在这幢房子里,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波平加太太,缺乏识别力,平静,有信心,阿内伊呢,精明,热情和忌妒……她不用花多少时间就发觉孔拉德一直在跟贝彻调情。也许她寻找过那些信。也许她找到了……她一点儿也不怨恨她姐姐。她姐姐是孔拉德的妻子,她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可是贝彻却不一样了。她不承认她有享受孔拉德的爱情的权利。她不能忍受那两个人有一天可能一起私奔这个念头。

    “与其那样……可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杀了好些?”

    一会儿后,梅格雷又开口说:“就是这么回事。爱变成恨。至少,这对一件毫无疑问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来说,是个简单的公式……她开始思考杀死他这个念头。她开始盘算她怎样能把他干掉,而不留下一丁点儿可能指向她的线索……

    “就在那天黄昏,教授谈到了不受惩罚的犯罪和科学化的谋杀……

    “如果说她是个热情的姑娘的话,她还为她的聪明感到极其骄傲。而且她当然是聪明的。她计划得很周密

    “她决定用一个雪茄烟头作为工具,把嫌疑推到一个外面来的人身上。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是仔细地计划好的。她知道孔拉德会送贝彻回家,还知道只要一个暗示就足以使她的姐姐站在窗口一动也不动,焦急地注视着他们走过那片灯塔光照亮的地

    “那顶帽子是后来想起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是多余的败笔,它毁了那幅画。不过,她当时看到那顶帽子平放在奥斯廷的船的甲板上,她突然忍不住想要增加最后一个线索。她把科尔打发开一下,把帽子一把抓过来。

    “甚至到那时候,她也许只是想想这个杀人的念头,想着玩的,想想她可以干掉他,想想他在她的掌握中,从这个念头中得到一种报复的乐趣可是整个黄昏不是都在促使她干这件事情吗?

    “孔拉德和贝彻听演讲的时候手握着手。孔拉德和贝彻一起欢笑,谈话,跳舞。孔拉德和贝彻一起骑自行车出去。总是孔拉德和贝彻

    “接着阿内伊穿着连裤内衣悄悄地溜出去她只要在浴室等到孔拉德推着自行车走到后面。她等着。她开枪。她跳进浴盆,拉下盖子杜克洛冲进去,拿起左轮手枪,然后跑下楼去,在半路上遇到波平加太太。阿内伊穿着连裤内衣赶来跟他们会合,那不是明摆着她是直接从她的房间里奔出来的吗?穿着连裤内衣嘛!别忘了这一点。因为她的拘谨大家都是知道的。”

    梅格雷阴郁地继续讲他的故事:

    “只有奥斯廷知道。他当时站在他的船上舱房里,透过一个舷窗看到人们经过。他看到阿内伊拿帽子……

    “他是孔拉德的朋友。他不是会成为第一个为孔拉德报仇的人吗?压根儿没有这个想法。尊敬他死去了的朋友。尊敬波平加这个姓。绝对不容许让这个姓跟丑闻沾上一点儿关系。他不但自己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而且还鼓励科内利于斯到警察局去作假陈述,计划把罪名转嫁给一个外国水手。

    “至于其他的人,他们个个怀疑不同的人。譬如说,利文斯看到他女儿的信后,开始怀疑她。他以为我要逮捕她,就打算开枪自杀了。

    “拿贝彻来说,她怀疑她爸爸,他直到案子发生以后才回家,他也许已经发现孔拉德跟她的关系,所以做爸爸的就下手报仇。

    “最后,科尔,看到波平加太太从窗口向木材场张望,就怀疑是她了。”

    梅格雷叹了一口气。他还有一些事情要说。

    “现在说今夜吧……我要阿内伊去拿帽子,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多大关系。她的凿凿可靠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使她永远从嫌疑犯的名单上被排除了。可是阿内伊自己——她当时当然肯定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她去拿帽子的缘故……※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咱们再现这个案子发生的经过。我演波平加这个角色——我公开地宣布了。人人都得确切地干他们以前干过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干的话,那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我当着大家的面告诉教授把左轮手枪放在浴室的窗口上。

    “干吗不把我干掉呢——我是唯一能揭露她的真相的人嘛?我要在浴室窗口下面走过,去放自行车唯一的问题是那把左轮手枪里到底有没有装子弹。不过,要是没有装的话,她把枪放在老地方就是了。

    “我的计划流产了。波平加太太没有到窗口去,另一个人代替了阿内伊”

    “这是这个可悲的故事中唯一的补救行为。那个孩子的侠义行为,他要救那个他怀疑的女人,那个对他来说就像母亲的女人。他十八岁。只有十八岁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