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险服务的中村调查员边说话边抖着二郎腿。他两三分钟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揉烂。
若槻没好气地看着他的动作。可能对方心里憋着什么事吧。简直就像烦透了调查员的工作,想早一点辞职不干的样子。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听过一番,该有若槻想要的内容。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的1979年5月。之前那里住的是桂先生夫妇。据说桂先生原是岚山某高级饭馆的大厨师,自妻子因子宫癌去世后,他沉溺于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静脉破裂而身亡,年仅五十左右。夫妇没有孩子和近亲,房子和财产就由桂先生的远亲菰田幸子继承了。
若槻感到意外:那么说,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菰田所有的了。从格局来看,原本是座气派的邸宅吧。因为懒于收拾,仅仅十七年间,就荒废成发出恶臭的房子了。
“桂先生夫妇的死因没有疑点吗?”
“这方面没有问题。两人都明显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师调查之后才弄清的。”
中村笑笑答道。对自己调查工作的周密显得自负。
“不过,好像刚搬进来时麻烦不断。那一带是老住户居多的幽静的街区吧?与之前的桂先生夫妇相比,菰田幸子明显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口”
“曾经有过什么麻烦?”
“首先是丢弃垃圾的问题。据说菰田幸子无视收垃圾日,爱什么时候丢就什么时候丢。于是有人投诉她丢的垃圾被狗或乌鸦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是恶臭的问题。是什么味儿不清楚,据说风一吹,隔五家人都能闻到。别人提意见,也不当回事。到区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结果照旧。”
中村翻翻笔记本。
“还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坂重德结婚,家中的狗吠声又成了问题。据说菰田家到处捡流浪狗,数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只。快到喂食时,众狗齐吠。邻居主妇们说被吵得几乎要发疯。”
“不过,周围的人家还挺能忍耐的呀。”
“问题就在这里。”
中村把烟蒂插在烟灰缸里弄灭,身子向前一倾。
“据说有一户人家憋不住了,对菰田家大发牢骚。半夜里还在菰田家大门上用油漆写下攻击性字句。……哈,这个人也有点儿不正常吧。”
中村卖关于似的点燃一支香烟。
“然而,这家人没多久突然搬走了。尽管他没跟任何人说发生过什么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附近的人见过菰田重德好几次上那家人的门。之后那家人也养了狗,但搬家时却看不见有狗。传说肯定有些不寻常的事,但谁也不知道真相。众说纷纭吧。”
中村说到来劲处。开始话多起来。若槻随后又听了近二十分钟左邻右舍对菰田家的评价,都没有好话。
若槻对中村表示谢意,送他搭电梯离去。
昭和保险服务的角色,仅是向总社提交报告而已。因支社方面提出要求,而特地过来告知详情,是极为特殊的例子。
这一来,若槻更确信非听听专家对菰田夫妇的意见不可了。
若槻站起来要出去吃午饭时,正好传来电梯停在八楼的声音。接下来的一瞬间,自动门一开,菰田重德进来了。
他今天来得比以往早。据说他昨天一听若槻不在,起身便走,是因为上次扑空而改变了来袭的时间吗?先前正要从职员门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动声色地返回座位,开始整理文件,若槻用余光看在眼里,走到柜台前。
“欢迎光临。”
若槻在柜台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发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点上。若槻决定先出招。
“关于菰田和也的保险金,实在很抱歉。因为还没有做出决定,请您再等一等。”
悄悄窥探一下对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没有反应。
“您每天专门来本公司,实在太辛苦了。总社一有决定,我们将主动跟您联系。”
不知这种绕弯子的话他明白意思了没有,菰田的视线终于把焦点归结到若槻脸上。两三次欲言又止之后,用带痰似的嗓音说:
“你说……还未成?”
“是的,实在让您久等了。”
柜台上,菰田那只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发抖。若槻不禁噤声了。这也是演技吗?
“现在很需要……那个钱。”
“哦。”
“有各种各样的开销啊。还不成的话,丧礼也没法办啊。没钱请和尚啊。这丧礼说啥也得办好了啊。……这和也好可怜啊。”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若槻觉得背部掠过一阵寒意。
“我们一个钱也没有了啊。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以为今天就有保险金了,才过来的啊。”
菰田将右手放到嘴边,咬住食指的根部。
若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望着他。依常识看,也不能说自己这一方没有不是之处。一般情况下,做出支付这么些保险金的决定,不必花多长时间。
沉默持续了足足两三分钟,菰田没有眨一下眼,柜台周围产生了异常的压迫感。比菰田晚到的两名顾客好像敬而远之似的,空着菰田身边的座位。可以感觉到白天当班的女文员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你……嗯?”
菰田小声地要说什么。
“啊,您说什么?”
若槻为菰田打破沉默而松一口气。
“你住在哪里?”
若槻一时语塞。处理投诉指南上说,有关私生活的问题一律不答。尽管如此,气头上又不能说不能回答。
“唔。就在市内。”
“市内哪里?”
若槻咽一口唾液。
“这个……我不便回答。”
“为什么?”
“有这样的规定。”
菰田长吁一口气。声音听来似发自深渊。他颚部肌肉就像咬一个苹果似的猛一收紧。
一道鲜血从菰田嘴角流下来。
与柜台隔一点距离的一名中年女顾客见状发出惊叫。
“菰田先生!”
即使若槻喊叫,菰田也毫无反应。血从下颚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迹。
“别那样!”
若槻半直起身就僵在那里。菰田终于与若槻视线相遇,但没有停止咬手。
然后像突然觉得疼痛一样,菰田将手从嘴里移开。他的食指根部有几个湿漉漉的深齿印,血从黑洞里涌流出来。
背后传来葛西沉重的脚步声。他来到若槻身旁,将纸巾盒递给菰田。
“没关系吧?出什么事了吗?”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从葛西处接过几张纸巾,贴在伤口上。纸巾马上就染得鲜红,连手套也沾了一些。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不自觉地就咬下去了。”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医生比较好。”
“没关系,不碍事的。”
“医务室里有医生,去处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到柜台另一边,挡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顾客的视线,推着菰田的后背往前走。
出自动门之前,菰田向若槻这边扭一下头。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状。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着日光灯的光。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缩成一个小点。
下午5时半的校园,映照着夕阳,一派悠然景象。若槻自毕业以来头一次踏足母校。除了理科系有几座供学生实验用的新建筑物较为醒目之外,几乎没有变化。
进入石砌的校舍,里面阴森昏暗。外观巍峨,内部随便,这是明治时代的设计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内的M人寿保险公司,以及战后做过总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社大楼。
上了陈旧的石阶,穿过地板吱吱作响的晦暗的三楼走廊,敲了敲一间贴有“醍醐则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门。
被钢书架和电脑挤占成狭窄通道似的房间内,飘荡着研磨咖啡的香气。
寒碜的布艺会客席上坐着三个人。黑泽惠看见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师、若槻也见过一面的心理学教授醍醐则子。最后一位是个脸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属框眼镜,年约三十出头,若槻没有见过。
“醍醐老师,今天冒昧请您出马,太感谢了。”
“是若槻啊,欢迎你来。请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个子小巧消瘦、皮肤白皙、尖颚削面,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给人弱质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那双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龄应已过五十,穿着上漫不经心,T恤和西裤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短发。
“阿惠已谈过你的事。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听说你似乎正面对一个相当危险的对手,就叫他来了。”
若槻在沙发上落座,向金石递上名片,寒暄。其间阿惠起身给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两人是恋人关系这一点,教授该看得出来吧。
若槻隐去菰田夫妇的真实姓名,将迄今为止的经过说了,众人一时沉默。阿惠脸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冲击的样子。
“总而言之,暂且假定那位K犯了杀人罪吧。”
醍醐教授慎重地说。
“自己不想做第一发现者,于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让他去发现尸体……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尽管难说这是聪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为?”
“噢,仅就这些情况,尚难做出确切的判断。如果K真的犯了杀人罪,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个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后悔等心理机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发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哝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询问其意思。
“人格障碍中有多种类型,当感情欠缺并有抑制欠缺、爆发性二者时,特别称之为‘悖德症候群’,是一种最坏的组合。这种人极易反复犯下重罪。”
的礁,极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不过,现实中真的存在这种人吗?”
一只手端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问。
“没错。人确有感情丰富者与较为欠缺者的区别。不过,完全没有感情的人,真的会有吗?尽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每个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这样概括容易片面吧?”
“是呀。所谓‘感情欠缺’一词本身,也有问题。这种词汇是否纯粹产生于心理学中呢?”
“这该怎么说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
“对于警方和检察官来说,他们需要将犯罪者简单地定型,交付法庭审判吧?在此意义上,这个词汇来得正好。若说某某人感情欠缺,则无须再细微地寻找其动机……当然,我不是想要强调,这个词汇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期望制造出来的。”
不想这样说的,却已等于这样说了。若槻有些恼火,但阿惠却一点也不在乎。
“你的疑问已经很清楚了。跟黑泽说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话了,想缓和开始显得紧张的气氛。
“关于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这样的名词,我的确也有些疑问。”
醍醐教授打手势制止了想说话的金石。
“不过……对了,可能说一下我的经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实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着,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显示她正回忆着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学生。他比若槻早两三届,说不定在校园的某处碰过面呢。最初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看他的巴乌姆测验画(又叫树木描绘检查法,做法是令被检测者描绘结有果实的树木,然后分析其特点,进行精神判断。)的时候。”
若槻觉得似曾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样的测验。醍醐教授好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你也是一入学就画过吧?让人在A4纸上画树木,以其所绘的画进行判断的心理测验。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乌姆测验,实在是因为本校在国立和公立大学中,拥有自杀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纪录。”
若槻也听过这个说法。好像他在学期间,学校的留级率也高踞榜首。
“于是看了新生们画的树木画,令人吃惊的是,那真是集怪画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残株,有的树干碎裂,有的幼稚如三岁孩童的画。连钻出地表的树重又将树梢扎回地里头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释了……如果想仅以偏差值来选人的话,这真是好样板。其中的一个学生,称他为F吧。你看过一眼就终身难忘。”
醍醐教授微微颤抖着。
“即使没有心理学上的知识,谁见了都会觉得异常。巴乌姆测验的画中,地里头的部分是表达无意识的,但F的画,有一半是在地里头。但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他所画的内容。树根所缠绕的,是人的尸体。而且是无数的腐尸。毛细血管般的根须,为了吸取养分,箍紧尸首全身。不知何故,树干的部分形如一张张苦闷的人面……素描和远近处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异样的冲击力。”
“对这名学生做了心理治疗吗?”
若槻问道。醍醐教授点点头。
“是的。试过面谈,也看不出有多异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伙子家庭环境一般,是通过入学考试直接录取的。只留下个很普通、智商高但内向的印象。要说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给他上研磨咖啡,他却不碰。说是天生的嗅觉异常,完全闻不到香味……”
醍醐教授像证实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关于他的画作,他说是将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说家,有代表作《柠檬》。)的《櫻树下埋着尸体》形象化。现在想来,觉得那只是掩饰。F后来还来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但最后以一无所获告终。我只能认为,F对这种测验有抗拒心理,为了吓一吓考试官而有意那么画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气,似乎已触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他似乎在纠缠一名通过介绍认识的女子大学的学生。他不分昼夜,一天打数十个电话,多次守候在大学门口跟踪。最后,还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门口。据说他的眼神、态度已完全异于常人,和与我面谈时判若两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见,由其兄代为出面,其兄与F发生争吵,F持刀将女孩及其兄刺成重伤。……而且,两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据警方说,F的刺法很显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两人能活下来是近乎奇迹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谁也没有发问。
“警方知道F在大学里接受过心理治疗,就来向教犯罪心理学的山崎老师请教。我因为曾与F面谈过,也在场。说来惭愧,到那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个诚实小伙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隐藏的真面目。他竟是个冷酷得可怕的人,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师认为,他属于包括感情欠缺在内的多重人格异常,即悖德症候群的类型,有责任能力。然而,起诉前应律师的请求,再次进行精神鉴定时,精神科医生却将F诊断为妄想型分裂症。最后,F没有被起诉,移交精神病医院监控。因为不是谋杀案,与精神病有关且未成年,报纸也就没有怎么报道。”
“老师,您认为F不是精神分裂症吗?”
对若槻的问题,醍醐教授无奈地笑笑说:
“我认为不是。但谁也说不准呀。普通的、平常的人与性格异常、精神病人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况且,检察方面和律师方面各有想法,接受委托的人在鉴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极端地说,若由一百个人做精神鉴定,有可能出现一百种不同的结果。”
“那个人,现在怎样?”
阿惠小声问道。
“他好像是在封闭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医院看病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不认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治疗效果。再往后就没有听说了。……不过,自那时以来,我就注意报纸的社会版,心想说不定就看见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其实,F身上还有那么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头盖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后脑,被头发遮盖着,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着内侧像头盔似的特殊帽子。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槻说过,K的脑子也有畸型,对吧?这样的异常会直接对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吗?”
“关于这一点,因为患脑炎的后遗症,或头部外伤,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脑留下微细的障碍时,已经证实有时会引起性格障碍。称之为微细脑器质性格变化症候群……据说,这种情况发生感情欠缺、爆发型性格、固执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断。”
金石摩挲着手掌,说话声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过,有同样的障碍,性格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人占大多数。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什么样的脑障碍与性格变化有关,还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从指间滑脱。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
“老师,关于K,我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理解。”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养了许多拾来的狗。我见过他宠狗的样子,不像是演戏。他的这种形象,与一个为了钱杀人不眨眼的人之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哦。他是怎么宠狗的?”
若槻回忆起菰田招呼小狗时的甜言蜜语。哎,贤太,寂寞吗?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这个么,他给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来也特别深情。与其说是对宠物说话,那感觉毋宁说是在呼唤亲生子女。”
“原来如此。很有趣呀。如此过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略显踌躇的阿惠厌恶地说道。
“不过,那种人挺多的吧?我也这样做哩。我的孩子们……我住处现在有两只猫,我常常像对人似的向它们说话。”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谓感伤,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所谓感伤的人,被划分成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一种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积聚本身过剩;另一种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种理由被阻断了,以伤感的形式发泄出来。黑泽明显是前者,我认为K是后者。”
阿惠显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槻想起古今当权者显示这种形式时的残暴事例。在罗马大街上放火、写出充满感伤诗作的皇帝尼禄,秦始皇,西太后,据说戈林在喂养的小鸟死了时,还痛哭不止……
还剩下一个疑问。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装在透明胶袋里的公文纸,那是把从桥本老师处借来的作文册略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后重新打印出来的文章。
“这是K夫妇在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听听老师有什么看法。”
公文纸从醍醐教授手上转递给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读之下显得很感兴趣。金石有点无动于衷。阿惠则像是抓到了什么感觉,目光在作文上认真扫视。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将回到手中的纸又看了一遍,说道。
“以‘梦’为题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读了这篇作文,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变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励似的说道。
“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智力发育方面可能稍微落后。不过,感情欠缺之类的感觉则完全没有。”
说来儿童心理学是阿惠的专业,在这里谁也没有她读孩子的作文多。
“不过,靠一篇这么短的文章下判断,太勉强吧?”
金石苦笑着说。
“那倒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不会是这种感觉。”
由于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颇懊恼。
“与《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让人觉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过,我从刚才就有种感觉,好像听说过和这个梦一样的梦。”
醍醐教授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
,“若槻,这文章能给我吗?我想再仔细读一下,想清楚。”
“可以。有进展的话请务必指教。”
嘴上那么说,若槻心里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却于现实中的他无助。顾问即使有好建议,终究还是旁观者。结果仍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正好浅蓝色的薄暮笼罩四周。若槻约阿惠去吃晚饭。两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么不跟我说?”
阿惠嘟哝了一句。
“说什么?”
“你有危险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故作轻松地说。
“下一步该是了吧?”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脸部光线正好被挡,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这点事也不算少见啦。来京都之前,总社一位最棒的课长说过这类事情,他专门对付这种人。那位课长姓设乐,现在是保险金课长。他说曾好几次被顾客殴打,不过倒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极憨厚的、劳碌命的设乐课长的面容。
“最初他挺受打击的。身为职员,应说与暴力无缘的,且长大成人以来,还没有挨过打呢。据说这位设乐先生,到后来人家一出手,他便觉得好极了。因为这一来对方理亏,对以后的交涉有利,必要时还可以向警方投诉。能这样达观,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听着。
两人上了斜坡,在银阁寺道向左转。照直走将是平缓的山地,从那里往前数公里,已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你所面对的人,我觉得和打那位课长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这么说,令若槻吃了一惊。
“你说刚才的事?你说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个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这种事一般人实在做不出来。”
“那家伙的确很反常。”
“我觉得那是一个信号。”
若槻放慢脚步,看着阿惠。
“什么信号?”
“弄伤自己的身体来向对方示威的行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几乎是人类普遍的身体语言吧?和咬嘴唇、撞墙壁一样……”
若槻回忆起咬住自己手指时的菰田重德的模样。疯狂的困兽般的眼神,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那显示重德自己也对那种行为感到极其痛苦。做到这个地步,是要向若槻传达什么信号呢?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伤行为意味着什么。激怒、威胁,或者是复仇的宣言?
两人好一会儿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们打开了位于地下一层的、挂着“巴布鲁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厅的门。
虽然没有预订,老板笹沼仍将他们领到靠墙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们早毕业的大学校友。为了再现骑自行车走遍世界时所尝过的各国佳肴,开了这间西餐厅。若槻在学时曾在此打过短工,有时和阿惠一起来光顾。
若棚再次感到“地点改变气氛也改变”的千真万确。到了举酒干杯、佳肴陆续上桌时,阿惠也不知不觉变得开朗起来了。
餐厅壁龛上陈列了许多新陶艺家创作的陶器。阿惠身后的作品形状独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许多角的古代祭器。绿色和黄色的釉彩在灯光下很好看。
“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觉得人类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着若槻身后的陶器,感叹道。
“我一直从事心理学研究,你知道我学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么吗?”
“这个嘛……”
若槻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气的答案。
“人类是每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透了的生存在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槻为她斟满,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两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尔多”。
“我自从以儿童心理学为专业,接触小孩子以来,真有这样的感觉。若槻会认为小孩子都一样吧?”
“我才不会那么想呢。”
若槻抗议道。阿惠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种复杂的烦恼,与靠脊椎反射活着的动物相仿。可是,实际与孩子们谈谈,他们并不是那么单纯,真正说来是人人有别。心理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的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明白你说什么。”
“所以,轻易给人贴上标签加以分类,我绝对反对。”
若槻直点头。
“而感情欠缺者一词,就跟说人家是‘怪物’一样。至于‘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这种词汇无论以它的陈腐也好,迟钝也好,与其说是心理学家的发明,毋宁说是警察厅或法务省所为。且不管金石那种令人不快的人,连醍醐老师也说那种话,真想不到。”
“这词儿确实不好听。”
若槻想转移话题。
“譬如吧,报纸上说了,有一种要改变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为它原来就是一个没弄好的德语直译词,与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错变成多重人格。而且因为有类似不治之症的负面语感,当被医生这么说时,家人就几乎要陷于绝望……与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说法,还是改一改为好。”
“你等一下!连你也认为仅仅是取名的问题吗?”
若槻答不上来,闷头抽烟。
“你真的认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类心灵的人吗?”
若槻叹口气,掐灭了烟蒂。自己即使撒谎,也马上就会暴露的吧。
“噢,我觉得会有……”
“有什么?像K那样的人?”
“噢噢。”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你不能透视那人的内心吧?”
“当然。谁的内心都不可能透视。所以,不就是凭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做判断吗?”
“说是那么说,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吧?仅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证,怎能将一个人断定为怪物呢?”
“那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和这种人实际打过交道。”
话刚出口,若槻便觉得糟糕,但为时已晚。阿惠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若槻。
“说这话很卑怯吧。若是没见过就不明白的话,反之不也成立吗?”
“可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嘛。醍醐老师不也说过吗?这须是实际见过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实感的呀。”
“难以置信……”
阿惠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她的眼圈变得通红,就像在哭一样。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师也好,绝对是错的。我觉得K这个人确实具有人的感情。”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头,将落在脸上的头发挪开。
“写出那感觉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光凭这个我才觉得根据太不足呢。”
若槻觉得有点恼火。
“那不是跟刚才来这里的途中说的互相矛盾吗?你说过,我面对的人与那种暴怒打人的、单纯的家伙不同,是危险的人物,对吧?”
“不矛盾。”
“为什么?”
阿惠沉默了。若槻还想说,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该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结了账,请一脸担心的笹沼帮忙叫出租车。
后劲此时才上来。若槻打开公寓房门时,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直接从水龙头喝水。听说过城市大厦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顾不上了。把西服脱下一丢,松开领带,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鲁思料理店后,到上出租车,关车门为止,阿惠一言不发。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这家伙已开始对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面带来坏影响了。
其后到小酒馆独酌,实在多余无益,弄得有点恶醉的样子。
叹气,脱袜子,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时,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映人眼帘。留言键在闪烁。
照旧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放音键,搁在耳畔听。
“来电——三十次。”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酒醒。这个数目可不寻常。况且这还是机械录音次数的上限啊。
接下来,电话录音自动将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录音讯号响过,录下五至十秒。电话是在过10时后,每隔五分钟打来的。
因为中途有可能夹杂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听过一次,然后将来电录音全部消去。
乱按键捉弄人的电话似不可能,明显是认识若槻的人所为。而且,如此执拗地要骚拢他的人,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若槻没有将号码登录在公用电话簿上,支社印的通讯录只发至极小范围,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槻从床上半欠起身。这时,桌上的母机像等着他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静。子机稍迟一拍也响了起来,变成了吵人的轮唱。
若槻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机。电话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内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来的,他甚感安慰。
对方会说:若槻吗?刚才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然而对方一言不发。他不安、紧张起来。
若槻紊陸也不说话。我不会给你信息。等对方急了先开口。电话的那一头令人感到同样有个人在屏息窥测这边的动静。
时间觉得很漫长,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确认“嘟——”的声音之后,若槻也放下子机。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脱着衬衣和裤子,电话又响了。
拿起子机。有一点点期待:这回该是阿惠了吧?
可是,对方依然沉默。
他差点将子机砸向机座。可这次不到三十秒钟又响了。
拿起电话,有一种咆哮的冲动,但想到正中对方下怀,又克制住自己。确认对方什么也不说后,挂断。电话随即又响起。
这次一拿起子机便挂断。可是电话马上又响了。
这个无聊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若槻把电话插头拔掉。
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神经高度紧张。
若槻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瘫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简直像药用酒精般刺激舌头。过后,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儿外,几乎像白开水。
他已经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缓解紧张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时,醉意卷土重来,他马上进入酩酊状态。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摊泥。
当晚,若槻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里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间,也像是发现菰田和也吊死的那个房间。
房外传来怪声。像是脚步声,但又“沙沙”地混着拖曳什么东西似的声音。
是蜘蛛。
驱动八条腿,以及庞大的腹部擦地皮的声音,是蜘蛛回来了。
若槻回望房间,周围布满了粘粘糊糊的蜘蛛丝,上面到处挂着人体的残肢断臂。
原来这里是蜘蛛巢。
快逃啊。他内心一声狂呼。在这里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时起地上开了个大黑洞,一步也前进不得。
墙壁那边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若槻向后退。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着门口。
门总也不打开。若槻开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这时,有光线从后面射人黑屋。背后的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若槻回头。
在炫目的光线衬托下,有一个难以名状的邪恶的东西在那里喘气。
一只多肢模样的东西在蠢动,但形状还辨别不清。只有长着大獠牙的物体镜子般闪闪发亮。
它在那里嗤笑。
细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来。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动弹不得。
那庞大的黑影慢慢从他头顶覆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