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好像不言而喻,不过卢斯堡学校只是那段时间在卢斯堡。许多学生和职工寄宿在学校里,住在城堡走廊和楼梯口逼仄拥挤的居所里。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为卡卢姆和我爬上屋顶的那年是学校真正在城堡的最后一年。那栋楼年久失修,快速衰败,教育当局无力支付维修费用,所以这所学校就搬到了别的地方,尽管它仍被叫作卢斯堡学校。
怪事连篇,学校新搬的地方是里普利街的吉布森旅馆,我在尼克尔森的第一年,也就是我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寄宿在那里。
因为在克罗伯成绩不佳,阿泰尔被送到卢斯堡学校接受职业教育,发现自己与默多·鲁阿兹以及他哥哥天使这些“令人愉快”的老伙伴又凑到了一起。卡卢姆被幸运地送到了尼克尔森,他从没说过什么,不过一定如释重负,终于摆脱了这些年在克罗伯遭受的无休止的欺凌和侮辱。
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卡卢姆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他总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想他大概希望能捡到被我们抛弃的女朋友。卡卢姆不擅长和女孩相处,他害羞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果有个女孩跟他搭话,他的脸会一直红到姜黄色卷发的根部。他唯一和女孩接触的渠道就是混在人群中,这样他就用不着进行自我介绍来出丑了。对男孩来说这是很窘的事,女孩们意识不到这点。你必须豁出去,当你邀请女孩跳舞或提出在窄街给她买份炸鱼薯条时,要随时准备被她拒绝。所有在少年体内泛滥的荷尔蒙迫使他冒着被拒绝的危险,当这一时刻来临时只剩下沮丧和羞辱。我很高兴自己不再是15岁的少年。
那年在斯托诺韦市政厅举行的情人节舞会我们都参加了。我们通常会返回内斯过周末,但因为舞会的缘故,所有人都留在旅馆过夜。乐队演奏着排行榜上最新的歌曲,有意思的是在那个年龄段,音乐为你提供了记忆标识。通常来说,记忆是由嗅觉引起的,一种和你生活中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刻相联系的气味,出人意料地带你穿越时空,在你心里激起强烈的共鸣,让你回到已经完全忘却的一段记忆。但大多时候是音乐使你回到少年时代。我总是把某首歌曲和某个女孩联系在一起。我记得一个叫辛河的女孩(她名字的发音像英语的希娜),那个2月份和我跳舞的是辛河。每次我听到“外国佬”乐队的单曲《等待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也许只是在车载收音机播放的某个怀旧金曲节目中听到这首歌的片断,或者当电视上重播以往的“流行之巅”时听到它,我就会想到辛河。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有点太热情。我记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随着XTC唱片公司的《过火的感觉》,还有密特·劳弗的《像是真爱》跳来跳去,但《等待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是属于辛河的歌曲。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等她,而是把她丢在那里,和卡卢姆一起在旅馆关门之前早早回去了。其实那只是我的借口。
那时,阿泰尔依然在和马萨丽交往,他们一起去了情人节舞会。唱片排行榜上有首歌叫《亚瑟之歌(尽力而为)》。我认为真的很怪异,因为歌词简直是为阿泰尔量身定做的,都是关于如何享受时光,不去顾虑别人对你的期望。我叫它《阿泰尔之歌》。那天晚上演奏那首歌曲的时候,阿泰尔和马萨丽在一起翩翩起舞,亲密无间,情意绵绵。我在和辛河跳舞,但忍不住越过她的头顶去看他们。我以前从未听过歌词的第一段,这不是关于亚瑟的歌词,但我那次听清了。大意是一个女孩改变了你的内心,然后你失去了她,备受煎熬。那些歌词让我内心起了些许骚动,其实是某种潜在的嫉妒或悔恨。我发现自己虽然在和辛河跳舞,但想的却是马萨丽。当然,这种感觉稍纵即逝,荷尔蒙又开始起作用。那些日子它把我的脑子搅得不得安宁。
卡卢姆那天晚上非常沮丧。他一直在和一个叫安娜的黑发小女孩跳舞,那女孩有些假正经,合她心意时她才跳。他每支舞都邀请她跳,她有时同意,有时拒绝。他被迷得神魂颠倒,她知道这点,就故意耍弄他。
午夜时,我们一群人哆哆嗦嗦地站在街上,吸着烟,喝着有人放在外面的罐装啤酒。在那个湿冷的2月的夜晚,舞会上轰隆隆的音乐声和乱糟糟的说话声跟随我们一起来到外面,同来的还有卡卢姆。默多·鲁阿兹和天使也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引诱卡卢姆上钩的机会。
“嗬,你今晚钓上了个小妞,孩子。”默多说,斜眼看着痛苦的卡卢姆。
“说得他妈的太对了,”天使说,“她可是个小骚货。”
“你们又不了解她。”卡卢姆闷闷不乐地说。
“我不了解她?”天使狂笑起来,“所有一切,孩子,我们做过了。”
“撒谎!”卡卢姆大叫。在其他情况下,天使可能会被触怒,狠狠地教训卡卢姆一顿,但出于某种原因,他那天晚上大发慈悲,因此更想把卡卢姆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而不是做出任何伤害。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他那时已经有了主意。
“安娜在卢斯堡工作,”他说,“她是学校里的女佣,他们叫她女佣安娜。”
默多·鲁阿兹拍打着卡卢姆的后背,“是啊,孩子,没有干过安娜,你就白活了,其他人都干过了。”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
卡卢姆像只猫一样扑向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默多大吃一惊,啤酒罐咣当一声掉下,啤酒洒了一地。我和阿泰尔把卡卢姆拉开,我那时确实认为默多要杀了他。但天使插手了,他把一只大手放在他弟弟的胸脯上,“住手,默多,你没看到这孩子已经被迷住了吗?”
默多大发雷霆,感到丢尽了脸面,“我要杀了这个王八蛋。”
“不,你不能杀他。这孩子现在脑子转不过弯来。我记得你第一次为某个小妞多愁善感的时候。上帝,太可怜了。”随着哥哥的每句话,默多更觉得羞耻难当。“你需要……那个词是什么……感同身受。”他咧嘴笑了,“也许我们可以帮这个孩子一个小忙。”
默多看着天使,好像认为他失去了理智,“你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洗澡之夜。”
默多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洗澡之夜?看在上帝的分上,天使,我们才不和他这样的小杂种分享呢。”
卡卢姆从我手中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夹克,“你什么意思?”海湾上的雾角吹响了,我们转身看到休尔文号轮上的灯光,它开始了横渡明奇海峡前往乌拉普尔港口的三个半小时航程。
天使说:“学校职工在城堡顶层有房间。他们共用最上面的一个洗澡间,因为窗口朝向屋顶,他们从不拉上窗帘。小安娜每周日晚上都去洗澡,准时在10点钟。我觉得学校里没有一个男生没去偷窥过。她身材棒极了,对吧,默多?”
默多只是怒视着哥哥。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为你个人安排一次偷看。”
“太恶心了!”卡卢姆说。
天使耸耸肩,“随你便。我们提议了,你不接受,那是你的损失。”
我看出卡卢姆内心在挣扎,但当他最终说“没门”并昂首阔步地回到舞池时,我松了口气。
“太卑鄙了,”我说,“这样忽悠他。”
天使表现得极其无辜,“没人忽悠他,小孤儿。显然你也注意到上面的浴室了,你自己也想偷看一眼吧?”
“滚开。”我说。我那时擅长机智的反驳。我返回舞池寻找辛河。
我进去之后,很高兴看到卡卢姆在和安娜跳舞,不过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大概拒绝了他七八次。我有好几次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痛苦地看着安娜和其他男孩跳舞。她甚至和天使麦克里奇跳舞,两个人热切地交谈着,一起大笑。我看到她用身体在天使身上蹭来蹭去,还瞥了一眼卡卢姆,看他是否在注视他们。他当然在看,这个可怜的人儿,我禁不住为他感到难过。
接着我把他忘记了,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自己从辛河的纠缠中摆脱出来。我每次一坐下,她就扑到我身上,甚至把舌头伸到我耳朵里,让我觉得恶心。讽刺性的是,最终还是卡卢姆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我们面前,我记得当时乐队演奏的是老牌朋克乐队扼杀者的《金黄色》。
“我要走了。”
我夸张地看了下手表,“哎呀,天哪,都这么晚了?在他们锁门之前我们快回不到吉布森了。”卡卢姆张开嘴想说什么,不过在他添乱之前我把他打断了,“我们得赶紧走了。”我跳起来,转身对辛河说,“对不起,辛河,下周见。”我看到她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我赶紧拽着卡卢姆的胳膊,催促着他穿过舞池。“不过我宁愿见到你。”我喃喃低语着。
“怎么回事?”卡卢姆问。
“我刚把自己从困境中摆脱出来。”
“你真幸运,我想陷入困境还不行呢。”
那天晚上,风吹来强烈的大海的味道,刺骨的2月强风简直要把人劈成两半。雨已经停了,街道在路灯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未干的油漆。窄街十分拥堵,我和卡卢姆艰难地穿过街道来到内港,沿着克伦威尔街来到教堂街,接着爬上山来到马西森路。
我们拐入罗伯森路的时候,卡卢姆才告诉我他想做什么。
“做什么?”
“明天晚上我要到城堡上面去。”
“什么?”我觉得难以置信,“你在开玩笑。”
“已经说定了。离开舞厅之前我和天使聊过,他会给我安排的。”
“为什么?”
“因为天使是对的,她不过是个小骚货。看着她赤身裸体地洗澡,算是我对她的报复。”
“不,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天使要给你安排这件事。他以前只会把你揍得屁滚尿流,为什么现在突然变成你最好的伙伴了?”
卡卢姆耸耸肩,“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知道。”
“是啊,说得对。”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怀疑。
“不管怎样,我在想……”他迟疑了一下。越过一片片屋顶,我们可以看到海湾对面山上城堡有雉堞的塔楼被泛光灯照得一清二楚。
“你在想什么,卡卢姆?”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没门。”不仅仅因为明天是周日,我们如果被人捉到那么晚了还溜出去就会下地狱,而且我高度怀疑整件事另有阴谋。卡卢姆被设了圈套。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当确定天使不会突发善心。
“求求你,芬,我自己做不了。你不用爬到屋顶或做别的什么,只要和我一起去城堡就行了。”
“不!”但我已经知道我会去的,尽管非常不情愿。显然他们已经为这个可怜的傻瓜设计好了陷阱,必须有人为他着想。如果我一起去的话,也许可以避免让他陷入更多的麻烦中。现在我宁愿自己没去,也许事情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
那个夜晚寒冷刺骨,冷硬的风裹挟着一阵阵可怕的冻雨和冰雹从明奇方向席卷而来。我真不想离开干燥温暖又安全的宿舍,踏上这个疯狂的冒险之旅。形势不清,结局难以预料。但我最终答应了卡卢姆,所以我们在9点半之前就钻入了夜色中。我们竖起雨衣领子围住脖子,把棒球帽压得很低,用帽舌遮住脸,以防被人认出。我们把宿舍后面一楼走廊的一扇窗户开着,这样回来时就能通过檐沟管从窗户里钻进宿舍,尽管我对在这样的夜晚爬窗并不情愿。
斯托诺韦就像一座鬼城,幽暗的街上空无一人,街灯闪烁着微弱的光。镇上虔诚的人都把自己关在窗帘紧闭、温暖舒适的家中,看着电视,在睡觉前喝杯热可可。在内港,拴在码头边的拖网渔船在风中竞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冰冷的黑水波涛汹涌,拍打着码头上的混凝土柱子,在对面海湾上的绿城堡岸边激起白色的浪花。我们沿着废弃的湾头匆匆前行,在大桥社区中心拐弯,迅速穿过一座桥进入对面的树林。接着我们爬上山,冒着雨雪交加的风暴向高尔夫俱乐部上面的那条路走去。当我们到达那条路时,天空豁然开朗,无与伦比的银色月光抛洒在修剪整齐的高尔夫球场上。它是如此明亮,以至于你几乎会期待看到高尔夫球手挥杆把球打向山上的第五洞。
卢斯堡建于19世纪70年代,是詹姆斯·马西森爵士的府邸。他和自己的商业伙伴威廉·贾丁一起,用出口中国的鸦片获得的收益于1844年买下了路易斯岛,在这个过程中使600万中国人成为无可救药的瘾君子。真是奇怪,上百万人的痛苦居然导致了万里之外的地球另一边的赫布里底群岛的改变,那里的人和土地居然都可以用来买卖。马西森在斯托诺韦建造了一个新港、天然气和自来水厂,还有加拉博斯特的砖厂。他又建造了一个从泥炭中提取焦油的化工厂以及一个造船厂。他把一条45英里的土路改造成一条长达200英里的可以跑四轮大马车的大道。当然,他还将山上俯视小镇的西弗斯旅馆夷为平地,建造了仿都铎式风格的城堡。
这是个特别的建筑,粉红色花岗岩质地,有角楼、塔楼和带雉堞的城垛。它屹立在海港之上的山上,也许是赫布里底群岛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座建筑。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了解全部的历史。卢斯堡就在那里,好像一直就在那里一样。你接受它,如同接受环绕路易斯岬的悬崖,或者萨拉索塔和路斯肯特尔美妙的海滩。
那晚它在山顶的树丛中若隐若现,只从少数几扇窗户里透出光线。我和卡卢姆绕过主入口——一个通向无数扇门的大拱形门廊,走到后面天使告诉卡卢姆他们要会面的地方,紧挨着锅炉房所在的单层附属建筑。果然,我们刚来到锅炉房和洗衣房之间长而狭窄的院子时,一个人影在阴暗处动了一下,用胳膊示意我们向前走。
“来吧,快点!”我发现这人是阿泰尔时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也很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在我耳边低声呵斥。
“照看卡卢姆。”我悄声回应。
但他只是摇摇头,“你这个愚蠢的混蛋!”我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阿泰尔打开一扇红门,带我们进入一条短而幽暗的走廊,里面散发着老卷心菜的味道。当阿泰尔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领着我们穿过微暗的厨房时,我终于明白了味道的来源。我们来到他们称之为长厅的地方。它几乎横跨整座城堡的前面,里面闪烁着幽暗的夜光。当我们溜过原来曾是图书馆,现在变成了舞厅的地方时,我意识到如果我们被捉住的话,一定是在这里。在接近200英尺的大厅里几乎没有藏身之处,两侧或者两头任何一扇门随时都会打开,使我们陷入绝境。
所以最终到达大厅尽头的主楼梯时我们都松了口气。我们跟随阿泰尔两步一个台阶,踏着宽阔的石阶来到一楼。一个狭窄的螺旋形楼梯引着我们来到了二楼。阿泰尔领着我们穿过更多黑暗的大厅和门廊,来到通向城堡最北端一扇高高的窗户的走廊上。在那里,一群男孩正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在黑暗中等待着。人数超过半打。手电筒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我瞄了一眼他们的面孔。有些人我认识,有些不认识。墨多·鲁阿兹和天使也在其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孤儿?”天使低吼。他和阿泰尔一样吃惊。
“确保卡卢姆不受到任何伤害。”
“他怎么会受到伤害?”
“这该你告诉我才对。”
“听着,自作聪明的小子,”天使揪住我的夹克领子,“那个小荡妇在5分钟之内就要洗澡了,你时间不多了。”
“我不和他一起上房顶。”我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不行,你他妈的当然要去,”默多贴近我的脸说,“要不看门人就会注意到城堡里有一个闯入者。懂我的意思吗?”
“那你就叫看门人,”我说,“这样你的计划可彻底弄砸了。”
默多生气地瞪着我,但我已揭了他老底,他无法反驳。
天使滑开了窗户,站在外面的防火梯上,“来吧,卡卢姆,到这里来。”
“别去,卡卢姆,他们给你设了圈套。”
“滚蛋,小孤儿!”天使隔着窗户瞪着我的眼睛透出一股杀气,接着他又眉开眼笑,转身对着颤抖的卡卢姆说,“来吧,孩子,我们没给你设任何圈套,不过是让你偷看一眼。如果你不快点就错失良机了。”卡卢姆不顾我的反对,爬到防火梯上。我在他身后爬出去的时候梯子嘎吱作响。此时我还有机会劝说他不要那么做。
防火梯的二楼平台处有台阶通向下面的楼梯平台后又折回到底下的一楼平台,然后直通入口门廊的屋顶,屋顶另一面有向下的台阶,下去后绕过墙就来到了城堡的正面。窗外墙边斜靠着一架伸缩梯。天使解开伸缩梯的锁扣,展开梯子,重新扣上锁扣后又把它斜靠在墙上,调整了一下角度,使其更便于攀爬。
“可以了。”
卡卢姆抬起头,看到梯子伸到了雉堞下方3英尺左右的一个窗台边,“我不行。”
“你当然行。”天使安抚道。
卡卢姆向我投来受惊的兔子一样惊恐的目光,“你和我一起去吧,芬,我恐高。”
“你他妈的来之前就该想到这点。”默多从窗口低吼道。
“你真的不用那么做,卡卢姆,”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没想到天使凶狠地把我摁到墙上。“你和他一起上去,小孤儿,保证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感到他把唾沫都喷到了我脸上,“这不就是你来的目的吗?”
“我不到屋顶上去!”
天使靠近我,几乎是窃窃私语:“你要么上去,小孤儿,要么下去。”
“求求你,芬,”卡卢姆说,“我快吓死了,自己做不了。”
我看到自己别无选择,就从天使手中挣脱出来,“好吧。”我向屋顶看了一眼,后悔自己答应过来。事实上,先爬到梯子上,然后从其中一个雉堞翻到屋顶上看起来相当容易。上面必须是平坦的,一旦你上去了,就没有掉下来的危险,周围的城垛形成了一个护壁。
“我们快没时间了,”天使说,“我们在这儿逗留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被抓住。”
“来吧,卡卢姆,”我说,“让我们赶快把事情做完算了。”
“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就在你后面。”我透过窗户向后瞥了一眼阿泰尔,他只是耸耸肩,好像在说我自己选择和卡卢姆一起来,这可不是他的错。
天使说:“上去以后你就会看到阁楼的斜屋顶,那是浴室的天窗。灯亮起来你就会知道是哪一间了。”
自始至终我都在猜测到底这个圈套是什么,我们在上面究竟会发现什么,但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好在雨暂时停了,月光照亮我们要去的地方。
卡卢姆开始向梯子上爬,梯子在他脚下抖个不停,吱吱呀呀的声音一直传到防火梯那里。“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声点。”天使在他身后嘀咕道,同时抓住梯子使它保持平稳,接着转身对我说,“好了,小孤儿,该你上了。”他咧嘴笑了。我知道这次冒险准没好结果。
和我预料的一样,从梯子爬到屋顶上相当简单,即使对卡卢姆也是如此。我和他一起蹲在平坦的柏油路面上。透过开垛口,我们可以一直看到下面的港口。那些拖网渔船看起来不像是真的,而像是排列在码头的玩具船。小镇在后面的山上延展开,按照传统的格网状图案分布的街道纵横交错,街灯被连缀成了一条条项链。在遥远的明奇海峡的某个地方,我们看到一艘正穿越滚滚巨浪、稳稳地驶向北方的油轮的灯光。
在月光下,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阁楼屋顶的斜坡,那里有两扇天窗,但都黑黢黢的。
“现在去哪里?”卡卢姆耳语道。
“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看灯亮不亮。”
我们背靠开垛口蹲在那里等待着,为了保暖,把身子缩成一团。我看了下手表,快10点05分了。我听到下面的防火梯处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咯咯的笑声,禁不住要就此放弃,爬到下面去。但一想到天使正在梯子下面等着我们,我决定再等几分钟。
突然,最近的那个天窗里面的灯亮了,一束长条形黄色光线落在屋顶上。卡卢姆的眼睛洋溢着期待的光芒。“那一定是她。”他突然有了勇气,“快来。”他快步走过屋顶来到天窗前。我想,既然我在那里,我也可以偷看一眼。因此我跟上去,和卡卢姆在窗台下蹲了一分多钟,准备鼓足勇气抬头向里面窥视。我们能听到水流的声音,有人在窗户下走动。
“你先来,”我说,“最好快点,否则窗户上都是水汽,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卡卢姆脸上掠过一丝担忧,“我没想到过这点。”他慢慢挪到屋顶的斜坡处,踮起了脚尖。我看到他朝窗户里面窥视,接着听到一声愤怒的低吼。他重新蹲下来,满脸怒气。我从没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混蛋!他妈的混蛋!”我也从没听他这么咒骂过。
“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他又愤怒地深吸了一口气,“混蛋!”
于是我站起来,踮起脚尖,直到脸和窗户平行。这时里面的人正拿掉插销,推开窗户。我发现自己正面对一个长着一张雪白大圆脸的女人,她浑身上下除了一顶粉色浴帽外一丝不挂。她脸上惊恐的表情如同一面镜子反射出我的表情。我不知道听到的是她的还是我的尖叫,反正我们都尖叫了,这一点我确定。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跌进了浴缸里,一堆小山似的颤巍巍、白花花的肉体把热水溅得满地都是。有一瞬间我惊呆了,瞪着那个在浴缸里挣扎的裸体胖女人。她至少有60岁了。我的脸在灯光下一定看得很清楚,因为她也在瞪着我,双腿仍然悬在空中。我不想看到这一幕,但在惊惧和好奇中眼睛不由自主被吸引住了。她颤抖着深吸了口气,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硕大的粉色乳房随之抖动着,我想我的耳膜快要震破了。我慌慌张张地从屋顶上滑下来,差点儿踩在卡卢姆身上。
他的眼睛瞪得像车前灯,“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我们得从这该死的地方离开!”
我听到她仍在尖叫:“救命啊!……强奸!”心想她此刻正沉浸于一厢情愿的臆想中。屋顶上的灯全亮了,我跑回我们从梯子上爬上来的地方,听到卡卢姆啪嗒啪嗒地跟在身后。我挤到开垛口之间,转过身,一条腿伸下去够梯子最上层的横档,接着意识到梯子根本不在那里。
“该死!”
“怎么了?”卡卢姆看起来惊恐万分。
“那些混蛋把梯子拿走了。”这就是他们的圈套,把我们困在屋顶上。他们一定知道安娜那天晚上不在那里洗澡,她甚至和他们是一伙的。然而,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是我们会被那个胖女人发现。现在梯子没有了,我们被困在了屋顶上,整个城堡都被惊动了。他们发现我们只是时间问题,我们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爬回到屋顶,愤怒中夹杂着对即将到来的羞辱的恐惧。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卡卢姆惊慌失措,“他们会发现我们。”
“我们别无选择。除非你突然长了翅膀,我们没办法下去。”
“我们不能被抓住!我们不能!”他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妈妈会怎么说?”
“我觉得那是我们最不用担心的问题,卡卢姆。”
“哦,上帝,哦,上帝,”他一遍一遍地说,“我们得做点什么。”他开始从开垛口处向下爬。
我一把抓住他,“你要做什么?”
“如果我们爬到窗台上,可以从那里跳到防火梯上。大概只有10英尺。”这话居然出自一个仅仅10分钟前还声称恐高的男孩之口。
“你疯了吗,卡卢姆?太危险了。”
“不,我们能做到,我们能。”
“天哪,卡卢姆,不要!”但我无法阻止住他。他用一只手抓住缺口处的一侧向下滑,直到脚找到窗台。现在北塔上的灯也亮了。那个女人仍在尖叫,但声音显得很遥远。我想象着她正裸体奔跑在某个走廊里,不禁不寒而栗。
我看到卡卢姆向下看了一眼,当他再次转过身来,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眼神怪怪的,我觉得胃在抽搐。我知道某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芬,我错了,我做不到。”他声音颤抖,气喘吁吁。
“把你的手给我。”
“我动不了,芬,我动不了。”
“不,你能行。把你的手给我就行了,我把你拉到屋顶上来。”
但他在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撒开手向后倒去,从视线中消失了。我动弹不了,好像变成了石头。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下面防火梯处传来可怕的哐当声,卡卢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足足过去半分钟后,我才鼓起勇气向下看。他完全错过了二楼的平台,又错过了一整层楼梯,仰面砸在栏杆上后又滑到了金属格栅上。身体扭曲成一种奇怪的角度,一动不动。
我感觉我正身陷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刻。我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自己保持清醒。
“麦克劳德!”下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听到防火梯处的嗒嗒声。我睁开眼睛,看到天使在平台上,他又把梯子摆在那里了,正在摸索着把梯子展开。梯子的顶端擦过开垛口下面的墙壁。“麦克劳德!该死的,赶快下来!”
我仍然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像墙上的花岗岩一样,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永恒地固定在那里。我无法把视线从30英尺之下的卡卢姆扭曲的躯体上移开。
“麦克劳德!”天使几乎在怒吼。血液又重新流回到我冰冷的血管里,我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不过,我现在可以动了。我伸出发软的双腿,像机器人一样从开垛口爬到梯子上,然后不顾一切地往下爬,发烫的双手碰触着梯子冰冷的金属。我一落到平台上天使就抓住了我的夹克。他的脸近在咫尺,我能闻到他嘴里难闻的烟味,而且当晚第二次感到了他把唾沫星子喷在了我脸上,“你什么都别说,他妈的一个字都不要提。就当你从没来过这里,听到了吗?”见我不吭声,他的脸贴得更近了,“听到了吗?”我点点头。“好了,走吧,到下面的防火梯上去。别回头看。”
他松开我,开始翻越窗户,把梯子保持原样留在那里。我看到远处黑暗中一张张惊惧的惨白的脸。我仍然没动。天使从里面瞪着我。我生平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
“快走!”他把窗户关上了。
我转过身,沿着防火梯嘎吱作响的阶梯向下跑,最后来到了一楼平台。在那里我停住了。我要跨过卡卢姆的身体才能到下一段楼梯。我现在能看到他的脸,苍白无助,人好像睡着了。接着我看到血从他的后脑勺缓慢地渗到金属上,又稠又黑,像糖浆。从下面某个地方传来了说话声,外面的光线照在前门上。我跪在地上摸了下他的脸,仍然是温的。我看到他的胸脯在起伏,他在呼吸,但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还有我,如果我不走的话。我小心地从他身上跨过去,尽快地跑下最后一段台阶,还剩六七个台阶时直接跳了下去,全速奔向树丛寻求掩护。我听到有人在叫喊,砾石路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但我没回头看。我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社区中心的桥上。我听到远处呼啸的警报声,看到一辆救护车闪着蓝光穿过树林朝城堡驶去。我斜靠在栏杆上,紧紧抓住它,以防双腿发软,吐到了湾头河里。在2月的寒风中,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淌,我转过身,匆匆穿过主路,沿麦肯齐大街向马西森路跑去。那是一段孤独而漫长的旅程。大多数窗户里的灯都熄灭了,我感觉自己是整个斯托诺韦唯一活着的人。
我到达里普利街时,听到远处从城堡返回医院的救护车的警报声。如果我相信奇迹会发生,我只求上帝出现在他身边。也许错就错在我根本不信奇迹。也许如果我信的话,卡卢姆就会安然无恙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而那一刻他留给我的永久记忆是:苍白的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姜黄色的紧密卷发,身下金属格栅上糖浆一样的血液,还有月光下扭曲得很奇怪的躯体。
他被空运到格拉斯哥的一家专科医院。我们从小道消息得知他摔断了脊椎,再也不能走路了。他再也没回学校,在大陆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强化治疗。时间能让裸露的伤口迅速长出新的皮肤,这真是不可思议。显然那天晚上的真相根本不会再重新浮出水面,新的记忆取代了旧的原始的记忆,如同伤口愈合的皮肤。可怜的卡卢姆渐渐淡出了我们所有人的记忆,成了一个只有你想起它时才会感到痛苦的旧伤,所以你就不要去想。至少不要去有意识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就不去触碰。